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惜地抚着肚子,似乎在对若欣,又似乎在对那个还没到人间的孩子说:“甭管‘他’父亲是谁,总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小东西。做娘的,护卫孩子是天性呢。”
若欣眨着眼睛,鼻子有些发酸,但她跟着闾太后半辈子,格外晓得她此时的敏锐和猜忌已经达到了顶峰,她哪怕流露出稍微一点思念那个流掉的孩子的表情,只怕闾太后下一个下手清理的对象就是她了。
闾太后把发紧的肚子抚摸得松弛了,才自己吁了一口气说:“我家里阿干的回信到了没有?”
若欣赶紧收回情绪,点头说:“到了。尚书令这次是领军增援大汗的,增援的人马虽然没有大汗的人马多,但是等大汗回京之后,中军松懈之际,重新清理朝堂,还是做得到的。只是大汗事后一定会大为光火,那个时候,怕要撕破脸了。”
闾太后怔了一会儿,说:“我当然不想撕破脸,但是,我不先下手,自己就被动了。日后我再慢慢劝他——朝堂是他的,我不过是训政而已,只要他不违背祖宗家法,我也乐得逍遥。”
“是。”若欣驯顺地垂首,心里却想:这一遭下来,母子俩势必决裂。杜文是能忍的性子,而闾太后也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将来不出意外,总是太后走在前面,那时候杜文要算起账来,只怕没有人吃得消!但是,怎么办呢?寻常宫人,只有随着主子生或死,哪有自己主宰命运的可能?
只是,由此而生的颓丧,到底还是蔓草一般铺了整个心田。
闾太后再没有想到,她一手栽培的侍女也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产生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异心。
她爱怜地看着凸起的肚子上被孩子踹出的小小凸起,说:“要是个女孩子就放心多了,杜文也应该能容她;若是个男孩子——”
她自己大概也有些无力掌控天命的怅惘,半日才说:“该为他‘打仗’,我做娘的,也只有拼了命去为他打。”
她此刻只顾着缜密地吩咐:“翟思静那里,好像还是一派黄老的无为,若是她听话,还可以等她生下孩子再杀。但是马药婆和贺兰温宿,都是要紧要紧的人,掖庭牢房里要随时能把这两个弄死,不留后患。”
若欣提醒道:“可是马药婆被可敦吩咐转到廷尉了。”
闾太后“啊”了一声,最后皱着眉敲敲自己的额头:“怀了身子果然变笨了!廷尉那里多是杜文安排的人?我们的人安插不安插得进去?”
若欣摇摇头:“可敦虽然不做声,也是个厉害角色,眼睛到处盯着。这会子巴巴地安插官员进去,她就会有防备。”
闾太后想了想道:“那传贺兰温宿来。”
这也是她的一柄刀。她知道贺兰温宿最恨什么,也知道她最需要什么。所以见面就冷笑着对贺兰温宿道:“大汗马上要回来了。你和马药婆弄巫蛊的事是翟思静揭发出来的,大汗最恨这等东西,只怕你连个好死都没有!”
贺兰温宿脸色已然煞白。
杜文无情寡义,她还有不晓得的!贺兰家是他除之后快的障碍,她还有家族的庇佑么?!
闾太后看着她恐惧的样子,满意地蔼然道:“不过,我念你之前听话,给你一个机会……”
是日,贺兰温宿因在掖庭牢房谩骂可敦翟思静,被得知消息的太后喝令发廷尉责处。
由若欣出面,代太后向廷尉少卿解释道:“太后说,她近来身子骨不好,听不得宫掖里悲呼之声。可贺兰氏又实在可恨,该打该关押,你们请可敦皇后的示下,然后发到宫外的廷尉司处置吧。太后呢,眼不见,心不乱。”
贺兰温宿被捆缚廷尉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呼喝叱骂如同奴婢,毫无皇帝嫔妃的尊严,然而她坐在马药婆身边的时候,镇定地说:“我们,在此一搏了。”
第 135 章
杜文风尘仆仆回到了平城, 却忍着相思没有进城, 而是绕城三匝, 方始在城外驻扎了下来。
大家不解他的意思,杜文在夜宿饮酒的时候, 对他的舅舅笑道:“好几个月没回家了,万一此刻有人等着瓮中捉鳖,我这不是自投罗网?”
他那位姓闾的舅舅连赔笑都笑不出来了,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怎么会!现在宫城里都是大汗的自家人。”
杜文笑道:“欸,舅舅是亲的,阿娘是亲的,妻妾却是外人家嫁过来的,保不齐不一条心呢!”
“大汗这话说的……”他的舅舅虽不知他此话真假, 但到底松了口气,重新笑开来,招招手对亲女儿说, “艾古盖, 你也真是没眼色, 快过来给大汗倒酒!”
杜文斜乜着艾古盖。
小姑娘仍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在亲阿爷面前强颜欢笑, 但看着杜文的眼神里全是怨由。匆匆忙忙倒了一盏酒给杜文, 又退到一边。
杜文藉着酒意笑道:“真是!真不是一条心呢!明日进城,艾古盖跟我一辆辇车!”又转眸死死盯着舅舅:“舅舅明日也在一旁吧。”
他的重剑就在手边, 喝酒也不肯稍离咫尺,此刻又有意无意地玩着剑穗, 示威的意思连艾古盖都感觉到了。
第二天进城,属于闾氏的队伍发在城外修缮夏初灌溉的沟渠,而中军都提着精神,按着杜文的吩咐,立刻与平城八门的护卫、宫城八门的护卫,以及御道、桑干河埠头、十二里坊的护卫军全部换班。
而他自己,一手握着重剑,一手揽着艾古盖的脖子,眼睛又盯着辇车外的舅舅。
艾古盖被他毫无亲热之意的胳膊揽得透气都难。小姑娘娇气,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妾都快喘不上气了!大汗需要这么防备么?”
杜文撇头看她泪汪汪的眼睛,喜欢捉弄人的性子又上来了,凑在小女郎的耳边喷着热气:“怎么是防备呢?明明是亲热嘛!”
艾古盖和贺兰温宿的性子不一样,扭一扭身子说:“要亲热,不该在这会儿!”
想着随侍千里到了南楚,风光是看饱了,惊吓也受了不少,杜文以“军中阴气太重则不祥”为由,把她的帐篷丢在中军营的边角里,饮食起居照顾全由艾古盖自己的侍女和他带去的宦官负责,经常一丢十天半个月不闻不问。每每只有拔营的时候,杜文才会见她一面。
杜文松开她,盯了一会儿笑道:“那就松开你吧。表妹,朕已经待你不薄了。乖一点,我才喜欢。啊?”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还把她头上的小金冠上的步摇理顺了,才撇开头,说:“你这一回去,她们一定妒忌死你了。你呢,大方一点,南楚带回的礼物,各宫都分一点。后宫里就应该是雍雍穆穆的景象才好。”
小姑娘扁着嘴,心里都明白,可还残存着一些骄傲,低着头捏着衣襟,再不理这个薄情的男人。
杜文看了她一眼,又顺势看了外头他舅舅一眼,脸色凝重起来,心里道:阿舅,阿娘,我是不想撕破脸的,但是,我也是不怕撕破脸的!
他这样的谨慎多疑,闾氏的军伍想把控中军,掌握平城之内的权力也没有本事了。
进了平城宫,亦是先一圈巡视过去,布防的守军和侍卫是翟思静安排的,没有几个汉人,但也没有几个闾氏。杜文甚为满意,心里百爪挠过一样想去太华宫,但还是绕到了惠慈宫,把守宫的侍卫一个一个看过去,觉得眼生的便当场换掉了。
折腾完,估计又要挨阿娘的掸子了,他笑嘻嘻的,对门口宫人道:“我来给阿娘请安了。”
若欣躬身在门口迎候他,抬眼皮子说:“大汗一路辛苦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杜文冷了脸说:“什么意思啊?我刚回来,你就替阿娘挡我的驾?你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打量着我办不了你?!”铁塔似的大高个子,脸色一转成威严,就显得吓人了。
若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话几乎打颤儿:“大汗……奴婢怎么敢挡驾,实在是……太后不大舒服……”
“怎么的不舒服?!”
若欣咬着嘴唇,四下看了半天,才说:“太后的……旧疾……犯了。”
“旧疾?”杜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隐隐听见宫室里头有压抑的呼痛声,他心里一激灵,深呼吸了几下,把一应侍卫和侍宦都摒在门外,只带自己最信赖的几个贴身宦官进了门,脚一踢把门扇踢上了,然后压低声音问:“生……生了?……”
“嗯!”若欣带着眼泪点点头,心里想:却看这样一个皇帝给太后请安的阵仗,想来预设的闾氏逼宫,削减皇帝权位的事必然是没有成功。
不过也不知杜文和他舅舅撕破脸了没有,她也不敢多说多问,见杜文怔怔地站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她也度时如年,浑身都汗湿了,又似冰凉一片,又似无数麻痒的小针在密密地刺着手脚。
杜文就在中庭里立着,好像很虔诚,又好像很孝顺,半天的时间了,也一直没有动弹。
若欣咬了咬牙齿,说:“虽然不是第一个孩子,但临盆时间或长或短没有定数的。大汗千里迢迢赶回来,一定累坏了,还是先休息罢。一有消息,奴婢这里就过来告诉大汗。”
杜文上下斜乜了她几眼,觉得这姑娘比他出征前看起来憔悴得多了。他不仅疑心病重,而且确实很敏锐,顿时就把这憔悴的神色和那些不可言说的暗室之谋联系到了一起,怎么都不能放心,勉强笑了笑说:“好吧。太后这是大事,朕多派些医术高明的御医过来伺候。”
若欣道:“御医已经有在里面伺候的,人数也够了。再说——”
欲言又止,杜文当然明白,仍是笑得毫无暖意:“没关系,怕人多嘴杂,日后都杀了灭口便是。”
接着他转身出门,若欣就清楚听见他在外头吩咐叫传御医,听得浑身凉浸浸的,觉得太后筹谋再多,也未必及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
杜文把中军和太后这里都安排好了,又坐在宫苑的抄手游廊里默默梳理了半天,才放下心来。熏风徐徐吹过脸庞,带来馥郁清辛的丁香花气息。适意中带着难耐的不安,杜文极想去他和她的那座宫殿,但是无端的愧疚,觉得自己曾经对她的猜忌简直是耻辱,真是无颜见她温和而又坚定的微笑了。
他不动,他身边的人也不敢动,从早上到现在,都是提着心奔波,一个个肚子里都在唱空城计,终于有个大胆的宦官轻声问道:“大汗该进午膳了吧?御体还需保重啊。”
这一声打岔终于给了他一个台阶。杜文没好气地一翻眼睛:“吃饭朕不知道么?怎么这么啰嗦?”
他身边的人,察言观色也是早锻炼出来的,顿时弛然笑道:“是,奴嘴碎了。不过再多请大汗一句示下:午膳还是开在太华殿么?”
杜文的笑容终于没有忍住,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牙齿也露了出来:“当然了!笨蛋,不开太华殿,开在路边上?!”伸手给那脑袋一个毛栗子,起身大步流星往太华殿而去。
绕过主殿,一到后院就听见小孩童“咯咯”欢笑的声音。
杜文的步子略略迟滞,竟不知这幸福怎么当门就扑面而来了。
等转过门洞,看见碧绿的草地上,一个小娃娃穿着鲜艳的红衣,缓慢而欢乐地爬行着,地上不时飞起草虫,小娃娃好奇的大眼睛就跟着看上去,终于看到她高塔似的父亲,她眨眨眼,大概有些会认生了,嘴角下撇,眼看就要哭了。
乳保顾不得请安,先赶紧把阿月抱起来,然后才跪下笑道:“公主给大汗请安。”
红裙子的膝盖上两块泥印。可杜文瞧着高兴坏了,抢孩子似的把阿月抱到怀里,亲亲她充满奶香的小脸蛋,细腻温润,简直不舍得放手:“对!我的孩子就该这么带,别弄得娇滴滴的。我的好阿月……”
他觉得自己温柔得不得了。可是在刚刚会爬的小孩子眼睛里,这陌生男人简直是个大怪物!上来就抢人,而且脸上那么多胡茬,扎得人又痛又痒,还啃个没完,这是要吃小孩么?!
她终于放声嚎啕,瞥眼看着她的乳母,拍着两只小肉手示意乳母快来救她。
乳母哪敢虎口夺娃?心疼也只有干看着。
杜文捧着女儿,奇怪地问:“她是饿了么?怎么一直在哭?你们怎么连奶也不给她喝饱么?怎么带孩子的?!”
“还怪别人!你吓着孩子了!”
杜文寻着这嗔怪而温柔的声音看过去,门边栏杆旁,斜倚着穿烟粉色长裾的翟思静。居家的打扮,松挽的双髻,耳垂上珍珠明珰光泽温润。她那眉眼一如既往,温和中有些俏皮,端庄中又有些阿姊般的震慑感,他的心陡然松弛了下来,抱着挣扎的小阿月到翟思静身边。
翟思静伸手说:“阿月我抱。”
杜文看她的肚子,手一让:“不行,这娃这么淘气,别踢到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