“我是贼。”他压低声音说,“听说三郎主家的女郎是阖家的掌珠,想必屋子里珍奇不少。你带我过去,不然——”
他一口气吹在那丫鬟耳边,吹得她一哆嗦。然后又是匕首架上了她的脖子,凉浸浸的。
丫鬟在他松开胳膊后战战说:“女郎的屋子,你怎么能去?”
“你不肯带路,那我就一刀一刀切碎你!”杜文跟个赌气的大孩子似的,刀在小姑娘脖子旁边划拉,拉出一条条细血痕,还用手指沾了血迹给丫鬟看。
那丫鬟几乎要吓晕了,求生的本能,使她带着哭腔说:“我只能带你到女郎院门外头,而且你不要说是我带来的!”
“这个可以。”杜文把匕首挪到小丫鬟后腰,“我给你端水。你敢说不该说的话,我一下子就要你的命!”
小丫鬟带着他顺着曲里拐弯的甬道往深宅里走。天越来越暗了,到了一处门洞,建成海棠花瓣的形状,门楣上是书写妩媚的“红缬”二字。
这两个字叫杜文不由想着第一眼见到翟思静的模样,又想着她很快就将成为哥哥的妃子,心里酸胀得难受。
但是他瞥眼看了看天色,并没有往里头闯,而是仔细查看门里外的情况之后,趁无人看见的间隙里,挟持着小丫鬟躲藏在一块长满藤蔓的斧劈石之后,双目炯炯从石缝里看着外间的情况。
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门上昏暗的两盏灯点上了,正屋的楹下也挂上了灯,屋子里亮了起来,粉红色的茜纱窗上印出屋子里的陈设,也印出来来回回穿梭的人影子。见里里外外忙乎了一阵,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小丫鬟被他的匕首顶住后腰,害怕极了,而这“贼”又迟迟不见要去偷去抢的,她不由偷眼回瞥他。
仔细看这“贼”,倒是个英俊的少年郎,颌角刀削似的,眼睛鹰隼似的,在暗夜中倒映着两盏羊角灯的两点萤光。丫鬟一时觉得他眼睛中有虎狼之色,一时又觉得他的眸子里似若有情,在感觉他目光温和了一点时,丫鬟小心地、低声地问:“我……我还要去上房送水……”
“想死就动一下!”杜文低声说,匕首狠狠顶在丫鬟的腰带上,顶得她头皮发麻。
他像潜伏着的狼,静静地等待捕猎的时机,有的是耐心,要一击制敌,所以此刻肯耐住寂寞和不安,让自己一点动静都没有。
终于,在渐渐安静的院落里,他能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对话:
“思静,你好好休息养伤。”是中年妇人带着哭腔的叹息声、安慰声,“唉……你呀,不能那么倔,也不能太一意孤行。你阿父他……今天确实气坏了,吓坏了。我也拦不住他……我可怜的孩子,你也别怨他……”
“阿母,你别担心。”清清楚楚是翟思静的声音!
有点虚弱,但反而没有哭腔,也不觉得含糊,“我不疼了。女儿不是要犯倔,也不是一意孤行。唉,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反正,我心里绝不会怨阿父的,也希望你们……能懂我。”
看来小丫鬟没有把他带到沟里去。
叱罗杜文冷静地看着前方那个瑟瑟发抖的丫髻脑袋——既然没有带错路,现在留她活命,自己又没法制住她,也没法保证她自由之后不乱喊乱叫。所以,还是死人最安全。
他伸手轻轻一抚那个小丫鬟的后脖子,嘴唇贴近她耳朵轻声说:“谢谢你。”
那小丫鬟闻见他袖子里传来的好闻的真降香气味,有些疑惑这样的“贼”怎么也有如此雅致的香调,但见他客气,倒心里一漾,未及说“不用客气”,突然颈骨被捏住一折,“卡嚓”一声入耳,人就再无任何知觉了。
叱罗杜文托着那具尸体,慢慢蜷放在假山的角落,扯下藤蔓盖住。
然后继续潜伏在山石后头,继续静静等待。
大约是打了头梆的时候,屋子的门帘揭开,杜文看见一个美妇人从门里走出来,手绢印着眼角,一口接一口地叹息着。里头丫鬟婆子送出来,琉璃灯晃着各色的光华,她们一声声说着“夫人慢走”,把那位美妇送出了院门,随即把门从里头拴上,落了锁,低声私语着:“老天,郎主暴怒的样子真可怕!女郎那么娇滴滴的,从小都没被弹过一指头,这次被家法打得哭都哭不出声。要不是夫人拚死扑过去护着求情,女郎岂不是要被郎主打死?”
杜文心脏一抽,目光不由再次瞥向那茜纱窗帘,耳膜里只余心脏敲击胸膛的“砰砰”声响,震得头脑发痛,眼眶发酸。他心里暗暗想:“乌翰!你敲山震虎也未免太毒了!这么好的女郎,你要不那么疼爱她,又为何非要把她绑在身边?!”
他死死掐着虎口最疼的地方,强迫自己忍耐着冲进去看望受伤的翟思静的欲望,不断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譬如她是他的一道劫,他要忍住,像打仗时埋伏一样,忍到能够一击制胜了才可以露面!
春夜的陇西竟也有些寒意,晚风拂在春草和藤萝上,带来阵阵香风,露水打湿了杜文的鬓发,打湿了他的靴子与衣角,他一动不动,呼吸都很轻浅,慢慢见里头的婆子们一个个出正屋的门,到耳房休息,又慢慢见几个大丫鬟也退了出来。堂屋里的灯烛灭了,正寝里陪侍丫鬟的影子晃了几下,随后听见在问:“女郎,是不是还痛?”
“胸口闷。”这回又是翟思静的声音,“我要下来走走。”
“女郎……”
翟思静说:“没事的,又没有伤到筋骨,小心些不会疼痛的。我睡不着,想活动一下,腿都麻了。”
茜纱窗上慢慢出现了她的影子,娇怯怯的,斜倚着屏风,低垂着头,那一道剪影都风姿绰约,袅娜倩丽。
杜文扫视了周围,从靴页子里抽出匕首,贴着墙壁慢慢挪了过去。
第10章
外间守夜的婆子已经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叱罗杜文悄然踏足她们身边,他的匕首随时准备着割断她们的喉咙,但是她们大概是忙碌了一天,居然一个都没有醒来。
他顺着摸到了正寝的门,慢慢推开了。
准备侍夜的一个丫鬟先瞧见了他,惊诧得张着嘴却叫不出声儿。
杜文冷着脸说:“别出声儿,谁出声儿我杀谁。”
丫鬟把惊叫咽下去了。
他反手关了门,一点动静都没有,看了看地面的氍毹毯子,好像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自己的脏靴子踩上去。
丫鬟护到自家主子身边,瑟瑟发抖。
翟思静双手反撑着高案,肩膀倚着屏风,咬着嘴唇凝视着他,倒好像反而没有惧怕的神色。
“你来我这儿做什么?”她问,语气一点都不软,声音也不高不尖锐,好像不担心他会杀她;直视过去的目光里有审慎,但也有些阿姊看弟弟的关切。
“我来求证一件事。”杜文说,“然后我就走。”
翟思静看了他的脸一眼:那飞扬的少年之色仿佛是一夕之间消逝了,变作眼圈下的郁青,面色的苍白,眉目间的丧气。
她瞬间有了母性似的,对此刻的他只剩同情。她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我来求证一件事。”他重复说,疑惑地看了翟思静一眼,觉得她不该听错了。
翟思静知道他也没听懂,指了指一旁的胡人高脚椅说:“那你坐下说。”
“你也坐,我才坐。”杜文很是警惕,匕首在指尖旋出花儿来,像所有好玩而且好显摆技术的少年。
翟思静脸微微一红,说:“我站着就好。殿下你要不爱坐,也随你。”
杜文忖度了一会儿,在看见翟思静染着胭脂一样红肿的眼皮和湿漉漉垂下来的眼睫毛时突然明白过来,心里又是一抽痛,讪讪坐下来,问:“你……身子还好吧?”
翟思静垂下眼睛,说了句“还好”,然后又悄然抬眼睑瞟了杜文的表情。
杜文皱起了眉头,咬牙切齿地说:“他怎么舍得!”
你不也曾经舍得?若是没有上辈子的经历,估计第一回挨打的我也伤心委屈死了。翟思静心道,可是你大概还不知道,你那时候给了我多深重的痛楚!被你霸王-硬上的时候,撕裂的痛;被你鞭打的时候,火燎的痛;更别说你虐杀长越的时候,心脏被绞起来的痛——你还好意思在这里义愤填膺?
她的面孔变得冷冽,淡漠地说:“我父亲匡正我的过失,我心存感激。这是我的家事,不需殿下操心。”
“你有什么过失?”少年斜抬起头问。
刚刚想到了长越,翟思静心窝里有些伤楚,所以也有些厌恶他,冷冷道:“自然是私相授受,写信给你。我现在后悔极了。”
杜文一瞬间动容,但接着警惕又来了,问她:“你写给我的是什么信?”
翟思静瞪着他。
所以杜文误会了,误会那是一封相思的尺素,所以女孩子脸嫩,怎么好意思说!杜文陪笑道:“不用说出来。信被我阿干拿走了,你再写一封给我好不好?”
父亲今日有此一顿不得不下狠手的责打,想必是信中途被乌翰截了去,好在她和父亲确认过,乌翰并没有解开信里的玄机,现在杜文的神情捉摸不透,大概不对着文字看,也看不出其中的玄妙之处。
“到书房取纸笔会闹出动静。”翟思静吩咐着:“寒琼,我留着写诗的花笺在妆奁里,你去取来,我惫懒动弹;再磨些螺黛,拿我画眉的小笔来。”
寒琼虽有些怕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杜文,但见自家女郎模样稳笃,而那少年似乎也被顺毛撸得乖乖地坐着,她胆子就大了些,开了翟思静的妆奁,翻找出一叠蛋青色竹子暗纹的笺纸,又磨画眉的黛墨,连同小笔一起送到翟思静身边的高案上。
那瞬间,杜文看见妆奁深处一小块粉红色,他一眼能认出,这是他淘遍了陇西的书肆,找到的最精致的粉海棠笺纸,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写给她的歌赋。他不由嘴角微微上挑,有了那么点笑意凝在颊上。
翟思静只能站着写字,稍倾写完了,又叫寒琼递给杜文。
眉黛的颜色偏绿,画眉的小笔又格外小巧精致,杜文一拿到笺纸,就闻到属于翟思静的那种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又带些冰片的凉意,又带些玫瑰的馨香——和那匣子里的气味一样。
再看那字,虽然写得小多了,但分明是上次笺纸上的字。内容也一模一样,一行行排布得整齐,不似上次还是行草连着写来,句读不明的情况。
杜文忍不住心花怒放,把那张纸折了两折,揣进胸怀里,笑着说:“我求证到了,你的意思,我心里懂。谢谢你!”
翟思静冷冰冰说:“你懂什么!这张纸,不许带出我的门。”
扭头说:“寒琼,从殿下那里,把纸取回来。”
寒琼上前两步,杜文抱着前胸,没有还的意思,而且凌厉骇人的目光瞪过去。寒琼几乎要吓哭了,退了两步说:“女郎……”
简直是一头小狼崽子!
不过现在,翟思静倒不怕他,她咬咬嘴唇,对寒琼说:“过来扶我。”
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小心地走到叱罗杜文面前,伸出手说:“给我!我要烧掉它。”
看翟思静走路艰难的样子,杜文已经站了起来,手足无措,想来扶她,又没敢上前,等她到自己面前了,明明个子不如他高,却给他十足的压迫感。芊芊素手又伸过来,粉红的掌心摊开:“既然看完了,给我。”
杜文乖乖到怀里掏出笺纸,但是哀求道:“我还没仔细看。”
翟思静收回手,是姐姐看不争气的弟弟时的表情,对杜文说:“那你再看,仔细看。”
杜文打开折了两折的笺纸,像宫里给他授汉文课的师傅教他读书时的样子,仔仔细细看。
翟思静提醒说:“一片孤心,在此诗中。你好好咀嚼咀嚼。”特意强调了“中”字。
杜文看看她,又低头看诗。
和上次不同,诗一行一行写得分明。他看着诗句的中间,突然瞳仁一阵猛缩,随后,目光锐利地直视翟思静,什么话都不说,嘴唇却抿得好像变薄了许多。
翟思静知道他是个聪明人,已经明白了,但不信她的话。她只伸手淡淡说:“现在可以给我了?”
杜文恢复了机警和敏感,压低声音问:“‘掖庭急危,返京留心’,原来消息藏在诗句的中间,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聪明。”
但是,他紧跟着一挑眉,目光炯炯,充满怀疑:“这个消息,你是从那个人那里听到的消息?他还肯告诉你这个?你也信?”
翟思静对他摇摇头:“当然不是那个人的消息。我的消息,你信不信,随你。”手又一摊:“知道为什么要给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