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冷淡淡一笑,把马缰和马鞭一道丢在那郡兵的身上。
府外有一片空场,周边稀稀落落一些民人小宅,此刻天热,大多数人也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闭着门歇晌。
杜文在炽烈的阳光下曝晒着,眯着眼睛一动不动,远远盯着他的几名郡兵都看得眼花无聊了,才见他突然挽弓发箭,然后,一只麻雀从天空中直直掉落下来。杜文上前踢了那麻雀一脚,大概是嫌小,捡都没有捡。
然后,他又拉满了弓弦,凝眸注视着哪处,但是半天不发箭。正当暗窥他的几个人看得无趣时,只见他“刷”的又是一箭,这次,天上掉落下来一只灰鸽,而这位少年郎露出满足的笑容,上前捡起灰鸽。
他信步往回走,那几个郡兵藏在柳荫后头,怕被看见,想悄悄避开,冷不防突然又看见他弯弓搭箭,但这次,锋利的箭尖儿直指着几个郡兵的什长的鼻子。他们刚刚都见识了杜文穿杨贯虱的射箭功夫,一下子惊得背后汗都出来了。
杜文远远地笑道:“躲啥呀!”放下箭,笑眯眯地走过来。
几个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尴里尴尬地垂首站着,赔笑说:“不晓得正好遇见了大王。”
杜文挑眉一笑,把那只鸽子在胸口举得高高的:“麻雀没肉,鸽子炖汤倒很鲜。今晚一起吃?”
那什长道:“大王箭无虚发,真是厉害!鸽子炖汤最滋阴壮阳补身子,我们是什么人,岂敢跟大王分享这好东西?”
杜文一派少年郎的天真,伸手在那什长的裆下掏了一下,笑道:“滋阴壮阳?我滋什么阴?壮什么阳?”
歪头想想说:“对了哦,今晚说是刺史有宴请,我还没机会喝鸽子汤了。天热放不住,给你们吃吧。”把死鸽子抛在那什长的怀里。
彼时鸽子可以用来递信,但是豢养费用大,传递的准确率也不高,几个人虽留着心眼,但见杜文豪阔,而那鸽子又是像野生的,脖子、腿脚里也看不见夹带东西,所以也没有多想,谢过了杜文的恩赏,也不敢再跟着人家屁股后头,只能转别道回去了。
杜文擦擦额角的汗,进门就吩咐倒洗澡水。服侍他的几乎都是刺史派的人,唯有两个小丫鬟是翟家送来的,都十五六岁,跟他差不多年纪,都清秀漂亮,平时负责屋里的细活儿。此刻见小厮倒了洗澡水来,便纷纷给他拿澡豆,拿香膏,拿澡巾,拿蔷薇水……又问他:“殿下今日澡毕穿哪件衣裳?”
杜文毫不在意地解着衣裳,大大方方在两个小姑娘面前袒露身体,然后跨进浴盆后说:“晚上有刺史的筵宴,晚上要穿得阔气些,不过孝中又不能花红柳绿地穿,就拣那件靛青暗花锦的外袍吧。”
两个侍女脸上浮着彤云,垂下眼睑但有意无意要瞄他两眼。其中一个动作利索给他找衣服去了,另一个则是伺候沐浴,在他打散的长发上擦着膏泽,只觉得乌溜溜一片,缎子似的滑,简直比漂亮的姑娘家还要有一头好青丝。
杜文伸出手指轻浮地在那丫鬟脸颊上一摩挲,说:“姊姊的皮肤真细嫩!”
那丫鬟耳珠子都红得要滴血似的,嗔道:“殿下手往哪里放呢?”
“不喜欢?”嘴上这么说,手指却慢慢挪移到那又红又热的耳垂上搓捻,然后叹道,“这样小巧精致的耳朵,怎么没副好耳珰来配呢?”
那侍女虽然有些羞涩,但自恃也有几分美貌,见他这挑衅的俊美样子,又跟个小阿弟似的烂漫,于是带着些娇,说:“奴奴不过是下人,要穿金戴银的,得主子恩赏哪。”眼波流转,若有期待。
杜文变魔术一样举起另一只手,食指拇指捏着一枚珍珠耳珰:真是贵重东西!珠子又大又圆,又白又亮,一点瑕纹都没有,一滴水珠挂在珍珠下方,被烛光一照,更是晶莹剔透。穿珠子的是细细的金链,想来佩戴这耳珰的女子在甩头间会如何摇曳生姿、光彩照人。
“你试试?”杜文柔声说,“南来的最好的珍珠。”
那侍女却和见了鬼似的,脸上的彤云都一霎褪尽了,化作青白的惧色,支支吾吾应道:“奴婢哪有福分戴这么好的珍珠耳珰?”低了头匆匆撩水给杜文洗澡,洗得马虎。
杜文瞥瞥她,目光骤冷,夺过她手里的澡巾说:“我不打马虎眼儿的,我这身子可得干干净净的。”
他洗好澡,先只穿素纱中衣,命两个侍女给他打扇儿,而自己捧着一本书看。书是《汉书》,佶屈聱牙的文字,鲜卑人一直视为畏途,杜文眼神偶有游离,但想着那时候要给思静写诗赋,也是逼着自己到书肆买了好些汉赋和乐府,回家囫囵大嚼,然后拼凑了一篇自感情真意切的文字。
现如今跟这群狡黠的汉人打交道,他也得多读书,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才行。
早就看见天上飞着的鸽子,因着他府里的鸽舍被拆掉了,无处落脚。既然不能叫人发现,干脆杀了。鸽子脚环里别着一封母亲的短信,还有一枚漂亮的珍珠耳珰,他手脚快,摘下来放在衣袖里,琢磨母亲的意思,无非就是个“离间”。
两个小丫鬟在他背后,一边打扇儿一边互相使着眼色,满脸都是为难。
杜文像后脑勺长眼睛一样,突然说:“今晚上刺史宴请,想必和往日一样,翟家是要去人作陪的。你们该跟谁接头、交代,就跟谁接头、交代。我么,是早就知道了的,无所谓!你们呢,倒是不要隐瞒罢,毕竟,若是缺漏了,你们自己的小命难保;而事无钜细交代了,也不过你们家主犯难,你们不用为难,对吧?”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来服侍杜文的,当然是精挑细选家中最聪明活络的女孩儿,但也想不到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聪明活络更甚一筹。
杜文并不等她们俩回复,冷哼一声,看看外头天色微微暗沉了些,说:“衣裳拿来给我披上,现在天黑得晚,我还想瞧瞧这陇西的暮色美不美呢!”
他乘着马,在一群不熟悉的郡中士卒的护卫下慢慢去刺史的府邸。远处的天空一片明霞,五颜六色的极为漂亮;骑行一会儿,云霞变深了,全数是各色深浅明暗的红,在天空整片整片的铺陈,恰是最绚烂的火烧云,把地面上的青砖、白墙、灰瓦等等,都变作各异的红色。
杜文爱煞这红彤彤的世界,心里暗道:总有一天,我要叫这害我憋屈的陇西,也变作这样的颜色!
到了刺史府,果然翟家的人在,而且是翟思静的父亲翟三。杜文看都不看他,只管和刺史拼酒,他量大,而刺史不敌,最后告饶道:“扶风殿下好酒量!臣不能再饮了,明日衙署的案牍颇为劳形,若是心里不清楚,只怕要犯大过呢。转天送扶风殿下就藩的时候,再陪殿下痛饮罢!”
杜文心里“咯登”,嘴里说:“正是呢!我背上的伤也好了,骑马也骑得了。只是怕暑天赶路,路上会慢些……”
刺史大概真的酒多了,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慢便慢些,到了扶风正是秋高气爽,趁着中秋娶亲,多大的喜事!”
杜文笑道:“可说笑了!中秋时国孝未过,怎么能娶亲?”
刺史瞠目一会儿,笑道:“哦哟!臣老糊涂了,居然忘了这茬儿。你看我们今日饮酒,饮的是素酒——天高皇帝远,也没人知道的。再说国孝百日,家孝以日代月,中秋不结缡,重阳也结缡了。还是要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呢!”
杜文斟了一杯酒过去,扳着刺史那老头的脖子,熟不拘礼般说:“老儿取笑我!喝了这一杯!”
把酒灌了刺史一胡子。刺史心里恼怒,又不好对这孩子似的举动发火,只能拱手告饶,求助般看着翟三郎。
翟三郎另有心事不可告人,见这小鬼胡闹,急忙上前哄劝道:“扶风王殿下,刺史酒量有限,您饶恕则个!今夜好月色,刺史府有鼓乐,有歌舞,咱们坐下来慢慢欣赏。”
“我不解声。”杜文说,看了看翟三郎,笑道,“倒是听说翟家家伎擅长吹箫,这等简单的曲子,我还通晓些。欢不欢迎我到君家喝酒?”
翟三郎巴不得有和他单独讲话的机会,连连点头:“只要殿下不嫌某家酒水淡薄……”瞥了半醉的刺史一眼。
刺史正被这小狼灌得有苦难言,巴不得有人接着去看住了他,希望别在他就藩前出么蛾子。翟家和他是旧交好友,当然信得过,刺史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头……疼得紧……就拜托三郎君照顾殿下了。”
第25章
杜文转战翟府,只见水榭里满是冰块,清凉宜人,酒水也都冰过,各色果子盛在晶莹的冰碗子里。
杜文指指那个带着洞箫前来演奏的家伎,说:“今日好月色,水榭外又是那样一泓好清流,那样一池好荷花。请姑娘远远地隔岸吹箫,听起来才更雅致。”
翟三郎知道这是杜文在清场,叫无干的人走开,他们推车撞壁的话才便于出口。于是,他默默地点点头,目光示意所有人都退出水榭。
杜文熟不拘礼地推开水榭四面的窗户,幽幽荷风吹来,洞箫如泣如诉的声音也悠然从远处传来,水中一月,天上一月,清净而动人,整片府邸仿佛是一个清凉的仙境一般。
但杜文偏要煞风景,他视察四周确实无人,便在窗户边回过身来,对局促坐在那里的翟三郎说:“她们告诉你了吧?耳珰是思静女郎的,咱们偷情的信物——我这里一枚,我亲信也送到了平城一枚,时候一到,自然给大汗看一看东西。我阿干那个人呢最多疑,现在局势初定,你们嫁过去的又是有两心的女郎,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挑起眉梢,鹰隼似的目中光芒锐利,狠狠往翟三郎心头上一戳。
翟三郎有些气怒,强自保持着镇静,挺直脊背对杜文说:“殿下,这样的小孩子把戏,玩了也没有意思。”
杜文笑道:“小孩子把戏?你了不了解我阿干啊就为他卖命?好吧,看来不见思静的头颅,你们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翟三郎终于忍不住了,手在食案上用力一按:“殿下以前嘴上说对思静——”
“那又怎么样?”杜文毫不客气一下子打断,凶横地笑道,“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
翟三郎几乎用了洪荒之力才平息住胸腔里的愤怒。
撕破脸了,他也敢把话挑开了:“扶风王殿下,思静不过是臣的一个女儿,殿下诬蔑她的操守,离间臣一族与大汗的信任。您自然舍得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臣自也舍得一个骨肉女儿。大汗若疑思静不贞,臣便请大汗赐死她,不沾染脏了臣陇西翟氏的门楣!”
杜文却从刚才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对面这位开始破釜沉舟了,是因为感觉没了希望,只能硬碰硬了,所以他弛然道:“何必,何必!我和乌翰都是天家的骨肉,你非抱牢了他的大腿么?实话说,我刚才也性急了,其实我对思静的情意可比乌翰对她深多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大汗一路从陇西回平城,都没有碰过你的女儿。”
翟三郎强撑着说:“先帝丧中,大汗这样做自无不可。”
杜文笑道:“那么,他把思静的侍女搞大了肚子又是怎么回事呀?”
翟三郎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这扶风王怎么对外头的事了解得这么清楚?比他这位皇帝的老丈人还清楚?
杜文说:“你以为我被锁困在这里,就只有束手待毙?你以为大汗风风光光回京,就胜券在握?幼稚!我们鲜卑人和你们汉人不一样,那个位置,他坐得,我就z坐得!他抢得,我就抢得!”
他眸子里厉光闪闪,顿时把外头清朗的月色都比下去了。翟三郎只觉得自己面前站的是一头恶狼,眼睛里是幽幽的绿光,它已经磨牙吮血,等着要咬开他苍老的咽喉。
杜文又道:“你们汉人讲个‘中庸’,无非是两头不得罪。翟三,你倒是有个机会,你女儿有幸被我看上了,我也愿意扶你过一条生路——你可以不彰显,暗暗投诚我,也押一份宝在我的身上。将来我赢得了天下,我奉你做国丈,不再计较你之前对我的陷害和软禁。你横竖不亏,哪边赢了你都能做功臣。如何?”
翟三郎心里乱乱的,早前侍女偷偷告诉他:杜文有翟思静的耳珰,而且已经公然拿出来作威胁了,他心头就如重鼓敲过一般,满脑子都是空白,一背都是冷汗;再想着之前思静写暧昧的诗歌给杜文,他被乌翰提溜到行宫里言语敲打——不错,杜文并没有夸张,他自己也感觉到乌翰的多疑和卑弱。
那么,杜文指的这条路,万一也是根救命的稻草呢?
其实,做墙头草,多数命不会好。但是大多数人都参不透这个道理,只觉得两边既然都是悬崖峭壁,若能有个两全的计策,倒不失为巧计。
洞箫幽咽的曲调中,两个人对着窗外的月色与荷花斗着心思,好久都没有说话,洞箫的音色于是飘飘渺渺地传过来,叫人心头不自觉地生了苦楚。
杜文幽幽说:“我只有这一条路,是生是死都要走下去,没得选。你帮我,我感念你的恩;你害我,我将来就拉你们一起下地狱。”转眸看着翟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