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若欣谨慎地答道:“可不是。这是咱们鲜卑人的天下,陇西翟家也学着那些汉人们,以为抱到了一条好大腿,妄图依附乌翰废帝,其心可诛。”
 
  “所以翟思静不能留,倒不为翟思静本人,而是为她背后的汉族势力。想当年,我只是没勇气为杜文死罢了。”闾太后转身拿些小食吃着,“让先帝封杜文为太子不难,难的是破‘立子杀母’的旧法。”
 
  若欣好奇地问:“那太后当时是谋划是什么呢?”
 
  “能有什么谋划?”闾太后垂眼淡淡地说,“立太子则杀太子生母,越过这一道,你还见过杀太后的么?”
 
  若欣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闾太后说:“先帝西征的时候,平城的闾氏当时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在宫里,他对我全不生疑。只等宫变一生,先帝殒命,我家叔伯兄弟们立刻能够把持各处,推杜文上位,奉我为太后。”
  笑了笑道:“如今兜兜转转,结果倒也是这样的。只不过脏的是乌翰的手。”但又怅然:“但也只因晚了这一步,我那好儿子啊,把舅家的势力给剥得就剩了一层——没良心的东西!”
 
  若欣暗暗咋舌:若是时光倒流,闾太后还有什么像样的法子扶杜文登基?也是弑君弑夫一条路罢了!和乌翰又有什么区别?
 
  闾太后还在那里自怨自艾:“哎,我宁愿做寡妇,也要给他争取机会;可他呢,哪里懂我的苦心!……”
 
  她的“苦心”之下,是开始传遍宫中的谣诼。“可敦失德”的故事被编得绘声绘色,四处流传开来。
 
  这样暗流一样的谣诼,一般当事人都是最后才会知晓。
  梅蕊知晓的时候,气得肺都要炸了,她在翟思静面前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女郎,宫中到处是一些难听的话……”
 
  翟思静冷笑道:“想必是栽赃我的巫蛊和偷情两件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手段真是够龌龊了!”
 
  梅蕊气红了脸:“就是!那起子小蹄子嚼舌头给我抓了个正着!请女郎的示下,是不是一人给一顿板子,狠狠打一顿,叫她们不敢再瞎传!”
 
  翟思静说:“传谣的不过是愚人而已,背后的险恶用心才真真可诛!”
 
  梅蕊正想劝她不能如此柔弱无能,又听翟思静说:“镇以苛刑,最后就弄得道路以目,虽然不敢明着说,暗地里的涌流还是挡不住。所以,从你听到的几个宫人开始,顺藤摸瓜,一个个查,查到谣诼的源头在哪里。查出来了,也不用打,也不用杀,一个个看管牢了,别叫人灭了口。”
 
  翟思静顿了顿又说:“内宫的谣传,目的还在外朝。外朝的舆论,目的还在大汗。一个控制不住脾气,打了,说你屈打成招,杀了,说你杀人灭口。所以我不急,急什么呢?真相在这里,我不自乱阵脚就好。”
 
  她估猜得没错。
  虽然掌印的皇后很容易就把内宫传谣的宫人一个个牵藤摸瓜地抓了出来,但鲜卑人占据主要位置的朝堂里,谣言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而这带着宫闱隐秘的故事,最容易为人津津乐道,很快随着由闾氏控制的、供给前方粮草的驿路,传到了黄河边的杜文耳中。
 
  初始也是不信的,但是“积毁销骨”对于生性狐疑的人而言,真是一味猛剂。
 
  杜文站在山间遥望着不远处滚滚的黄河水,那一道屈曲奔腾的河道,令十万大军进亦难、退亦难:若慢慢撤退,只消南楚水师过河包抄袭击,他就会大伤主力;若大军总是盘踞在河谷里,虽然暂时不愁补给,但是坐吃山空,厌战的情绪会慢慢弥漫开来;若是以攻为守,则之前已经几轮失败。
  僵持之局,叫他为难,更多的是脸面上下不来。
 
  本来就愁,现在又加了宫里传来的糟心事,杜文的脸色自然很难看。
  两名士兵被带到他面前,皇帝亲自问话:“‘南方有凤,衔枝栖梧。凤啄北树,以栖南梧。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你们这偷偷摸摸唱的歌谣,是什么意思啊?”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最后捣头道:“我们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听别人唱得好玩,就跟着一起唱了。”
 
  杜文怒上心头,一脚踹翻一个,叱喝道:“乱我军心,死不足惜!当三军的面,给朕拿鞭子活活抽死!”
 
  躁乱之气越发涌上脑子,听着鞭笞声和呼号声,杜文好像没有以往那种见血则喜的痛快感觉。闷闷地回帐营里打了个午觉,短短两刻钟时间,就做了四五个与翟思静有关的梦,每回都是从梦见她在秋千架上欢笑的影子开始,到她各种淡漠无情的样子为止。他在梦中是真实的,甚至会流着泪问她是不是真的背叛了自己。但她只是睥睨地看着他,不言不语就转身给他一个背影。
  杜文几乎每次都是在从背后追她时突然感觉落下万丈深渊,然后在黑暗和无休止的坠落中猛然惊醒了。
 
  恶气发不出来,他又开始寻衅,小过则打,大过则杀,身边的人都噤若寒蝉,唯恐呼吸重了都会惹恼皇帝。
 
  在杜文再一次下令整顿队伍,准备水军突围之后,刚到了他身边几天的翟量在帐门外求见。
 
  爱屋时及乌,有怀疑和恼恨时就会迁怒,而且诸多不顺纠结在一起,杜文这性子会尤其发作得厉害。
 
  他关上帐门,居高临下睥睨着俯身行礼的翟量,阴测测笑道:“你从平城来,朕这里还没有正式招你谈过事儿吧?是不是有什么关于你堂妹的消息传过来啊?”
 
  翟量怕也怕他,但是知道在这位狼主面前,怕也无用,反而是“无畏”、“有理”两条能灭他的火气,叫他肯从善如流。
  翟量说:“有的。可敦在宫里,过得挺辛苦的。”
 
  杜文眼眸里心疼之色转瞬即逝,依然冷淡淡说:“嗯,折子是请她批阅了一些。但朕看后来好些笔迹还是太后的,累是累些,也有人分担着的嘛。”
 
  翟量勉强地笑着说:“太后自然是疼媳妇的。不过,臣说的辛苦,不是可敦协政的辛苦。贺兰氏在西北叛乱,大汗在雍州遥制,不过总算没花大力气。可是臣在平城关注贺兰部的时候,未必不是胆战心摇呢!”
 
  杜文早就准备收拾贺兰部,对这事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说:“她没有指挥过军政,胆战心摇也难免,好歹最后事情办成了,也算是功业。但是——”
  他心头的火又腾腾地窜上来:“外头有几句难听话,关于思静的,你可曾听说过?”
 
  翟量脖子一昂,铮铮地说:“听说过,都是一派胡言!”
 
  “哦?”
 
  翟量几近于挑衅地抬头看着杜文,嗤笑道:“听大汗‘哦’的一声,难道大汗转信谣言了?”
  说完,就挨了杜文一拳头。
 
 
  第 134 章
  饶是杜文只用了五分力, 被揍了一拳头的翟量还是感觉胸口发闷, 差点喘不过气来。
 
  杜文气哼哼道:“朕最讨厌人阴阳怪气地说话!朕自然不会为传言怪罪思静, 但也不会为你这句开脱就笃信谁!你欠揍!”
 
  翟量气息慢慢缓过来,觉得被他打到的地方钻心的痛。他攒眉咧嘴地自己揉了两下, 叹口气说:“大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到底是一代明君。”
  马屁拍完,感觉这主子没那么火大了,才又说:“不过,除了传言之外,其实事实么也不过是推测一推测就可以察知的。臣今日求见,也想着为大汗排疑解惑、平复心绪。”
 
  杜文眯着眼睛审视了翟量半天,退几步撩起袍子坐下说:“讲。”
 
  翟量说:“传言是从驿路上送粮的军伍那里传过来的, 而送粮的军伍由大汗舅家负责,对不对?”
 
  这是直指闾氏传谣了,话说得直, 也说得狠。
  杜文点点头, 但道:“这不是证据。”
 
  翟量点点头:“是的。臣的证据有二, 对应两条谣诼之不可轻信。第一条是巫蛊之祸。臣家中读儒学最多,女郎家耳濡目染也是如此, 当然不排除有女眷信佛的——但无论哪个都没有巫蛊之术, 说可敦突然笃信萨满傩术,臣觉得不大可信。”
  接着道:“再者, 崇奉巫蛊总是为餍足私欲,但是可敦求什么呢?求大汗宠幸?已经有了。求大汗伤病?没有大汗, 她在平城宫四面强敌环伺,她还有活路?还有人说大概是求大汗此仗输掉——”
  翟量自己笑起来:“大汗你觉得好笑不好笑?她求大汗早点搬师就是了,求输干什么呢?”
 
  确实没有动机,而且翟思静素来“不语怪力乱神”,杜文点点头说:“这我信。但是——”
 
  翟量抢着说:“另一条谣传就更不可征信了。说什么在宫里荒淫无度,简直是笑话!”
 
  “朕给她的权太大了,确实宫中无可抑制她的人。”杜文斜眸看着翟量,“比如,听说大大方方请你去太华宫就有几次,这是明的,那么暗室之中又有什么,你倒如何拿出证据来证明一定没有?!”
  他想着这一条,哪怕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忍不住心头如蛇信般的阴毒之感源源不断地窜出来,自己都扼制不住。
 
  翟量看杜文捏着的拳头压着桌面还扼制不住地颤抖,心道:果然是哪里最自卑,哪里就越要用强权来自我弥补。
  他倒也真有证据,放松地笑道:“当然没有。人品这类虚的,臣就不说了。但看可敦现在又怀有四个月的身孕,纵使再天性无耻的女人,此刻也有心无力吧?”
 
  他话说完,突然眼前一暗,随即脖领子被冲过来的人揪住了,他自己半个人都被提溜了起来。
  杜文的声音很高,狂喜宛如狂怒,之下是颤音:“你说什么?!”
 
  翟量吃了一吓,静了静气才说:“御医证实了的,可敦有身孕了。”
 
  算算日子,正是杜文离去前栽种的成果,他此刻早被狂喜冲掉了一切怀疑,傻乎乎地松开翟量的衣领,还顺便给他掸了掸衣服,正好碰在刚刚下拳头的地方。翟量咧嘴倒抽了一口凉气,又笑道:“请大汗明察。”
 
  杜文笑道:“看来麝香不靠谱。”
 
  “啊?”
 
  “没啥。”杜文若无其事说,撩开门帘看了看外头,叹口气说,“这会儿归心似箭,但是贸然就走,损失会很大了。”
 
  翟量自己揉揉伤痛的地方,估计已经是一片淤紫了。但最可怕的一关过掉了,他也放松下来,笑着说:“再打下去已经是鸡肋了:雍州又吞并不了,其他城池也很难下。南楚的杨寄别看是个寒门出身,打仗有一套本事,但是臣估计他也不想恋栈。”
 
  “为什么?”
 
  翟量说:“家父曾说过,翟家在先朝南渡的时候没有迁徙,就是因为瞧着南楚不靠谱。宗室藩王掌权太大,闹出‘四王之乱’;门阀世族揽权太过,也总是要决裂于皇室的。所以寒门竖子如杨寄,才有了机会。但是朝廷忌惮不忌惮杨寄呢?一定也是忌惮的,不过想着借大汗之刀,一刀对付皇室的两个潜在敌手;若是大汗输了,反而成全了杨寄阀阅一方了,于他们并没有好处。所以背后必然是各种掣肘,杨寄不过是死撑着不能撤离——这么看,有什么不好谈的呢?”
 
  汉室的门道,还真只有汉人明白。杜文虚心讨教道:“有道理。那是不是我这里许杨寄一点好处,他就肯退兵了呢?”
 
  翟量说:“臣想是这样。杨寄是个大老粗出身的汉子,眼皮子浅,但是讲义气,大汗好好跟他谈,他借坡下驴,肯定同意的。”
 
  杜文拱手道:“衡权,那就靠你了!”
 
  翟量:“……”
 
  与南楚大将军的谈判,自然是暗室之谋,不过在平城的春末夏初,梅子结满枝头的时候,朝中传来了大汗搬师回京的消息——不算凯旋,但也没有失败,盟约签下来,杨寄实力大涨,杜文也不算吃亏,大家心里也平衡下来,安心等着皇帝的归来。
 
  闾太后已经到了临盆的前夕,心胸焦躁不安。原本狐疑的性格现在越发草木皆兵,伺候她的人是苦不堪言。
 
  这日她又发作了身边的几个宫人,责打之后就不肯再在身边使用,全数发落到掖庭别苑打杂粗使。生产所需的御医、乳保、稳婆都是精挑细选,恨不得祖宗八代都要查过去。然而心里始终为一件大事焦灼,这天在大发了一通雷霆之后,好容易平静下来,对若欣说:“我的肚腹好像有点紧……”
 
  若欣虽然怀过一个,但生孩子的滋味还是没体验过,有些紧张地问:“可要叫稳婆来看看?”
 
  闾太后疲惫地摇摇手:“不必,以前杜文出生前也有过。女人产子的那段日子是最脆弱的时候,就连母兽都想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对无意间闯进领地的侵犯者要龇一龇牙齿——人哪,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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