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默默看他一眼,心里却懂。
太后宫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息,非关宫苑里青岑岑隐天蔽日的树木,非关大殿旁黑红相间的雕漆高屏,也非关层层朱紫色幔帐后头未知的一幕幕。
精致而华美,但是压抑而沉重。
杜文一眼就看见虚弱斜倚在坐榻上的母亲,额上还戴着避风的红绢小帽,皮肤白得惊人,而那双美丽的眉眼,一点表情都没有,从杜文身上,睃到翟思静身上,最后笑着说:“好容易,你们来了。”
“阿娘才几天?还是好好休息才是。”杜文毫无温度地说了一句。大概声音过于洪亮,他突然听见婴儿被吵醒的啼哭声,目光才转向母亲手边——大红色的一卷襁褓,此刻踢腾起来。
“你不来看看他么?”闾太后说。
杜文心里难受得慌,摇头说:“不了。”
闾太后对翟思静招招手:“那你来看看?”
翟思静的手被杜文握紧了一下,而她缓缓地挣了挣,杜文也缓缓地松了开来。
她慢慢到太后身边,缓缓跪坐在一旁的氍毹毯上,看着襁褓里的孩子,由衷赞道:“很漂亮呢!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声音有力。”
“是吧?”闾太后慵慵穆穆地笑着,爱惜地抚弄孩子,好像寻常的母亲在和其他女子交流自家的孩子,“像不像杜文啊?”刻毒地抬眸看了大儿子一眼。
翟思静笑容丝毫未减,又凝注了婴儿一会儿:“子媳没有见过大汗小时候的样子。孩子可爱,真可爱。”她缓缓抬头,看着这位微微笑着却又目光锐利的闾太后:“一个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波澜不惊的长大。真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是最后的哀告和提醒:“求未知的东西,往往伤人伤己。”趁现在,杜文的孝心还未磨灭,关系尚可修复——何必为执念,两两折磨到无可回头?
可惜,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未曾经历过痛苦和后悔,无法理解现世的追逐的虚幻。
闾太后重新回眸看着儿子杜文,笑道:“听听,思静倒是通透呢,你正该学一学。巫蛊之无用,不是亲历,哪里能够晓得?”
翟思静默默起身,退回了夫君的身边,然后说:“我问心无愧,不怕任何对质。”
杜文道:“贺兰氏已经在外面候着,还有马氏。刑具呢我是备好了,怕污了阿娘的地方,还是在外头用刑比较好。”
说话间,新生的小婴儿哭了起来。
杜文看了看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不易觉察地厌恶地皱了皱眉,说:“乳母把孩子抱出去喂奶吧。这里有要紧的事,不宜被儿啼打扰。”
他的母亲伸手虚按,厉声阻止道:“慢!”
咬着牙对儿子笑道:“别啊。他一吃奶就不哭了,就在这里吃奶吧。”
绝不允许她的小孩子离开她的视线半步!
乳母虽然无奈,但太后和皇帝的吩咐,无一敢违抗,只能当着几个人的面解怀露乳,抱着小婴儿喂奶。小婴儿倒也争气,喝上奶就没有再哭。
贺兰温宿新洗过了头发,挽得整齐;脸上也擦得干净,白底子的皮肤透出思虑和病痛带来的蜡黄,却一个死角都没有。马药婆则是被强着洗了澡,但鼻子耳后不容易注意的地方都是污垢。
太后知道她们俩这一遭一定活不了,所以也不避讳了,大方落落地斜倚着坐在上首,慵慵说:“你们出首,你们告发,你们认供画押。今日大汗不信,你们就说实话好了。”瞥瞥贺兰温宿的样子,故意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曾经的谋划还是算数的。
贺兰温宿说:“大汗不信,认不认供他都不信。”
马药婆害怕地低声说:“不是……不是……”
贺兰温宿接着说:“妾倒有一个法子,可以现场验证可敦曾经施行巫蛊之术诅咒大汗。”
她扭头对马药婆说:“咦,你不是说准备好了吗?”
又扭头对杜文说:“可否请宫人关一关门?马药婆还真有个请神的法子,灵验得很。”
闾太后笑着说:“还有这样的法子?若欣,关门去。”
马药婆浑身打摆子似的抖,接着被贺兰温宿掐了一把,她恐惧已极,然而这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其实是想通了的。所以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叩首道:“法子也不难……”
她的手哆嗦着,慢慢拔下了一小绺头发。屋角有供产妇保暖的小熏笼,她捧着小熏笼,难看地笑着,说:“白山黑水之神要借重人的贴身之物。”膝行几步,到一处幔帐前。
熏笼的火炭低温燃着,灰黑色中隐着一点橙色的光。她的头发燎着了,发出焦臭味。
翟思静怀这个一直没吐过,此刻却阵阵作呕,杜文忙扶着她往门口去。
马药婆突然双目圆睁,大喝道:“都别动!”袖子里抖出未被搜出来的少许火绒和白磷落到炭火上,而又旋即被她双手一推,将将地落在层层的帷幔上。
四周的帷幔上瞬间一个个黑洞,又燃烧了起来。
屋子里连同温宿和马药婆只七个人,溅到火绒和白磷的帷幔几乎同时焦枯,令抱着孩子的乳母措手不及,不知是不是该放下孩子扑火,也不知该扑那边才是。
在雍州经历了一场火攻的杜文,本能地选择是抱起翟思静,撞开被锁住的门就退了出去。
他在门槛外返身看向殿内的时候,层层的帷幔、雕漆的屏风都是燃烧极快的。马药婆已然一团火人一样,疼得声嘶力竭地到处打滚,把火舌带在各处。
闾太后尖叫着:“把孩子给我!”
然而火光中隐隐看见贺兰温宿扑过去抱住了她,笑得尖锐:“别啊!我梦见我就是在火光里离开人世的!你陪陪我!”
在屋子里缠斗的闾太后高声喊:“杜文!!”
杜文向两边怒喝道:“进去救人啊!”
吓傻了的宦官和宫人,看着里头的一团团火影子,咬着牙在身上泼水,打算冲进去把太后救出来。
然而很快又听见太后喊:“救我的孩子!”
杜文焦急愤怒的神色却顿住了,眼睛不受控制地用力眨动着。
去关门的若欣也在门外,此刻跪倒在杜文身边,涕泗交下:“大汗!救救太后吧!她一片心为了您!大汗今日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太后费了多少苦心!甚至不惜打算……”
杜文回眸死死地盯着她。
若欣岂不有私心!此刻虽有些紧张害怕,咬了牙还是说:“太后当年的意思……大汗不想……知道?”
闾妃当年的谋算,她是唯一晓得的人了,今日与其陪死,还不如用心中所知,换一条性命。她泪流满面,但和她的女主人一样目光如炬,声音低得只有杜文和翟思静能够听见:“奴婢要是死了……太后的秘密,大汗的尊严……就没了……他们会说出去……奴婢一死,他们就会说出去。”
孩子剧烈的哭喊声响起来。
“‘他们’……是谁?”杜文死死瞪着若欣,想狠狠给她一掌,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胳膊倦得抬不起来,胸腔里冰冷的,恨得血脉都冻僵了一般。
若欣默然地流着泪,好像不需要伤心就可以哭。
他回眸再盯着那正殿:火光熊熊,马药婆翻滚着喊“救命”,很快没有了知觉。更里面的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仿佛一团团火焰交织缠绕。痛苦的哭声、求救声、婴儿的啼声……
他问:“还没准备好么?”
几个宦官虽然胆寒,但硬着头皮打算冲进去。
杜文道:“愚蠢!火势蔓延开来,整座平城宫都要遭殃!灭火啊!”
哪还怎么救人?
大家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在消化皇帝的意思,然后咋咋呼呼找盆、找桶,舀水救火去了。
杜文感觉到翟思静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回头看了她一眼:“阿娘教过我,要以大局为重。”
“也是一种残暴吧……”翟思静轻声说,慢慢松开了手,亦没有劝谏和拦阻。
直到晚上,惠慈宫还宛如一把冲天的火炬,只是哭声不再出自里面。
里面阒寂,只余坚实的木料最后的“辟啪”爆裂的动静。
北燕的皇帝跪在殿前,恸哭得像个孩子,孝顺之思,宛然可见。
他的妻子已经回去了——大着肚子,不能这么劳累和惊吓。
翟思静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四个月的小胎儿,已经会游鱼似的在她肚子里闹出动静来。她缓缓抚着肚子,想着那可悲的一幕。心里却不由念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三更天的时候,外头的虫鸣此起彼伏,而他终于回来了。
他的唇吻落在她的脸上,一天没剃的胡茬密密地扎人。
“还没睡?”杜文柔和地问。
“睡不着。”翟思静说。
“圣君我是做不成了。”杜文一下躺在她身边,声音沉郁,身上散发着烟火气,混合着一贯用的沉檀气味,不知怎么的,拒人千里。
翟思静说:“好像不可解,我又好像有些懂得。”
“阿姊,我没的选。”杜文摇摇头,“坐上这个位置,有时候没的选。”
他在纠结的情绪里气馁、自责,但在需要本能反应的时候,他还是那只恶狼。
翟思静看着月光勾勒出的他的侧影,鼻梁高挺,下巴的弧度很好看。
“佛教里说:‘舍身饲虎’。”她的手指在他侧影上悬空画了一道,“我大概就是了。”
杜文转身看着她:她的眼睛落在月光里,明澈、安详,不急、不恼,不悲、不喜。
他突然哭了出来:“阿姊,你教我!”
教他什么呢?翟思静一头茫然,一头好像又有些清晰。
他在自愧,因为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做一个圣君,好匹配她。
所以她说:舍身饲虎。
她把他的手牵在她的肚子上,说:“慢慢来。”
第137章 番外
三年, 仿若是漫长的时光, 其实也不过一瞬而已。
四岁的小阿月粉妆玉琢一般, 对她的弟弟笑融融地拍着手。
而抬起小肉腿跌跌撞撞走路的小皇子,有着母亲的眼睛, 父亲的脸型,好像比阿姊还要好看。
他看着阿姊手中的风车儿,“咿咿呀呀”说着话,听出来的,好像是“阿娘”,好像是“阿姊”,好像是“阿嬷”,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 伸出两只手向姐姐要那风车。
杜文在一旁撇撇嘴:“真是!阿娘会叫了,阿姊也会叫了,甚至连乳母都会叫了, 怎么就是不会叫阿爷?”
他也拿了一杆大风车, 金箔贴在四缘, 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煞是诱人。他拍拍手呼唤儿子:“阿逾, 看阿爷这里的风车!”
小皇子回头望了一眼, 然后不屑地继续向姐姐阿月那里而去。
杜文不甘心啊,横插到他前面, 把风车在他眼前晃,诱惑地说:“看, 阿爷这个更大,更好看!”
阿月在后面跳:“阿爷挡着我啦!我要和弟弟玩!”
杜文继续诱惑儿子:“除了风车,还有蜜糖哦!”
小家伙还是不耐引诱,终于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伸手去要父亲手里的风车。
杜文把手一抬,惯常地要挟:“先叫‘阿爷’。”
小家伙“啊啊啊”了半天,一个“爷”字愣是发不出来。
然后看着漂亮的大风车高举在遥不可及的半空中,终于大眼睛里酝酿了一滴泪水,然后是又一滴……终于“哇”地一声爆发了。
“怎么这么没出息就哭啊?”杜文扬手想打,但是看看孩子还这么小,下不去手,就拎了拎他的小耳朵。
“撒手!”翟思静一下子把儿子的耳朵从那钳子似的大手里解放出来,还狠狠瞪了杜文一眼,“就会打孩子!”
蹲下身抱着那小小的娃娃,柔声哄着:“阿逾乖,咱们也想学说‘阿爷’的是不是?不急,‘阿娘’‘阿姊’都会说,又不是哑巴,哪有学不会说‘阿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