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确实也不太平, 马药婆三天两头被太后提溜到惠慈宫打一顿,想来也是过得生不如死。但翟思静也隐隐觉得太后此举有些奇怪之处, 只是一时间尚未往“掩人耳目”这一层去想。婆媳俩互有猜忌,见不如不见,日常翟思静要遴选一些奏折给闾太后,也都是吩咐宦官送过去了事。
“我不惹她,她未必不来惹我。”翟思静对身边两名侍女吩咐道,“我们自己立定心思:她给的好处,不信;她玩的花样,不理;多多警醒,保护好自己,除了阿月不许出太华宫,其他一应需求都满足她,不能留下我不孝婆母的话柄。”
“大汗不在,我总感觉要出么蛾子。”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是大汗的母亲,咱们只能选择后发制人。”
么蛾子很快爆发性地来了。
先是突然爆出马药婆画押认供的事。
内侍省的消息战战兢兢传到翟思静那里:马药婆挨打不过,指认可敦皇后才是巫蛊的推手:先以巫蛊陷害贺兰温宿和贺兰氏,好为她的家人争得贺兰部的土地与财产;接着又施法诅咒大汗出征不顺利——果然,一向所向披靡的杜文在南楚战败,现在还被鬼打墙似的围困在黄河边出不来——不是巫蛊又是什么?!
栽害的逻辑很顺,马药婆是翟思静下令从独孤部解京的,又是她下令从廷尉送到宫中亲审的,所以有暗室之谋也是合情合理的;栽害的结果也是一石三鸟:一头把贺兰氏败落的罪责推在了翟思静的头上,一头把翟家在西北的胜利污名化,一头还给皇后定了个巫蛊的罪状,从古至今,后宫沾上这一条,没有不脱层皮的。
翟思静拿着内侍省的奏报,并不吃惊,也没有忧心忡忡,只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内宫到底不是审案的地方,还是把人提出来叫廷尉先审吧,若是惠慈宫审的无误,我自然也听候大汗的发落。”
再加一句:“人已经打得不像了,要是再莫名死了,这案子就说不清了。大汗亦不是昏君。”
因这句话,马药婆从掖庭牢狱送出来时,居然还是活的。
皇后端方无惧的模样,怎么着也给心里嘀咕的人们一些疑惑——若是皇后施行巫蛊,又有什么好处?能如此镇静,把人发到廷尉公审也全然不怕,也不像是心里有鬼的样子。
所以,八部大人中两位姓闾的,在朝堂上揎臂一呼,大家都是观望的态度,劝着说:“不急,不急,若是可敦确实犯了那样的弥天大错,自然有大汗来处置。”
马药婆在廷尉的供词不容乐观,老婆子咬死了是皇后命她对大汗施蛊,才使得大汗不受神灵保佑,被南楚围困不归。
皇帝不在,廷尉也怕如果用刑不当,会给人逼供的错觉,只能也拖着,把人关在牢房里好吃好喝待着,只要不死就行。
翟思静等着闾太后的第二步,果不其然等来个人。
只是她也没想到,来的人是贺兰温宿。
事情闹哄哄的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贺兰温宿走路已经不碍,但脸上手上露出来的皮肤上,仍有着鞭打的痕迹。她和以往一样恭恭敬敬的,在太华宫见到翟思静就驯顺地敛衽请安:“可敦。”
翟思静揣摩着她的心思,语气淡淡的:“不必多礼了,你身上的伤好些没?”
贺兰温宿仍是木讷而温顺的笑容:“好多了,这阵子已经不怎么疼了。我当时就咬着牙没有招供,虽遭了那样的无妄之灾,总算要平反了。”
翟思静微微笑道:“无辜不无辜,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心里也清楚。所以呢,这样的挤兑只惹人讪笑而已。”
贺兰温宿左右瞥瞥,说:“妾有几句私话,能请可敦屏退左右说么?”
翟思静微微皱眉,盯了贺兰温宿一会儿,终于说:“好。你一直是个聪明人,我信得过你,想必你不会把自己弄进死胡同里。”
人退出去,偌大的殿宇变得空荡荡的,贺兰温宿说:“闾太后还是闾妃的时候,阖宫无人敢招惹她,因为她这个人目标明确,一旦想斗倒谁,谁必然是活不成的。”然后挑衅地看了翟思静一眼。
翟思静只点点头,心里却道:这样厉害的女人,上辈子难道不是一条白绫了断一生?而且,大概在还报的时候,先帝后宫多少受她荼毒的妃嫔都暗暗在拍手称快吧?凭她曾经怎么厉害,终究还是时势与天命的奴隶。
贺兰温宿等了一会儿,不见翟思静脸上有任何惊怖的异动,倒有些暗自气馁,又说:“大汗是太后的独子,母子连心,互相间的信任也远比外人要多。若是思忖着凭大汗的宠幸——呵呵,我也只想说男人的宠幸是靠不住的。”
翟思静依然点点头,问:“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耶非耶,当由大汗亲自定夺,是生是死,我等着就是。若是她也要这样子对我动刑逼供,我少不得也只有用这肉身凡胎来熬着。你还想劝我什么?”
贺兰温宿看看她,终于说:“其实我知道劝不动。”
“你是想劝我认输?”
贺兰温宿摇摇头:“你要认输,我自然有获救的希望了,贺兰氏已经被灭得差不多了,在太后的心里,下一步就是灭翟氏,这一场翻转,正好是个口实。一箭双雕的巧计,莫过于是。”
这次倒是翟思静皱眉头了——这样的大实话都说出来了,她贺兰温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贺兰温宿瞧翟思静的神色,这次终于露出了一点“猜中了”的得意:“你想知道太后怎么威逼利诱我的?她当然告诉我,若是能够扳倒可敦,我和我的家族才有活路。她当然也知道,仅凭一个马药婆不够说服大汗,所以必须再构陷你,让你走投无路,愤而自尽。”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翟思静问,“她不是愿意帮着你和你的家族脱罪?所以你来找我,想构陷我什么呢?”
她莫名觉得好笑,抚了抚肚子,想着里面那个小宝宝很快也要能够踢腾着小腿儿小鱼儿似的游泳了——她为了孩子,也不会愤而自尽啊!
贺兰温宿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男人用的汗巾:“本来叫把这个塞在你榻下不起眼的地方,架起私情官司,你这样汉室大族的女郎,羞愤而说不清,就会有过激的举动出来。朝中诸闾再推波助澜,将来两罪齐发,你又是自尽的,大汗怎么也怪罪不到太后头上。”
想得倒也挺缜密的。
翟思静暗道:若是在上一世,她是个宁折不弯的直脾气,真的会为说不清的构陷、无希望的人生愤而自尽。可自尽改变了什么?杜文或许伤心了一世,可那又怎么样?她毁的是自己的与孩子的一生。
翟思静问:“我还是想知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你不想脱罪了?”
她笑了起来。
太后的利诱一定很多吧?除了贺兰温宿一条命和她一家子的命,在她翟思静死后,绝望的杜文总有一天会重入各宫,与嫔妃们生下子嗣来继承皇位,贺兰温宿应该可以获得一些被宠的机会,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吧?
贺兰温宿这时候冷冷地看着她笑,最后说:“因为我根本不信她。”
翟思静收了笑意,静静听她说。
贺兰温宿说:“不错,若跟你结盟,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贺兰家是被翟氏与独孤氏瓜分的,大汗只要有你,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可是跟着闾太后,我会送命的,你自尽之日,就是我鸟尽弓藏之日。我早就看透她了,她什么都做得出。”
贺兰温宿在闾太后找她之前就把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她也很了解翟思静——这位是杜文交口称赞的“贤后”,她怎么不嫉妒翟思静呢?可是,嫉妒不救命。倒是翟思静的贤明和宽和,使得贺兰温宿知道,这个人可以放心,她不会借人为刀,更不会落井下石。
贺兰温宿突然泪流满面,说:“我今日是投诚你来的。我知道我横竖没有活路,也不想赌太后的仁慈。但我有两个条件,希望你满足我。”
话说得一点礼貌都没有。
但是翟思静懂得她,一贯谦逊而虚伪的人,此刻才是拿出了真面孔。
贺兰温宿在上首的人郑重点头之后,说:“第一,贺兰部钱粮和草场在独孤部手中,但贺兰部的族人在翟氏手中,请饶我家人一命——造反是活不下去、逼不得已,不是真要背叛大汗。”
翟思静想了一会儿,说:“这是国法处置,我只能尽力在国法中为你家转圜。”
“哪怕就是参照那时候你大伯被处死一法,也可以。”贺兰温宿吸吸鼻子,然后又说,“第二,念我总归帮了你,等我死后,求大汗在陵寝里给我留个位置……”
她的鼻头红红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了,自己抽帕子擤了擤说:“强扭的瓜不甜,与其最终反目成仇,不若没有过这个开始……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很长,很可怕很可怕的梦……但是,我曾经也把一颗心给了他……同样是女人,你应该懂得的。”
“我懂……”翟思静缓缓说,突然对贺兰温宿有了一些同情。
爱而不得,能催生出扭曲的恨毒,也能化解为磅礴的温柔。
上一世、这一世,谁不是在慢慢学着做对的事?人人都想后悔药吃,又有谁想着后悔药付出的得是怎么样的代价?!
贺兰温宿在她那声“我懂”中泣不成声,好容易才收泪抬起脸说:“我还要一个机会。”
第 133 章
与闾太后之间推车撞壁的时候已经到来, 翟思静坐在太华宫静默思忖了很久, 既来该来的逃不过, 还是得面对。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想着里面还有一个小种子正在勃勃地成长着, 不由自主就露出了点笑意,而后越发坚定——后宫是她的,这场与太后之间的较量,她就算为了自己的孩子也绝不能松懈,更不能服输,甚至必要的时候主动出击。
果不其然,贺兰温宿离开后不多久,闾太后那里就着人来“请”她前往一叙。
翟思静如往常一样, 叫上李迦梨和郁久氏,一起前往太后宫里请安。
太后照常不肯见两位妃子,独独把翟思静叫到了屋子里头, 见面就是冷笑:“现在宫里有对你的传言, 不知可敦知道不知道?我想着你的面子, 就不叫其他两个一起来听笑话了。”
翟思静淡然说:“传言?流言蜚语之不可信,妾早就泰然了。”
“床榻底下侍卫的汗巾也不可信?”闾太后目光如炬, 继而笑着说, “我诚然是信你,但不知我儿杜文这暴躁脾气, 可能容这样的事?”
她自以为做下了一个圈套,却不料设陷的人已经叛离了, 而她的“猎物”此刻更是成竹在胸,完全没有被吓住。
翟思静“咯咯”笑道:“我的宫室里有男人的东西,当然是大汗的东西咯。汗巾是贴身的东西,什么材质花纹都可以。又不是穿在外面的衣衫必须当紫则紫,当青则青。贺兰昭仪何以断定汗巾必然是侍卫的?”
太后略略一愣,而后笑道:“也是。那么时不时召见外官这样的事,瓜田李下,容易叫人生疑吧?”
翟思静道:“妾召见过堂兄两次商谈国事,至亲家人,心中坦荡,不惧什么瓜田李下的浮言。”
闾太后笑道:“好的,你坦荡就好。我这里没多久就要生了,到时候内宫之里,还请可敦多辛苦照看。”
翟思静一告退,闾太后脸上的笑容就渐次消失,最后变作咬着牙根的模样。
她抚着肚子,对身边的贴身宫女道:“若欣啊,你看看,人不可貌相:她看着柔弱,却也不肯轻易屈服。倚仗着的呢,就是男人的宠爱。要说这男人傻起来也是傻,像个孩子似的肯对喜欢的女人掏心掏肺的,所以杜文就一直有一处软肋,将来咱们这大燕,只怕要毁砸在女人的手里。”
她叹了口气:“我做娘的一片苦心,也都是为了这个儿子。”
若欣谨慎地应了一声:“是。做娘的苦心,大汗日后会懂。”
闾太后心里也是憋闷久了,抚着肚子说:“我为他呵,做下了多少伤自己阴骘的事。当年在先帝后宫,我要讨先帝欢心,把自己扮成个对他崇敬有加的小姑娘,收拾掉后宫其他得过宠幸的妃子,保着杜文的地位。真是累了半辈子演戏。
“先帝有太子,又任用了几个从南楚逃过边境的汉人,倚为谋士。那些酸腐汉人,大谈什么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先帝虽然厌恶乌翰这个长子,但听这些汉人鼓吹,还是硬着头皮没有废立太子。乌翰也以他‘礼贤汉士’的假象,在身边聚集了多少汉人谋臣,教他的都是一些明面上正经八百,暗地里尔虞我诈的门道。我构陷乌翰,几回被他脱逃。都到了紧要关头——”
她长叹一声:“哪晓得居然被乌翰抢了先机,弑父自立!你说说看,依附他的汉人是怎么把他教成一个‘忠君孝父’的贤明储君的?!”
她浑然不觉得自己也有错,只是在心里酿着恨毒:“你说,杜文又爱汉学,还娶个汉室女郎做可敦,翟家当年是追捧乌翰的,他也不觉为忤。我想想都觉得心惊魄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