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乌翰思来想去,只能釜底抽薪,趁闾妃只在平城宫里疑疑惑惑听着各种传言的时候,他已经带兵到宫里,盔甲未卸,先借“备办先帝遗诏”为名,把宫中掌权的几个黄门宦官集中起来,找借口或杀或囚,断了后宫的经络;又召集后宫嫔妃,捏“先帝遗诏”,只道先帝怀思宠妃们,立诏若干妃子殉葬——这也是鲜卑人殉的旧俗,打着“祖宗家法”便可以唬人。
  闾妃消息知道得晚了,身边有权、得用的大宦官又被先除掉了,还没能有机会和外头闾姓的亲属递个消息。
 
  翟思静记得,她入宫不久就怀了长越,宫中某天突然锣鼓喧天,无数的萨满傩师在唱唱跳跳。她大着肚子,很好奇,但又不敢去看,只能叫寒琼和梅蕊去打听稀罕。
 
  两个小丫头片子也是爱八卦的,跑得比兔子还快,打听到一条就回来跟她汇报一条。
  开始是兴致勃勃说唱傩的有趣,又说现场的热闹。听得翟思静好奇得心痒痒。
 
  那时翟思静问:“不是什么节日啊?”
 
  梅蕊嘴快,说:“说是和先帝有关。”
 
  “先帝?现在又不是忌辰或冥生,怎么整这么大动静?”
 
  梅蕊吐吐舌头:“这个奴就不知道了。”
 
  翟思静知道这丫头性子急躁,没啥城府,戳她额头笑道:“办事不牢靠!再去打听!”
 
  她刺着绣等消息。这次两个丫头回来,脸上不像刚才似的笑得开花儿,而是吐着舌头说:“晦气!晦气!好得女郎没有去看!”
 
  “怎么了?”
 
  梅蕊说:“说是先帝的四名爱妃今日都加封了夫人,但是做法之后,都要悬梁殉葬先帝。此刻做法,便是生着为她们唱诵,求死后在地下的福运呢!”
  寒琼补充说:“怪可怕的!我瞧见四个太妃脸上的妆都哭花了,金冠和衣服华丽宽大,但是手都绑在里面遮住了——都是不情愿的。”
 
  梅蕊说:“当然不情愿啦!”
 
  寒琼待小妹妹一样捅她一下:“我不怎么敢看,转身要走,正好听见其中一个妃子凄厉地喊:‘闾妃,你晓得的,咱们都是陪你死啊!活倒了霉!’随后嘴便被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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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蕊回捏了她一把,然后拍着胸说:“女郎知道为啥是今天吗?大汗还召集了四个太妃的儿子回京,今日统统都赶到了,身边都只有几十个亲卫,没有兵马。大汗说是这是陪伴先帝的喜事,大典盛况,理应由亲儿子参加,为先帝在地下纳福。”
 
  那时候的翟思静根本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些鲜卑习俗叫人瘆得慌,揉揉鼓起来的肚子说:“吓死人了。你们别再去看了,我也不想知道了。诶,大汗那里的宦官吩咐,晚上有宴,平时吃絮了烤牛羊肉,不知宫宴上有没有什么别致东西可以吃?……”
 
  后来她才晓得,这是皇帝乌翰设的一个局,突然发令命四妃所生的几个藩王限时入京,所以不可能带有大批兵卒;四妃在藩王入觐之前已经被逼着悬梁,勒毙之后才许儿子们吊唁;有几个忍不住当场和乌翰翻脸动手的,冠以“大不敬”“欺君”“谋叛”的重罪,当时就扭到丹墀之下;杜文和其他两个硬是泣血忍下的,想来心中憋了多大的恶气。
 
  乌翰唯一错算的就是,忍下这样奇冤的汉子并不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其中潜伏着的杜文,深知自己的力量不足,绝不做以卵击石的傻事,但是他心里酝酿的恨毒,以及后来爆发出来的复仇的能量,是乌翰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她掐掐指头算算日子,乌翰这一世可耽误了好几日了。而且,若是杜文肯真心信她的警告,及早传书给闾妃,平城的局势只怕是与上一世大不同的。乌翰想用原本的法子再逐个击破怀有异心的人们,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么想来,美人计还是真是有用。只不过,上一世她是那个被“使计”的美人,这一世却换成了梅蕊,害得乌翰乐不思蜀,都忘却了京城的风险。
 
  皇帝的禁军终于来到了平城之外。
  燕国立都在这里,自然是因为地理条件的得天独厚。平城背倚青山,二水穿城,城墙高耸,八面通衢。可以说既有屏藩,又可通达,简直是地利上的绝顶优势。
 
  乌翰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换上铠甲,亲自乘上战车,然后命人与城门领告知先帝已经去世的消息。
 
  这样劈天的消息,通常会叫还不知情的人们如临霹雳,就算是有些半懂不懂,真相也能一下子把人打懵了。新皇帝派去的人拿着虎符和盖着玉玺的登基诏书前往城门,好一会儿,见城门“吱呀呀”徐徐地开了。
  乌翰不敢冒进,示意先将先帝的棺椁送往城门口——众人总要换素服拜先帝才成体统。
 
  没成想这次不那么顺利,城门领很强硬地说:“臣怎么知道里面就是大汗?”
 
  乌翰得信大怒,问责道:“朕还欺骗你们不成?先帝中道崩殂,朕已经悲恸欲绝了,若你们居然还敢如此玩忽,朕的剑斩不得你们?!”
 
  城门领那里不卑不亢回报:“先帝崩殂,臣等自然震惊。正是因为不敢玩忽,所以必须确认。大汗心里没鬼,何必怕臣等确认呢?”
 
  乌翰竟无言以对,心道进城登位后,非要杀了这个强项的城门领不可!
  此刻进不了自家大门,只能忍气吞声说:“那你确认就是。”心道:老头子是马上摔死的,无数双眼睛看着,马肚带的毛病死无对证,我才不怕你验尸;但是,你若敢开棺,这“大不敬”的罪名就坐定了!
 
  但是人家根本不开棺验尸,而是齐刷刷换好了素服,不知从哪里牵了白马青牛,当着大伙儿的面宰了,当做牲祭,一路歌哭着把先帝的棺椁迎进城门,然后“砰”地又把城门关闭了。
 
  乌翰知道情况有变,但不知道这个消息何时泄露出去了,心里开始有些紧张起来。他的妻子贺兰氏和家中妾室、子女还都困在东宫,若是里头铁了心要反叛,他的家人们就危乎殆哉。
  但再一想,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承位,他的其他弟弟们都封藩在外,唯有两个年幼未就藩的,一个素为先帝不喜,也没有母氏可以凭恃;另一个就是杜文,还困在陇西养伤。内里这些大臣或先帝妃嫔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继承皇位的君主来,若要等外头藩王们一个两个起反打过来,他乌翰手里也不是没有兵!
 
  他盘算清楚了,心里也安定了一些,再次派人严厉地和城门领交涉。
  这次交涉回来,城门领那里倒不强硬了,拱着手打招呼、求担待,但是也打着稀糊眼儿,就是不给句准话儿。
 
  乌翰悄悄问过去交涉的他的亲信,道是城门领姓的是闾!
  乌翰暗暗切齿,心道闾妃的触手未免伸得太长了!老头子宠她、宠她的儿子,居然宠得是非不分,把城门领这样的重任都交给她们家姓闾的人!
 
  迁延到晚间,城门又“吱呀呀”开了,城门领和城门上的守兵都是一身素服,跪在地上哀哀地哭。
  乌翰遣亲信先进了城门,确认并无埋伏之后,又命人收缴城门守兵的武器。
  他的轩车缓缓地进到城门中,他在城门洞暗而长的甬道里手纳重剑,目光冰寒,瞥向那位姓闾的城门领时杀气沉沉:“你,查验好先帝的身份了?!”
 
  城门领哭得一脸泪,碰头道:“大行皇帝山陵崩,臣等恨不能以身相陪——”
  没等乌翰凶横说“那就去陪吧”,他又抢着说:“但是大汗新近登基,国事甚重,朝臣们在灵前说,请大汗赶紧到平城宫处置大行皇帝遗体——毕竟,都有味儿了,天气热,不知道多久了呢……”
  一双直剌剌的目光透过泪水涟涟的眸子射出来,似乎在嘲讽:都有味儿了,你秘不发丧,还得过众臣这一关呢。现在敢杀人立威不?杀了便是你心虚!
 
  乌翰吞下一口恶气,放下手中重剑,也挤了两滴眼泪:“大行皇帝去得突然,我做儿子的已经悲恸欲死几回了,若不是念着朝中事务纷繁,不能不努力承担,我倒也恨不得陪着父汗他……”
 
  车马辚辚,终于进了平城。
 
  第20章
  按照原定的计划,乌翰要用手中这支禁军,将朝中重臣的家宅看住,免得他们利用各自的部曲,串联起反;然后要在宫里杀掉一批掌权的宦官,控制宫中局势。
  但他沿路而去,御道两边的百姓家已经都锁闭门户,外头摆着香案,檐头挂着白花——是国丧的模样。
  乌翰有些心惊: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京城都已经知道了?若是才知道的,短短半天,便是立即做了白花挂起来也来不及啊!
 
  虽然担心,原计划还是得硬着头皮照常做。他分出禁军中的若干,前往各家朝臣家宅之中,以“送讣告送丧服”的名义,刀兵粼粼,把人家屋子团团围住。
  然后他连盔甲都不敢脱下,一路到了平城宫里。
 
  宫里也是一派服丧的模样,他在丹墀上每走一步,心里就增了一分担忧。到得最高处的宫殿,群臣已经集聚,白纱帷幔被风吹得“呼呼”的,帷幔后头,皇帝的棺椁高高地摆着,金漆描画,是鲜卑人新近最信奉的梵语佛经和诸多法相。再后头,又是一道屏风,一道帷幔,影影绰绰看见一群女子的身影,哀哭声连绵不绝,和着殿中梵音与香烛气味,叫乌翰有窒息之感。
 
  这是大丧。
  但是治丧的主动权,他不知怎么却脱了手。
 
  朝臣对他还是挺恭敬的。北朝官制学了很多南朝的样子,三公是摆设,掌权的是三省,中书令、尚书令都在向他叩首,口称“大汗”,叫他“节哀”。乌翰支吾应了,心里暗想人家有备而来,只怕禁军要扑空了。
 
  叩首焚香,应酬了一阵,又该到后头去。短短一段路,他小声问自己的亲信:“宫里各处黄门总管,召集了几个?”
 
  那亲信皱着眉,微微地冲他摇头。
 
  “废物!废物!”乌翰跺一跺脚,此刻又不能跳脚大骂,只能另外想辙。
 
  转过屏风,便是莺莺燕燕,哭得梨花带雨——想来是他父亲的一群妃嫔。他的母亲原是不得宠的低等嫔妃,家世不彰,他没有什么外戚,母亲生了他这个长子,等他封太子,母亲就按照北燕的旧俗“杀母立子”而赐了死;父亲的嫡皇后早就死了,左右夫人也依次作了古;宫里实权最大的莫过于封了贵妃的闾氏,挑唆他的父亲厌恶他,一步步捧自己的儿子杜文——但又怕杀母立子的旧俗,亦不敢明着吹“换太子”的枕边风。
  所以闾妃是他最恨的人。
 
  此刻,他最恨的人正在屏风后为他父亲守灵。一身素衣,半老徐娘,面貌温和,唯有双目凌厉,杜文的眼睛形状不像母亲是漂亮上挑的妩媚形状,但却继承了这笑而富含杀机的凌厉目光。
 
  闾妃见新君来了,连忙膝行两步退了一点,对身边人低声道:“可敦,原是我僭越了。”
 
  乌翰一瞧,她身边这不是自己的妻子贺兰氏么?怎么蠢兮兮地到了宫里?
 
  他不好呵斥,只能陪着笑说:“母妃说笑了,论辈分,该是她僭越了。”说罢,狠狠瞪了贺兰氏一眼。
 
  一场法事做过,余音尚在绕梁。久跪的人们都有些躁动不安,只等皇帝一声吩咐才起身疏散双腿和腰肢。
 
  乌翰看见,闾妃始终握着他妻子贺兰氏的手,叮嘱得情意切切。
 
  “母妃。”乌翰踱步过去,顺手拉着贺兰氏的衣襟,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似笑不笑地看着闾妃,“大行皇帝的下葬也不能再耽误了。朕看大家似乎都晓得这件事,宫里丧葬的东西置办得齐全——只不知道,消息是哪里来的?”
 
  这句话看着等闲,其实等于敢撕破脸承认自己“秘不发丧”,就为了逼问消息的来由。
 
  闾妃一脸奇怪:“啊?消息遍天下都是,人人都在传。我这里大概知道的已经算晚的。怎么,大汗是不打算让人知道?”
  她顿了顿,一如既往地对谁都笑得妩媚:“新可敦的父族贺兰氏,和臣妾的父族闾氏,都在往京里赶,等着拜别大行皇帝最后一次,重新成服入殓,总不能这么马虎。”
  她闲闲说:“对了,好些藩王也要入觐送葬,毕竟大行皇帝一生待人极好,做儿子的伤心泣血,也不独大汗您一个。听说,河西王消息最早,来得最快——他呀,就是仗着好骑兵,又习惯打草谷不用运粮,只怕已经飞速来了呢。”
 
  乌翰听着河西王忽伐的名头也怕,他以奠父为名进京,总不好不许他来——但是一切准备尚未齐备,这不妥妥地引狼入室?
  他心里懊恼,恨自己耽误了太久,也奇怪先帝薨逝的消息他一直牢牢闭锁,到底是哪里传出去的?此刻只能点点头说:“母妃虑得细致。不过河西王入觐父汗遗体,带骑兵来,只怕不妥。”
 
  闾妃点点头:“我也做不了他的主,还是请新大汗下旨申饬他才是。”
 
  乌翰嘴角一抽。又听闾妃说:“哦,对了,听说大汗在陇西还纳了两妃,只怕也于礼不合。要不两个妃子先住到宫里,等先帝下葬之后再行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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