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若留那孩子一条命,我怎么做才能驱逐朝中所有闾氏,免得他们将来‘琵琶别抱’?”
那倒是有办法,可同样会伤透他母亲的心。翟思静还是无法回答。
杜文拳头在榻上一捶,怒冲冲说:“不管了,这该是她的选择了。”“霍”地起身,好像现在就要去跟母亲谈这件事。
“好歹,也等太后身子恢复些!”翟思静劝道。
杜文嘴角一直在哆嗦,最后突然说:“她这就是背叛我阿爷!背叛我!”
翟思静无语地看着他——他还是一样的杜文,忍耐不了背叛,一意孤行——只是背叛他的对象换了人而已。
第二天早晨,杜文依旧去上朝了,这关口,他格外不敢松懈分毫。
翟思静吩咐厨下炖了软烂的肉汤和米粥,亲自尝过后说:“给太后宫里送去。她估计是不会吃的。但是,我的心意总要送到。”
而后,她又对梅蕊说:“闾太后是很健康强硬的人,此刻对她而言,是她和新生孩子生死攸关的瞬间,绝不敢疏忽怠慢。虽然才是产后第二天,也必然是不顾虚弱,要把一切都布置起来了。我这里,做儿媳妇的孝顺不能没有,不应该先跟她挑衅;但是,如果不早做准备,她要转移大汗的视线,势必是先拿我开刀。”
梅蕊早就知道事情起末,此刻也很凝重:“奴婢晓得。只是那马药婆和贺兰氏,真的会倒戈?”
“一旦太后的承诺在她们心里已经没有意义,不倒戈,就是自寻死路。”翟思静说,“太后总以为她的欺骗和强权能够把人吃得死死的。其实,人都会为自己算计,贺兰温宿和马药婆是生是死,对于她们俩而言就在此一搏了。”
“去吧。”她最后吩咐梅蕊,“廷尉那里都懂的。也不必刻意做得鬼鬼祟祟,只是给她们俩提个醒,让她们早点想清楚吧。”
却说杜文在单独召见六位八部大人的时候,弹着几份折子的封面嗤之以鼻:“胡扯了!胡扯了!朕原以为这不过是谣言,明明白白的无稽之谈,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的,你们居然还当真?还写奏折叫朕处置?!”
他一直“呵呵”地冷笑着:“可敦是怎么样的人,朕不知道?!这样的一派胡言被朕追查出来,要狠狠杀他一批人呢!你们也不用为这条纠缠不休了,根本没这个事儿!”
他的一位舅舅抗声道:“可敦在大汗不在平城宫的时候,宫里是大权独享,宫外也常染指。若说只是没有宫门进出侍卫的名册记录,那么还有其他嫔妃的实证,怎么说?!大汗也不能轻率啊!”
杜文冷笑道:“阿舅,可敦肚子里怀着孩子,是朕的,临走前怀上的。到底是多淫.荡的女人,怀孕了还忍不住要弄面首进宫?”
原来怀孕了!大家瞠目良久,而后觉得这一条简直无话可说了。
但为了自家妹子,硬着头皮还要继续纠缠一下:“大汗,巫蛊的事也没有小事。女人心,海底针,汉女奸狡,尤其不可轻信。贺兰氏弄巫蛊被可敦打在牢里,想必也是要明正典刑的;可敦知法犯法,难道不应该查清、责处,以正国法?”
杜文说:“贺兰氏和那个傩婆马氏,有没有死?”
“没有,都没有。在廷尉关押着,等着大汗拷问。”
杜文暗笑:思静,你这证据留的,真是够费心的!
嘴里道:“好。备着刑具,朕要亲审!”
贺兰温宿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一觉了,杜文再见她的时候都觉得诧异——原本她不算个美人,但保养得宜,面目温和,再加上打扮精致,瞧起来还能看。现在脸瘦到萎黄的皮肤包着宽阔的颌骨,眍?的双眼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
杜文对她这副样子,连残存的一丝怜悯都没有了,冷冷问:“女奴马氏,你认识吧?”
贺兰温宿到了这个份儿上,反而镇定,抬眸说:“认识。”
杜文已然把皮鞭捏在手心里,上前用鞭杆挑着温宿的下巴,咬着牙笑:“说说看,那是什么样一个人?”
“唱傩的女巫,水平稀松。”贺兰温宿抬着下巴,目光也没有闪躲。
“哦?你连她水平稀松都知道。”杜文讽道,“怎么试出来的呀?”
贺兰温宿说:“妾曾想着讨大汗欢心,请她调了合欢酒。不过……大汗完全没有心动。”
杜文抬手尺许,一鞭杆抽在温宿的脸上,脸上顿时浮起一道紫痕。
贺兰温宿倒抽一口气。但是或许是挨打挨多了,习惯了,竟也忍住了,反而笑了一声。
“大汗,”她竭力温柔,喑哑的嗓子发出柔软的声音,“您答应过妾的,就算拿妾作筏子,也不打脸。”
“我什么时候……”杜文说了半句,感觉自己要往圈套里钻,气恼地停住了。
“继续说!”他抬了抬鞭杆作为威胁,逼凌一般站在她身侧。
贺兰温宿的鼻端却浮动着他身上澡浴熏香后的幽幽香气,抬脸时也恰能看见他玉山一样伫立的身形,线条完美的下颌骨,衣领间露出的一截强健有力的脖颈。
她心里涌上无尽的酸楚。
就是太爱他了吧?少女的迷梦全数付之于他,想尽办法嫁给他,讨好他,尊严也不要了,家族也不要了。
最后呢?落得一场空。
如今已经是必死之局。
闾太后老早就在利用她,杜文对她也从来没有过感情。巫蛊的案子出来,哪怕其实并没有什么,也是难逃一死的,甚至会牵连甚众。而那些得利的人,还会活得好好的——太后的闾氏家族,翟思静的翟氏家族,还有独孤部和皇族,瓜分了他们家的草场,奴役着他们家的人,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了吧?
贺兰温宿吸溜了一下鼻子,柔弱地垂下眼帘,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既然大汗没有对妾心动,妾后来也就死心了。哪晓得可敦知道了马药婆其人,便想一箭双雕。”
提到“可敦”二字,杜文就是本能地眼匝一阵收缩。贺兰温宿在抬眼瞥他的一瞬间就看到了,她的心脏猛跳起来:此言一说,不成功,便成仁!
“怎么叫‘一箭双雕’?”杜文忍着怒意,问道。
贺兰温宿说:“可敦恨妾入骨,以马药婆扳倒妾和贺兰家族,当然是头一件好事。”
杜文冷冷地嗤笑两声,又问:“第二件呢?”
贺兰温宿目光也陡然锋利起来:“马药婆水平虽然将将,可是架不住可敦信她。听说特意把马药婆要到太华殿里,问计无数。马药婆和妾关在一间牢笼里,什么都说了。”
“你的话,朕不信。”杜文冷笑道,“不过为免着你临死怨着朕不给你说话的机会,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可惜啊可惜,你还是想和朕弄鬼!”
贺兰温宿笑道:“弄鬼?大汗这么笃信她?”
杜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嗯!”
即便在这个时候,贺兰温宿还是被毒蛇般的妒意激得心脏猛缩。她笑道:“既然如此,大汗问妾也没有意义了。还是求证于太后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
杜文死死地瞪着她,而她表情坦然无畏。
杜文心道:不错,倒不为怀疑翟思静,而是太后那里,确实可以借这个对质的由头,自己也找机会探探母亲对新生婴儿的意思。
于是他说:“好的。就让你再多活几日。”
贺兰温宿回到牢房里,马药婆睡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她把那老妇推醒,嗤笑道:“死到临头了,你怎么还睡得着?”
马药婆一激灵醒了,擦擦嘴角的口水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贺兰温宿说:“大汗要传我们到太后那里对质。你想想,你一直是照着太后的意思构陷翟思静的,可大汗根本不相信,现在要找你和太后与可敦对质起来,你怕不怕?”
马药婆已经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怎么不怕!不都是你们说……”
贺兰温宿笑道:“可是怕也无用啊!现在推车撞壁的时候到了,你想活命,只有听我的。不然呵,太后会把责任推在你头上,大汗又会把罪状全数加给你,你不光是要死,而且大概会死得很惨吧?”
“我怎么这么命苦……”马婆子几乎要嚎啕起来。
贺兰温宿捂着她的嘴:“命苦?谁人不命苦?!听我的,你或许还有一条活路。不然,你知道的,不论是诬告可敦,还是作法害大汗,你都是死路一条呢!”
闾太后生产五日之后,身体略略恢复,心却灰着。
她的兄弟把朝中的情况告诉了她,她的好儿子果然被培养得极好,一路回京,既没有打败仗的颓丧,也没有傲慢和马虎,甚至都没有归心似箭地直接往后宫女人那里赶,而是像狡诈而多疑的狼王一样,把自己的领地细细嗅了一遍,看了一遭,甚至还藉机把惠慈宫外延给清理了一遍。
她看着身边小小襁褓里的婴儿,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她不由露出了一点慈母的微笑,爱抚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心里怅惘地想:他这么可爱,她的大儿子会不会对他有那么一丝丝血缘上的怜惜之情?
皇帝那边已经传话来说,关于巫蛊的事情,贺兰温宿、马药婆要与太后对质。
闾太后心里焦灼而无力:构陷这种事,最不耐对质,而且,看起来这两个人是要翻脸了。
“也是愚蠢!”她说,“难道扳倒了我,她们就能活命?!难道大汗会为这事弑母?!”
若欣在旁边,愁眉不展,想了又想才说:“那么,太后见大汗么?”
“见。”闾太后说,“难道还能一辈子不见?就是嬴政要放逐赵太后出咸阳,也好歹要见最后一面呢。”
“应该……应该不至于如此吧?”若欣战战说。
闾太后慢慢抚摸着手边的小儿子。婴孩哪里知道危险与忧愁,咂吧着小嘴,睁开眼眯了眯,撇过头又睡了。
“请大汗过来。”闾太后说,“我有话对他讲。”
可惜,她的儿子没有过来,说“国务繁忙”,说“阿娘身子虚弱,多多休息”,派宦官送来上好的老山参和燕窝,又把御膳里几味母亲爱吃的送来。当然,闾太后没有敢吃,泪水却倾泻而下。
她咬着牙关:“这种‘病’,说儿子不肯服侍,没法服侍,好的,我理解。那么,娶了媳妇总是要孝顺舅姑的,叫可敦来伺候,放心,我不为难她。”
“不许去。”杜文直接和翟思静说。
翟思静望着他。
杜文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孝顺她。但是现在,我不能信她,不能放心。她的侍卫和宦官虽然都叫我换过一轮了,但是十余个宫女要绑住你对付,也不是难事。你不要犯傻,此刻不是显摆你孝顺的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比如肚子不舒服,头疼什么的,你是孕妇,任谁都能谅解。”
翟思静叹口气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你的母亲。”
她怅然地望着远处新开的一丛丁香花,过了许久又说:“其实,我也不后悔曾经救她,陪着你去救她的那段时光现在想起来也是心甘情愿的。毕竟,她活着,杜文,你的心里是有了希望和温情的。”
上一世他的暴虐和无情,亦是自父母双亡始。
一下子被剥走了所有的爱和希望,他只能如同被磨出茧子一样,使自己的心变硬、变得更硬……独自偷偷舔伤,而在万众面前,冷厉而理智,用他毫无温柔的方式打下天下,成全心里的缺憾。
或许,也就像冥冥中注定的,拥有了一些,势必失去一些。
“你要真不放心,你陪我去吧。”她说,“避而不见,不是法子。太后一定想好了说什么,只是想对你说,却不得不攀扯着我。”
确实,杜文是在逃避。因为这一面一见,决裂几乎是必然的。他无法容纳那个小婴儿,特别知道还是个男孩儿。
他的嘴角颤抖了几下,终于点了头。
杜文挽着翟思静的手,顺着初夏满是丁香花香的宫中甬道慢慢朝惠慈宫而去。
天空异常的蔚蓝,卷云一丝一丝的,弥漫着花香的空气沁人心脾。然而走在甬道上的人忧心忡忡。杜文时不时瞥着妻子微凸的腹部,看着她垂首时端庄而娇羞的笑容,他不由又用了些力,扣着她的五指,触到她柔软的掌心,心里才觉得安定多了。
“信一个人,怎么这么难!”杜文没头没尾地发出一声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