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壮力的宦官上前拖拽她,她屁股着地,两脚乱蹬,蹭了一裙子灰,哭得一脸花。
正闹得不可开交间,太后宫里的大宫女出来,带着些不可逼视的威严问:“怎么,你是想把这里的东西一个一个试一遍?!”
马药婆涕泗横流,摇着头说不出话。
大宫女皱眉看她那背晦样儿,说:“把脸擦干净,脏衣裳剥了,进来面见太后——太后爱干净的人,可看不得你这副倒霉德行!”
马药婆唱傩的本事虽然不咋地,但是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顿时觉得自己有救,起身拍拍灰,给那大宫女谄媚一蹲身:“是呢,是呢!太后知道奴的冤枉,奴死也不惧了。”
等她进了门,帘幕后面的闾太后不觉皱了皱眉。
但鸡鸣狗盗皆有其用。
马药婆好容易才在抖索中听见闾太后慢悠悠的声音:“你有什么本事呀?”
马药婆眼珠子不自觉地四下乱转,不知道太后是什么意思,又直觉这是自己免罪的一条途径。她支支吾吾地说:“其实吧,奴哪有什么能耐……”
说了半句,隐隐听见闾太后深重的呼吸,好像不大高兴,于是立刻又转折,说:“只是会点萨满……”
“会哪些异术啊?”
“嗐,哪里是什么异术……”
又说了半句,又听见里头那位的呼吸变重了,于是又转折:“蛊术其实是不会的,但祭祀唱傩后,懂点探微前世今生、前事后事的关窍。”
闾太后侧头想了一会儿,招招手说:“那你到我身边来。我要试试你的本事呢!”
马药婆“哎”地答应了一声,小心翼翼上前。
帘幕里面,是一位绝艳的妇人,四十多岁,也不显老,打扮得精致极了,但宽宽的氅衣里好像肚腹特别大。马药婆心里奇怪,但睃了两眼,没敢问。
倒是闾太后自己指了指肚子说:“你看看,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女孩子?”
马药婆赔笑道:“就这么看,奴也看不出来。太后要是肯给奴一绺头发,奴祭祀唱傩之后,白山黑水神会托梦给太后,太后自己个儿就能看见。”
闾太后皱皱眉:“一个梦?谁知道准还是不准?”
马药婆赔着笑:“准不准,只能生出来验证了呀!”
闾太后脸一板。
马药婆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奴这张臭嘴!”
闾太后瞧她这猥琐模样一眼,也不多说,打开身上的荷包,从里头掏出了一小团头发,扯出一缕,又剪下自己的一绺,并在一起放在掌心:“听说萨满中托梦的法术还是挺灵的。两缕头发一并做法,便梦见这两个人纠缠的往事。”
她自信地笑笑:“往事么,我总能验证准不准了。不准,你就准备被剥皮吧。”
马药婆又打起颤儿了,抖抖索索了半天才说:“奴……奴尽力……”
大宫女把太后手中的两缕头发裹在干净帕子里,送到马药婆手里。马药婆看那缕细的,怎么看都像胎发,但不敢再问。又要了祭祀诸神的东西,就在惠慈宫的空屋子里做了一场傩法。歌哭铃鼓响了半夜——还真是用心,怕被剥皮。
但是第二天晚上,闾太后的梦境乱乱的。
杜文还是婴孩,杜文还是幼童,杜文还是少年……她都梦见了,都挺准的。唯独十五岁的小少年之后,她就什么都没有看见,倒仿佛看见另一副模样的平城宫:天上是大片大片青灰色的云,檐间铁马“当当”地被风吹响,宫殿的彩漆好像瞬间全部失色了,她只要一抬头,就看见房梁上一排边儿悬挂的白绫……有人在推搡她,而她踉踉跄跄地被逼着踩上了矮凳……
而后她被窒息的感觉逼醒了,心脏“怦怦”地乱跳,肚子里的孩子拚命地踢腾着,闾太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梦中那陌生的公鸭嗓子宛然在耳:“闾妃,先帝召唤您呢!您就乖乖儿地升天吧……扶风王会赶来给您送葬的……”
她突然有泪如倾。
在她贴身宫女听见动静赶过来时,闾太后嘶哑着喉咙大喊着:“滚开!把那个姓马的婆子抽一百鞭,押解到掖庭牢狱里去!伤口结痂了,就再打一百鞭……结痂了,就再打一百鞭……”
这样的噩梦!她要折磨着马药婆生不如死,至死方休!
到了早晨,她眼底因惊惧而生的抽搐还没有好转,太华宫的可敦翟思静又来求见,而且求见得非常着急。
闾太后强撑着情绪,说:“想必有急事。让她进来。”
翟思静甫一进门,先看见吊在树杈间被打得披头散发、倒噎气哭喊不出声的马药婆。行刑的壮力宦官正唱数到九十几,翟思静想着之前太后的话,也不好求情,只能同情地看那可怜的人儿一眼,想着她背上那些横七竖八的血迹会疼到什么程度。
但心里有更急的事,也无暇顾及这个咎由自取的婆子,翟思静匆匆进了门,左右看一看。
帘子里的闾太后极力平息着胸腔里的颤音,问:“可敦是什么要事?”
翟思静也是极力地平复着心里的紧张和担忧,说:“大汗在雍州输了。”
第 130 章
闾太后色变, 一下子从坐褥上起身, 盯着翟思静问:“输了?!那他本人现在怎么样?!”
翟思静咬咬嘴唇说:“还好, 大汗没有深入雍州。”
她平了一口气,继续细说:“原本庾含章都被大汗俘了, 大汗亲自劝降他,庾含章也答应了下来。南楚又派了他们的上柱国大将军杨寄来增援,不知他们怎么两下里对上了,庾含章诈降,哄着大汗的主力军伍到雍州城补给。没想到杨寄竟然火攻雍州,庾含章牺牲了,雍州的十万北燕军也牺牲了……”
丧失十万主力,使得杜文再战的风险就大多了。
虽然不甘, 但初会南楚战神,果然名不虚传,杜文不服输也不行。在南楚各处抢掠了一阵, 勉强不亏本太惨, 只能往回赶。
见闾太后脸色不豫, 翟思静只能先劝这个好胜的婆婆:“两国实力本就相当,输也不算可耻。再说, 人好好地回来就好, 咱们自己有广大的地界,西凉和柔然也不敢犯我们分毫, 南楚也没有北伐的念头,安生过日子, 把自家土地营建得富庶起来,百姓安居,人丁兴旺,将来哪愁咱们大燕不强大起来?”
闾太后冷哼道:“我看你也就是个小家子气了!南楚那般的孱弱,竟也吃不下他一方土地下来,居然这么着就打退堂鼓!这贤惠的,简直是佞幸!”
又冷笑着嘲她:“怪道,毕竟也是你的族人,自然可劲儿地往他们脸上贴金呢!说起来你们汉人好了不起是么?”
翟思静忍了又忍,原想不与她计较,但最后还是有些忍不住:“太后,不是所有的骨头都啃得干净。若是鲠嗓子,不吃也不会饿死,吃了反而要出问题。汉人自然无能,阿娘天天拿出来说,别人只当阿娘担忧汉人呢。”
顶撞得不大客气。翟思静悄悄瞟了闾太后一眼,她并不是生气的样子,而是若有所思,鹰一样的眸子瞥着别处,显见着是在想别的问题。俄而,闾太后的眸子转来盯着翟思静,冷冷笑道:“好的,你的话不错,我都明白了。”
翟思静告退的时候,闾太后心里盘算着:一山不容二虎,这样一个掌权当家的媳妇,自己大概是容不得了;但是翟思静肚子里是她的小孙子,还有一些舍不得。
只是算计了一会儿,又想:若等儿子从南楚回来,这小夫妻俩是一心的,自己不过一个失权的太后,只剩仰儿子媳妇的鼻息,看他们的心情,最好也不过是他们供着自己颐养天年一条路——她哪稀罕颐养天年!在先帝身边这么些年,可以可劲儿的享福她都不愿意享,也正是因为一直未雨绸缪,才能给儿子登上帝位的机会。
而如今难道不是一样的?舍小而搏大吧,毕竟有一宫的女人呢,还怕将来生不出她的孙子?
西北贺兰部的叛乱一直有消息往平城送,也同时往南边皇帝的行台送。
总体是好消息居多,贺兰部虽然草场大,地方富庶,但是也经不起独孤氏和翟氏的两边夹击。作壁上观的辽河闾氏,则在看到贺兰部已经纷纷败落之后,突然插手进去,与独孤部谈瓜分的事了。
闾太后那里自然有一条由她掌控的暗线——曾经作为国舅家的辽河闾氏,趁着闾妃得宠的时候就把持着各地的驿路,所以同样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现在已经不能够完全把控朝政,也可以基本掌握来自北边的信息。
翟量这回见翟思静的时候,面色有一些凝重。
翟思静在皇帝的书室,在四面敞开的窗户间吹着柔和的春风,闻着花草的清芬,稳稳地说:“没事,什么消息你都说,我都撑得住。”
翟量叹口气说:“大汗的兵被困在黄河边了,杨寄那寒门出身的将军,打仗特有一套,大汗不习于水战,此刻有些进退不得。”
翟思静心里有些慌,但极力地稳着情绪:“平城这里,能不能派援军帮他一把?”
翟量道:“当然可以。但我愁的就是这个:中军是大汗自己带出去的,现在若要支援,只有靠地方。按照以往的惯例,不是宗室的藩王,就是四大部的屯兵。宗室里都是看热闹的德行,派谁谁不愿——没的好处,反而要自己养的人马送死,他们当然不愿,而且万一大汗有个好歹,他们正好有了机会了,所以不增援得利最多。”
杜文登基后就是打击藩王,削减得大家敢怒不敢言。翟思静也只能说:“确实不宜用他们,万一临阵倒戈,抢着汗王的位置,就变得还要糟糕——这些鲜卑人可不讲天命次序,都是谁抢到就服气谁。那么,四大部的屯兵呢?”
翟量道:“大汗身边,独孤和宇文带的最多,闾氏也有。但是独孤现在还在西北和贺兰缠斗,无力增援。宇文部的主力就是在雍州驻扎的,死伤甚重,士气低落,好像也不大愿意再增援了。唯剩闾氏无碍,而且很是愿意。”
当然愿意咯,之前他们佐理杜文的粮草后勤,雍州战败,他们又没什么人员损失,现在如果再添援兵,自然可以趁前线不利的战况迅速把持最要紧的位置。在草原民族建立的朝廷里,兵戈在握就是大权在握,立了军功才是万众膺服。
翟思静皱眉凝思了一会儿,最后道:“我也错算了一步。大汗一直把翟氏放在边界上,我怕他那多疑的性子会不放心岳家,所以从来没有为自家人提过什么要求。其实,应该像太后的闾家一样,慢慢渗透着,才能在需要的时候一呼百应。”
又摇摇头:“现在,只有先派闾家的人前往增援呀,毕竟,大汗要紧呢!”
想着他或许现在危险,翟思静也顾不得其他,特别是顾不得自己。
太后实在要夺权,就让她夺吧,势头如潮水似的,该淹没人,总会淹没的。
翟量陪着她叹气,最后抬头说:“还有一条险路,可以同时试一试。”
“什么险路?”
翟量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却说马药婆,挨完一百鞭子已经昏厥了过去。再醒过来时,悠悠睁眼,四周都是灰土墙,一地的稻草,而她浑身刀剜似的痛楚,呻.吟了几声,喊了几声“冤孽”,听见一旁有人冷冷地说:“冤孽什么?”
马药婆费力地扭过头,看见灰土墙边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苍白的面颊,眼睛不大,眸子里荧星闪烁,显得格外阴沉。
她眯着眼努力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苦笑道:“我只是唱唱傩糊个口而已,哪晓得会卷入贵人们的缠斗里!真是活倒了八辈子霉!你又是谁?”
那女子冷笑道:“当真只是糊口,也没啥罪过,但是仅凭一张石头都能说出花儿来的臭嘴,欺骗了多少人,害惨了多少人,你又哪里无辜呢?”
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胳膊,白皙的皮肤上满是紫红色长蛇一般的肿痕和血印子,她轻声笑着:“你看,我也挨了鞭子呢。你何必喊冤呢?”
马药婆疼得还昏昏沉沉的,无力跟她争吵,也不愿意想面前到底是谁,只自顾自边呻唤边嘟嘟囔囔的:“你挨鞭子,关我什么事?……我自己倒霉催的,也用不着你来同情……”啰嗦可以缓解压力,她不知什么时候又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马药婆再次疼醒时,睁眼就吓了一跳:墙边的那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她身边来了,定定地盯着她,一见醒了,便阴恻恻笑道:“你姓马对不对?”还没等她点头,又说:“我呢,姓贺兰。”
马药婆顿时一个激灵,抬起手护着额头,问:“你想干嘛?!”
这位自然是贺兰温宿了,她坐在地上的稻草中,抱着膝盖笑道:“我能干嘛?若是我能杀你,说不定你得谢谢我。你看这鬼地方,房梁是蛀的,悬不了白绫;墙皮是酥的,撞不碎脑壳儿;锋利的东西一概带不进来;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