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氏岂有不懂的?然而不敢以卵击石,只能屏息等待着安插在太后那里的人何时可以接应,以便一击制胜。
战前这一筹备一晃就两个月过去了,太后腹大,基本完全不能见客。惠慈宫中来往,都只是闾氏的亲近女眷,甚至连宫中嫔妃前去叩问,都一概不见。
唯只皇帝亲征前夕一次求见,闾太后想着这毕竟是亲儿子,还是叫开了门,神态慵慵而目光炯炯,看着踏进来的杜文。
杜文的目光也像母亲似的,锐直如一把利刃,一下子就盯到母亲的肚子上——也不是刻意要盯,实在无法不注意到——而且脸色一下变了,原本装出来的笑意都顿时僵硬了。
闾太后看着儿子的神色,知子莫若母,心里未免有些哀哀的,好一会儿冷冰冰说:“听说你三日后要出征了?”
“嗯。”杜文点点头,“特来和阿娘告辞。阿娘在宫里注意身子骨,别为儿子担心。”
闾太后笑道:“这话说的,怎么这么生分?”
杜文撇撇嘴:“儿子没生分,可能阿娘听着生分了吧?”
闾太后收了笑容说:“好吧。南楚是大国,不比以往西凉孱弱,加之南方的汉人格外奸猾,你要多加小心。这次带去的人好多是独孤和宇文?”
“舅家的也有。”杜文答道,“好处要均沾——除了我不放心的贺兰。”又直剌剌看了母亲一眼。
闾太后会意地笑了笑,然后问:“宫里你带谁去?”
“带表妹吧。”杜文说。
闾太后倒有些诧异,笑道:“怎么,她长大了,觉出她的好了?”
杜文敷衍地笑笑——艾古盖的亲阿爷负责他的粮草转运,带上艾古盖,他略略放心些。
闾太后又问:“怎么平城好多位置都换了汉人?户部里负责后方支援的,以翟量为首,全是汉人?”
因为万一宫里闹出么蛾子,他要翟思静可以登高一呼、百人响应。但这话不好说,就像这次他抱定了再打一年半载的光棍儿的念头,也要给翟思静在平城创造协政的机会一样。
杜文只说:“还是行台重要,我身边要带鲜卑人,平城就靠汉人吧,翻天我也不怕,随时大军袭回来,他们没一个是对手。”
太后冷笑道:“反正丢着我在宫里,你也不担心。”
那瞬间,杜文流露了一些孩童的神色,有些依恋,更有些委屈,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说:“儿子那时候千里迢迢到柔然救阿娘,已经被阿娘忘了么?”
闾太后心不由一软,停了一歇才说:“我怎么会忘!只不过你站到峰顶上,对你阿娘全是忌惮了。”
她撇了撇脸,目中有些莹莹的,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有的事,咱们母子还是可以同仇敌忾的。但有些事,我也不得不提醒你别一味地任性,要想想长远。”
“长远”二字,她指的是不留宠嬖的祸患,而杜文却又悄悄看了母亲的肚子一眼。
母子相见,就是这样隔阂着说些彼此都不信的真心话,说到最后,也都无语了。闾太后恹恹道:“你放心去吧。”
杜文犹豫了一下说:“阿娘,其实我最不放心的,是思静和小公主,思静从小读着那些女则女诫长大的,性格未免迂一些,凡事也爱为别人着想,好心太多了,就会不设防。我求阿娘替我多照顾着她。”
太后冷笑一声:“你的心肝尖尖肉,还需要我照顾?倒是我需要她多照顾才是呢。”
“她毕竟是晚辈。”杜文正色说,“儿子也说句实话,这半辈子就喜欢她,若是她有个好歹,我也就是行尸走肉了。别说表妹,哪一家的女孩子我都无法喜欢了;而且,会不会迁怒自己也不晓得。”
他这威胁,不仅是隐晦的说辞,还有一眼一眼瞥在太后肚子上的目光。
闾太后登时大怒,冷笑道:“你不必说这样的话!人有生老病死,也难免意外出事。我只担保自己不找事惹事,保不了别人!”
“是……”威胁已经到了位,杜文选择了形式上的低头,“阿娘但多疼爱儿子一点,儿子就是感激涕零的。”
她自己养出来的好儿子,心机和狠劲与她自己分毫不差,闾太后甚至不知该喜该忧,半晌气得不说话。
杜文默默地陪了她一会儿,终于说:“阿娘也当心身子骨,儿子从南楚回来,给您带些想要的东西?”
闾太后笑笑说:“听说南楚有些婴戏的玩具精巧得很。你若给你与翟氏生的公主买,不妨带个双份。”说完,看了看儿子。
杜文当然晓得她的意思——这也是她的屈服和承诺了,只要他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加屠戮,她也就答应护着翟思静。
杜文低头道:“是!一家人,理应彼此帮衬。”
这次出征,他有浓浓的不舍,原本攻城略地、烧杀抢夺的那种快意好像现在所剩无几;若再想着那些汉人臣子的上书,甚至觉得守土一方已经够好了,何必搅人家的浑水?
完全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已。
到了太华宫,翟思静身边摇篮里放着睡着了的小胖丫头,胖丫头小肉手里还攥着几朵捏烂了的蜡梅花。而她自己却在看兵书。
杜文笑道:“这么临时抱佛脚啊?我只叫你小心守着平城,又没叫你真的领兵打仗——领兵打仗那种瞬息万变的情形,又是纸上谈兵能够有用的?”
翟思静放下书,皱着眉一脸愁色:“杜文,我是担心你!庾含章是南楚一只老狐狸,还有他们的战神杨寄,你还没跟他作过战吧?”
上辈子,杜文不止一次地骚扰南楚边境,为自己获得军事实力,当然也和杨寄打了不少遭遇战;但这辈子的走向不一样,他只是听说“战神”之名,却直觉地轻视那些个孱弱的南人。
杜文皱眉笑道:“你再提他,我都要吃醋了!南楚的战神,在我面前大概也就是这个!”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然后恶狼似的一下子把她扑倒在条榻上,涎着脸说:“不行,我真的吃醋了,讨厌你提别的男人的名字!我要吃了你!”
第 124 章
翟思静正一心为他犯愁, 冷不防被扑倒在床榻上, 愣了片刻才去捶他:“人家说正经的!”
“我也正经的呀!”杜文捏着她两只手摁在褥子上, 特别喜欢看她无奈地挣扎不得,只能乖乖叫他亲的样子, 笑嘻嘻说,“我都快走了,你还在叽叽歪歪那些没用的!我告诉你,这会儿什么别的都别想,倒是要好好体会在一起时的两厢快意——毕竟,仗打起来,谁知道是三五个月,还是一年半载, 还是三年五载呢?”
离别后的孤单倒是双方共有的担忧,翟思静也不忍心与他矫情了,只是说:“也不至于赊多少账的。”
“赊账”一词用得别致, 杜文也听笑了, 吻着她说:“多赊点, 回来还。想着你欠我的,回来还债还得更自觉些。”
亲了一会儿又说:“等等。”起身去一旁的小抽斗里取了个荷包, 小心地放在翟思静肚子上:“里头是麝香, 既然这玩意儿对你有用,还是用上吧。这次不宜有孕, 万一大了肚子,是不方便帮我做事的。而且, 打仗多久还不知道,要是我不在,而你生了个儿子,万一叫他们阴了,我回救不及,想想也是可怕。”
他瞧翟思静听着好像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又换回了调皮的模样,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才说:“怕了?”
知道他是激将法,但翟思静还是一扭脖子道:“谁怕!”
杜文笑道:“要小心,但不用怕。宫里那些个女人,我不给实权给她们,其实一个个都跟纸糊的似的,仰赖你的恩典呢。我阿娘,她是个厉害人,但是她也很清醒,我和她‘招呼’过了,你们又没有死去活来的矛盾,她一时不会动你。”
他的手顺着她的脖子挠挠痒痒肉,在她情不自禁缩脖子的时候,手指在她襟摆上一拂,那衣带好像变魔术似的开了,露出里头新柳似的浅绿色抱腹,杜文又顺着抱腹上刺绣的卷草纹瞧着,叹道:“最适合穿红的人老不穿,倒是那起子妖妖调调的人总爱穿红。”
他在她皑皑的肌肤上含吮出一朵朵海棠花,微微的刺痛使得他身下的人儿发出令人心醉的嘤咛,手臂用力勾着他的脖子,使得热乎乎的躯体可以靠得更近,更近……直至贴合在一起。
仿佛真的要弥补离别后的亏空,一连三日,杜文只要下朝便在太华宫后殿里闭门不出。
寒琼听着里头若隐若现的声音,啧啧嘴对一旁的梅蕊说:“你说男人有真心的么?”
梅蕊摇摇头:“我看没有。”
寒琼一努嘴:“那里头这两位?”
梅蕊撇撇嘴:“这种事,不看新鲜劲,要看长久。白头偕老、恩爱一辈子的,也不是没有,就是稀缺——这帝王家更稀缺!我这辈子算是看透了,再不打算嫁人了,就这样挺好,一个人最逍遥自在,等年纪大了,就多收几个宫女做徒弟来服侍我,不跟有儿女伺候了一样?”
寒琼扬眉笑道:“我才不像你,我将来要求主子恩典,求她放我出去嫁人的。哪怕是平头百姓呢,小两口热炕头也有福享。”
“噫,你还大闺女呢,每日净想这个,羞不死你!”
寒琼“哼”一声:“羞啥呀?听说宫里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宫女,都有了宦官当对食——还是个假夫妻。”
突然低了声音:“对了,听说还有勾搭侍卫的……”
“啊?谁有那狗胆儿?”
寒琼正待说点什么,忽然听见里头要热水,忙大声应了,又压低声音说:“听说都怀上了,假不了!”
匆匆倒热水去了。
皇帝的寝宫里一片暖香,麝香的气息被肌肤的热气蒸腾起来的味道格外具有诱惑力,连寒琼这样谨严的处子,都不由得心旌荡漾,小心脏“怦怦”乱跳,对着尚在摇曳的床帐低低说了声:“大汗,可敦,热水送来了。”就赶紧飞也似的退了出去。
闺卧之中,反而是男人伺候女人。
杜文说:“你别动,小心一身汗再着了风。”胡乱蹬条裤子下来调和了水给她擦洗。
边擦洗边还“吃豆腐”,低声笑道:“真的有些红肿了。明儿起,你就定神养着,养得水嫩水嫩的,我就该回来享用了。”
翟思静踢了他一脚。
杜文眼疾手快抓着她白皙的脚,挠挠脚心笑道:“别老虎不发威,净把我当猫咪了。”
她痒得边“咯咯”笑,边跟他求饶。
杜文对她的每个样子都喜欢不够,不由地又是上前欺身抱着说:“怪道说‘温柔乡消磨英雄志’,每每看着你,我就连仗都不想打了,就想着咱们就守着这片土地吧,安安心心过日子,我做个好可汗,你做个好可敦,生一窝孩子,老百姓也让他们安居乐业的,我呢,应该也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翟思静窝在他怀里笑着说:“这不挺好吗?于小老百姓来说,命运是无法选的,只能随波逐流;可是你能主宰一切啊!”
杜文摇摇头说:“我也不能啊。几年不打仗,就该有人旁敲侧击跟我抱怨‘刀枪都放锈了’,再几年不叫那帮子家伙打一打,抢一抢,他们就该搞内讧了。毕竟,不打仗,各部的牛羊就那么多,总是嫌不够花的;遇到个天灾人祸的,连日子都过得艰难呢。”
翟思静突发奇想说:“那你学南朝发发俸禄,有钱傍身,谁不要命啊要去打仗抢掠?”
杜文想了想,却又把翟思静裹到怀里搓揉:“发俸禄?哪有抢着爽利?这次把雍州打下来,你想要啥我都给你弄过来……”
这勃勃的狼性啊,做了皇帝也不会改。
翟思静欲要说什么,却觉察他另一处兴致也勃勃地来了,吓得劝谏这些久远的话题也忘了——先顾眼前要紧:“你别弄得我怕!来日方长,留点念想吧……”
眼前这人儿不是抢来的,他还是懂心疼的。杜文只笑话她一阵,而后抱怀里说:“睡吧。”
翟思静的手搁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轻声说:“杜文,此去不要轻敌冒进,我……不能没有你。”
“嗯!”杜文沉沉地应答,轻轻地吻她。
第二天便是皇帝出征南楚的正日子,百官相送,而后宫只有翘首遥望。
杜文在御马上高乘着,看着崔嵬的平城宫,以及宫墙边新近露出春色的烟柳桃花,还没有离开,已经开始想着归来的时候了。然而定下了御驾亲征的策略,此刻也不能再更改了,只能抬起手中指挥队伍的重剑,示意全军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