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见这“怪物”没有把自己还给阿娘的意思,唯有自救了,双脚乱踢,双手“辟辟啪啪”打在父亲的胸口肩上,最后头一埋,用刚长出来的六颗小牙,“啊呜”一口咬在杜文的脸上。
“了不得!”翟思静又要笑,又着急,赶紧把阿月拉开。乳母也几步过来,伸手赔笑道:“大汗,还是奴来抱公主吧。”
杜文把生气的女儿转手给了乳母,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口水,笑着说:“娘欸,真是只小狼崽子!这么小就会咬人了!”
然后自豪地来了一句:“不愧是我的种。”
翟思静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而男人早就顺势把她搂在怀里,往屋子里带。
里面,寒琼正在焚着杜文最喜欢的沉香,梅蕊正在理顺粉红色柔波似的垂幔。
杜文挥挥手道:“别忙了,都出去吧。”
“不是说来用午膳的?”
杜文说:“秀色可餐,正餐一会儿再吃。”
两个侍女还有不懂这两个人的?相视一笑,垂首退了出去,还顺便把门带上了,随他们俩怎么折腾吧。
门一关,屋子里暗了许多。杜文趁着暗色,往软榻上一坐,拉着翟思静坐他腿上,然后抱住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吁了出来。
“我好饿……”他埋首在妻子的胸前,撒娇一般说。
翟思静说:“咦,我刚刚准备传膳的,是谁说不吃?”
杜文腻在她怀里,完全不肯撒手,厚脸皮说:“不是那个‘饿’。”
“那哪个‘饿’啊?”翟思静故意问。
杜文想着自己居然还怀疑她,不由偷偷地、小心地抬睑望了她一眼,她垂眸也在看他,笑容浅淡得几乎没有,但满脸都是叫人放心松弛的柔和与慈悲,像画中最美的神女。
他又低头在她怀里深吸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梅蕊和寒琼真是长进了啊,知道我喜欢什么。”
笑嘻嘻用牙齿扯开她长裾上的一根衣带,叼着她的衣襟说:“你也长进。知道我最喜欢你穿粉红色……”
“别闹。”翟思静说,“肚子里这个之前有点胎漏的症状,虽然不严重,御医说大概是前头发现得晚,没好好保养。所以不管几个月,都不能……不能的。”
杜文有点小小的失望,嘟着嘴说:“我都当了几个月的活鳏了!”
翟思静斜他一眼,笑道:“谁知道!闾昭仪可长大了呢!”
“不许怀疑我!”杜文生气了,手痒拧了她臀部一把,没敢太用力,只感觉到隔着衣服还水滑细腻,手感实在是好极了!
翟思静推开他的手,好像也生气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杜文顿时自惭形秽,想到他居然也曾敢怀疑她,这简直更是亵渎她了。他急忙把翟思静抱牢了不撒手,撒赖说:“我信你的啊!一直都信——有的话说给别人听的,不然人家不是抓牢了我的软肋?”
又抓着她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脸上:“不过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
翟思静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女儿的小牙印还浅浅的留在胡茬儿间,摸上去有种奇特的有趣。他虔诚地望着她,像乖顺的小犬期待着主人的抚摸一样,分毫不动地等着她手指的光临。
她坐在他的大腿上,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凝望了他期待的眸子一会儿,闭上眼睛凑到他的唇边。
简直能听见他胸臆里欢呼般的叹息,那迫不及待的嘴唇,几乎颤抖着凑近,互相轻啄了两下,两颗心隔着胸膛,可是贴得那么近,“怦怦”声此起彼伏宛若在耳。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宽兮绰兮,善戏谑兮。
不知过了多久。
微微喘息着分开唇瓣。
翟思静星眸半饧,轻声问他:“还‘饿’么?”
杜文笑道:“也算解了饿了吧。”手犹自不能停息,恨不得把她的每一寸都感受过去。
过了一会儿体贴地问:“你呢?怀着孩子呢,容易饿吧?”
坏坏地自我鼓吹:“不过,想必见了我也是觉得秀色可餐,不觉得饿了。对吧?”
翟思静笑道:“是不饿了,看见你这坏人就饱了。”
第 136 章
粉红色的幔帐如同一片花海, 随着微风轻轻飘摇, 丝绸的柔光, 沉香的暖香,以及隐隐微微的呼吸声, 使这座宫室宛然春光无限。
杜文慵懒地欠伸了一下,在粉红色绸子的褥垫上翻滚了好几圈,凑在翟思静身边笑嘻嘻说:“虽然不能实打实地解‘饿’,不过我也不贪心了。”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芬芳气息,只觉得她无处不好,不由又说:“阿姊,我们就这样子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翟思静微微笑了笑,侧倚在他身边, 手指轻轻抚他的胸膛:“可是伴君如伴虎,我可没有你这么松弛得下来。万一过几天,有人再下个眼药, 你就又信了。我又有多少脑袋够你砍的?”虽然是嗔怪, 还斜瞟了他一眼, 但一点不让人觉得这属于责难。
杜文赶紧把她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的毛病,我改。其实一见到你, 我就笃信你了。一看你的眼睛, 我就知道你不会欺骗我的。”
翟思静看着他讨好的样子,说:“我当然希望这样。但是, 我也不怪你。”
“信一个人哪,确实好难。”她亲了亲他的脖子, “我也曾经绝望过。可是上苍给了我一个契机,让我学会去相信一个人,去和他一起成长,变得更强——这里的强。”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一颗心脏正在激越而有力地搏动着。
杜文有些不解,但又朦胧觉得自己听懂了。
他好一会儿点点头说:“我知道,做一个君王,就像要拨开无数的迷雾,找到对的路。”
“何止是君王!”翟思静慨叹道,“人谁不是呢?除非是一世重来。其实就是重来,面前的迷雾也不曾减少,自己的路还得自己摸索着走下去。只不过,一般人不过是祸害自己。你呢,一个决策或能拯万民于水火,立万世之功业;但也可能一步落入深渊,万劫不复,还留下千古骂名。”
“为君不易,”她说,“为圣君尤为不易。”
“但为了我的贤后,”杜文笑道,“我愿意试试看做个圣君。”把翟思静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又在她的指尖亲了亲。
翟思静笑道:“那倒是。自古黑锅都是女人背。你要成了昏君,想必后世指着我骂:‘看,都是这个妖后惑主!’”
她端方的样子一旦破开一笑就美得人目眩神迷,杜文看着她的笑颜,忍不住又抱在怀里肆意亲吻了一番。身体已经热乎乎的,但犹自熬着不肯碰她,想着其他事打岔让自己冷却下来。
他想着近来最颓丧的一件,不过说出来倒是有些个英雄相惜的意思:“这次在雍州败北,败得挺有感触的。”
翟思静听他谈军政,现在也不避忌,问道:“是不是觉得南楚的杨寄确实打仗是一把好手,不能轻敌?”
“杨寄吧是厉害。但是大部分仗也没占我太大便宜,我也还不至于佩服他。”杜文说,“你知道我在雍州是怎么输的?”
翟思静摇摇头:“只听说是驻扎的主力被杨寄火攻?”
“火攻本来并不是奇计,我也不蠢,不会故意往圈套里钻。当时上当么,是因为南楚尚书令庾含章被押解在雍州,而他养的鸽子是追随着他而去的——施行火攻的就是他的鸽子。”杜文细细把战阵讲了,最后慨叹道:“庾含章知道我不容易信别人,这是舍了自己的一条命,骗我放心驻扎了重兵在雍州,而后杨寄火攻才能一举制胜。”
他到现在还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你说,人谁不惜命?除非是最亲密的家人,或许有可能殒身一救。我那时候在柔然回身救你,都不敢叫阿娘知道——她一定觉得我疯了,怎么能为了救一个女人甘冒风险。可是庾含章呵,自己的命不要,却是为了成就那个寒门竖子。”
“也不是为了成就杨寄。”翟思静联系着上一世的一点点印象,“我倒觉得,这才是儒家人读书的精髓所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自己一条命和国家大义比起来,一条命又算什么?”
杜文听着,皱着眉、撇着嘴,好像很难理解,最后也是摇摇头:“我想不通。南楚皇室如此无耻,庾含章那么聪明的人,为他们卖命,难道自己不觉得不值得?”
翟思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他哪里是为皇室卖命?”
她犹豫了一下,瞥眼看见杜文像个好奇孩子的模样,终于说:“我家世居陇西,原来是汉人的地界,南迁之后,才归顺大燕,而此前,侥幸没有被五胡戕害,但心里未尝没有惧意。愿意归顺,也是因为看先帝喜好汉制,乌翰尤其表现得殷切,才想着立锥之地难寻,好容易有了机会……”
她好好地停顿了一会儿,好让杜文消化她的意思,接着才说:“其实谈什么华夷!华夷本一家,三代以上之有苗、荆楚、玁狁,即今湘黔、荆楚、晋地,现在,哪个算是华,哪个算是夷?说来,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难道他们就不是圣人了?说白了,不过是民生要紧。之于庾含章而言,南楚再乱下去,外敌进犯,民不聊生,他又不能阻止主子不卖国。而之于你而言……”
她轻轻把手放在杜文的胸口:“鲜卑与氐、羯不同,和汉人并没有深仇大恨。大燕江山在你治下,眼见得如烈火烹油、鲜花堆锦。北燕的疆土已经扩展到黄淮之交,那里原本是汉人耕种生息的地方,天下之主,当心怀天下,鲜卑与汉,都是黄帝后裔,不要太过畛域分明。把这块土地治理好,虚心接纳,将来自然是万民来投,南楚若是无道,获得它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现在,他们觉得你是强盗,谁肯放你进来?”
杜文若有所思,忖了好久后突然冁颜一笑:“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原来是饿了。”
翟思静顿时一僵,警觉地望了他一眼。
杜文笑道:“是真的饿了!咱们午膳还没用呢!”
他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又不显得粗鲁,反而有种大开大合的洒脱豪迈、落拓不羁。吃完,抹抹嘴,要水洗澡。洗干净了,又跟个赖皮小孩似的,张开手说:“我要睡觉,我要抱着你睡。”
“不是才躺了一觉?”
“那时候哪睡得着!”杜文像他闺女一样,还把两手拍一拍,“来,抱抱睡。”
翟思静啐他一口,但也贪恋他的温暖怀抱,乖乖睡在他的怀抱里。他大概一路奔波真的累了,很快睡得实沉,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澡浴过的身体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翟思静却睡不着,想着正在惠慈宫偷偷生产的太后,想着跟她“求一个机会”的贺兰温宿,想着闾太后那里布下的一个又一个局。杜文回来了,不错;今天的话说得很坦诚很漂亮,也不错,但是他猜忌的性格真的在她面前就全然变过了?
想着也心累。
但责人不若修己。
翟思静慢慢闭上眼睛,等待着事情一步步的后续——她准备好了应对,但看杜文还肯不肯信了。
黑甜一觉到了夜幕初垂的时候。
杜文睁开眼,翟思静已经悄悄起了身,坐在一边面色沉重地对他说:“刚刚惠慈宫传来的消息:太后,生了。”
杜文美好的心情顿时掉落在万丈悬崖下面了。嘴角抽搐了两下,终于问:“我阿娘她平安么?”
“平安。不过好像累坏了。”
“那……”杜文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又问,“生了什么?”
“孩子。”
“废话么!”他咬牙切齿伸手像是要拧她,但最后还是胳膊拐弯在她鼻子上轻轻捏了一把,“男孩?女孩?”
翟思静的玩笑意收了,沉沉道:“是个男孩。”
杜文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翻身起来,眉头虬结,目光锐利,撇着嘴不再言语了。
这是母子之间的事,因而接下来的抉择只能是他来做,翟思静也不能插口,只能默默地守着他。感觉夜晚带来了一些寒意,她给他披上一件柔软的氅衣。
“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弄死孩子而不伤我阿娘的心?”他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问。
“只怕……没这样的法子……”她也只能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