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他下定决心,对身边的侍宦说:“今日酒膳,办到新入宫的两位暂居的殿里。”
 
  因为还没出先帝孝期,翟思静和梅蕊都还没有册封,身份不尴不尬的,暂时住在后宫里一片普通的院落里。皇后倒也大气,都按着昭仪的规制给两个人铺陈,宫女宦官也都到位,主殿两边,一人一半,次间读书待客,梢间沐浴寝卧。梅蕊如入天堂,顿时小产的伤楚也忘记了大半。
 
  掌灯时分,一群宦官端着羊油烛,捧着各色漆盒提盒,迤逦向这间宫院而来。早有人提醒了两位宫妃在门口跪接。红烛明晃晃间,照出翟思静和林梅蕊两位的倩影来。
 
  皇帝乌翰随后沿着甬道步行而来,两道灯光为他开路,玄色外袍在风里鼓动,影子到门边时,翟思静只觉得像一只硕大的蝙蝠降了下来,一阵压抑和作呕,低下头看都不想看他。
 
  而在皇帝看来,朦胧灯光下,两位女郎眉目显得模糊,倒是打扮的样子就凸显出来了:梅蕊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素雅的月白襦衫,碧水般的间色裙,一条桃红鸾带如泻落一地的秋水中盘旋的花瓣,灵蛇髻中簪着玉梳和一朵硕大的白色牡丹,既不有违国孝,又不显得颓丧;而翟思静简直就和宫女一样,乌发用白帕包着,什么都看不见,麻黄半旧绸衫,老秋色的长裙,眉眼再垂着,完全看不出一分好处。
 
  乌翰不由又厌恶她,道了声“起来吧。”拔脚进了正殿。
  两个宫妃一边一个给他执巾布菜。梅蕊会伺候人,觑着他的眼神,瞟向哪里,她的长银筷和银匙就伸向哪里,还哄着皇帝吃饭:“大汗,这肉一看就炙得极好,香得妾都流口水了呢!”
 
  乌翰笑眯眯搛起一筷子肉,亲自喂到梅蕊的口中。梅蕊倒有些尴尬,觉得这样子实在轻浮,别了头一让,那沾着酱汁的炙肉擦在她的脸颊上。
  乌翰回头没好气地对没及时递手巾的翟思静说:“伺候巾栉这样简单的事,怎么也木手木脚的?!”
 
  梅蕊急忙自己拿过手巾,说:“我们女郎以前不伺候人的……”
 
  乌翰仍斥着翟思静:“如今谁比谁高贵?该学学伺候你男人了吧?!”
 
  他期待着侮骂她、折辱她,会使她变了颜色,可以让他开心一点。结果泥胎木偶不愧是泥胎木偶,连声“是”都不说,一滴委屈的泪水都没有,只冷冷地瞥他一眼,就把目光侧开了——当他是空气。
 
  乌翰连饭都倒胃口了,把筷子一摔,说:“不吃了!”
 
  梅蕊剜了自家女郎一眼,讨好地对乌翰说:“大汗别生气啊!女郎没习惯嘛,以后妾来和她说,好不好?”
 
  乌翰看着她,心里的气就抽丝儿一般去了,牵住梅蕊的手说:“还是你懂事,所谓世家大族,养出一群废物,真真是作孽!”而后道:“到你那里歇息吧。”
 
  梅蕊又羞又喜,低了头任由乌翰牵了自己往西梢间跑。
  进了门,便有几个侍宦端了热水,放好酒壶酒杯和装点心的漆盒进来,然后都退了出去。
 
  乌翰说:“没吃饱,你喝点酒陪陪朕吧。”
 
  梅蕊但要他欢心,无所不做,虽然没什么酒量,仍是叫喝就喝,一盏奶酒入喉,脸上即刻飘浮起红云,软软地就往男人怀里倒:“大汗……妾……头晕……”
 
  乌翰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眉目冷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了,然后对梅蕊说:“没事,说说话就好了。”
  冷静地端详了少妇酡红的醉颜一番,又说:“你们家女郎,真是太傲慢了。”
 
  梅蕊还有护主的心,扶着头,拉着乌翰的衣袖说:“也不是……女郎她……真的不会伺候人,家里……都是人家伺候她。只有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才是伺候别人的命。承蒙……大汗不嫌弃我……”
 
  乌翰亲了她热乎乎的脸颊一下,愈发抱得紧:“我怎么嫌弃你?梅蕊,我心里的苦,人家都不知道。”
 
  “大汗……我……愿意为大汗解忧。”
 
  “真的?”
 
  “真的!”她说得笃定,也不完全是讨好,十六岁小姑娘的心思,遇到这样成熟而会疼人的男人,还是个尊贵罔极的皇帝,她也沦陷了,在他的爱意里无法自拔。
 
  “朕有了你,真是福分!”乌翰又喝了一盏酒。
  想着自己的娘亲,想着自己好容易登上了皇位,宫里宫外却是这样一番局面——完全不是自己预想的那样。夜晚里,醉意中,无端的愁绪会涌起来,身为皇帝也不能例外。
 
  乌翰捏着酒杯,对着梅蕊落下泪来:“其实,我阿娘原也是个宫女儿,父汗一次酒多了在宫里散心,恰好遇到,觉得她漂亮可人意儿,就在假山间临幸了她。可她的大不幸,便是生了我,我居然还是长子——她本来就不受待见,出身不高贵,亲族没有用,父汗对她腻了就腻了,大臣请封长子为储,我父汗封我杀她时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的心哪,也是千疮百孔的。当太子时,东宫无数家世高贵的正妃侧妃,他总觉得心里有距离,反而是梅蕊这样身份不高,但是清爽可意儿的,让他有种补偿的喜爱,在她面前,总是放松的。
 
  梅蕊被微醺的他抱着哭,渐渐酒意也化作心酸漾起来,抚着他宽厚结实的背安慰说:“大汗,过去的事,真是苦,不瞒大汗说,我也是苦人儿,以前的生活,想都不敢想。但是,咱们总得向前看。”她笑得温暖,抚着他的手也愈加温柔:“妾也是有福的人,得到大汗的恩宠,这辈子还是有指望的。”
 
  “是的。向前看。”乌翰窝在女人丰盈的胸脯里,呼吸都困难,但是就是有些溺水般的沉迷。
  他酒量并不小,看起来昏沉沉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不错,得向前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忽伐是兄弟里最粗鲁的一个,但是架不住勇猛无畏,什么都不怕,手中那支兵,给他指挥得也是所向披靡,情急时敢吃着人肉冲锋陷阵的,直是一群魔鬼。但是魔鬼也有弱点。忽伐好色,遇到美人儿就走不动路,这次远道而来,想来是憋得久了。
 
  他的妃嫔,出身世家大族的居多,比如皇后贺兰氏,背后是实力雄厚的贺兰部落,又比如冷漠可恶的翟思静,背后是他赖以凭恃的陇西翟家。他可以宠,可以不宠,但是这些女人不能轻易拿出来,拿出来,人心就冷了,女人背后的势力就不能用了。
 
  他仰起头,从下至上看着梅蕊,像个无辜的孩子:“梅蕊,我在平城宫里实在呆得气闷。天天看着那其蠢如猪的皇后就气闷,可又不能不担待着她的身份地步儿。现在国事如此烦恼,我只想天天和你这样的解语花呆在一起,我们去北苑吧,那里是郊外的离宫,风光特别好,看着那里的山与水,心胸都会开阔。那是咱们俩的地方!”
 
  梅蕊在平城宫也呆得郁闷啊!她得宠是得宠,被临幸得最多,却也遭到其他宫妃的白眼和冷语最多,嘲笑她出身微贱,嘲笑她貌不惊人,嘲笑她全凭榻上功夫媚主——任哪个女人都不爱听这样的评语。
  今天皇帝可说了,他喜欢她,因为她和他的母亲一样,虽然低微,但是是心中永远的月光。这万众尊仰的大汗,心里是真真切切爱着她的!多么大的荣耀!
 
  皇帝已经反客为主,从胸口到锁骨,再到脖子,密密地吻她。那双有些粗糙,但又格外有男人味儿的大手则从襦衫里伸进来,上下无度地揉捏、索取。
 
  这是他爱她!
 
  他温柔地问:“如今可能碰了?”
 
  她羞臊地说:“碰是能碰了。但是万一再怀上……”
 
  皇帝应诺着:“不会的,你放心就是。实在不放心,我就在外面蹭蹭。”
 
  她信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解她的汗巾,硬邦邦地顶她,在她耳垂边吹气,她的心跟酥了似的,满脑子想着:他真的爱她!
 
  他哪里是“蹭蹭”,是直接冲撞进来,一下子探抵她的灵魂深处,进进退退都撩拨得她不能自已,她颤巍巍的身体在告诉她的灵魂:他这是真的爱她,爱她的身体,爱她的身份,爱她的可人,爱她的一切!
  她要笑,又几乎要哭,幸福地又哭又笑,挺起身子应和着,在他肩膀上舔舐着,最后啮咬着。爱他爱得不行——这个世间最尊贵的人儿对她那么好,她除了这具身子,简直无以为报!
 
  飘荡的小船抵岸,梅蕊依靠着她的男人,在他再一次问她去不去北苑的时候,她害羞地点点头:“既然是大汗吩咐,妾当然去的。”
 
  “不是我的吩咐。”乌翰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得她娇羞不已,“是我希望你和共享那片漂亮的地方,那是属于我们的。”
 
  梅蕊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觉得那怀抱坚实可信,于是害羞地点点头:“妾怎么会不愿意呢?”
 
  乌翰吻吻她的顶心,说:“你收拾收拾先去,我处理完朝政,可能要到晚些再过去。北苑荒僻些,我会多布置些侍卫,你别紧张,在你的宫苑里照常过你的日子就是。”
 
  等过了重阳,便出了国孝,可以正式册立。梅蕊觉得现在这尴尬的日子到清净的北苑去过也无不可,甚至还挺好的。伺候完乌翰就寝之后,梅蕊主动为他扇着风,听着他轻轻的鼾声,心里越盘算越觉得实在妙不可言。
  第二天皇帝上朝去了,梅蕊换了一身绫子裙裳,穿惯褶裤的小丫头还不习惯长裙,拎着裙摆到翟思静那半边,边看她通头发,边喜滋滋说:“女郎,我有一个好消息!”
 
  翟思静看看她,笑道:“大汗又承诺你什么了呀?”
 
  梅蕊看翟思静明丽的笑容,先赞叹道:“女郎笑起来那么美!为何从来不对大汗笑啊?您要真笑起来,只怕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呢!”
 
  翟思静越发笑道:“小妮子听着我读了几首诗,一发嘲笑到我头上了,敢情当现在我撕不了你的嘴?”伸手轻轻拧拧梅蕊的脸颊。
 
  梅蕊笑着躲闪:“我的好女郎,您可饶了我!我心里只把女郎还当主子。”
 
  笑闹了一阵,她坐在翟思静的妆台旁边,附耳说:“昨儿个大汗说,国事烦恼,他想带我去郊外的离宫北苑散散心,听说那里风光特别好,看着心胸都会开阔呢。我已经答应了,也想到外头去长长见识。只是我一个人去,把女郎孤零零留在这里,我心里也舍不得。我想今晚再求大汗一个恩典,让咱们俩一起去北苑,离开平城宫这冰冷的鬼地方!”
 
  翟思静突然见了鬼一样看着梅蕊,手里的木梳掉了都浑然不觉,好一会儿才眼风一扫,对旁边伺候巾栉的宫人们说:“你们先都出去!”
  她偶显厉色,大家还有些畏服她,顿时敛衽而去。
 
  梅蕊不晓得又怎么了,不知所措地叉手望着自家女郎,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了?”
 
  翟思静压低声音说:“北苑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梅蕊问。
 
  “因为……”翟思静有些讷言,心里也不确定。
  怎么说呢?告诉她前一世杜文兵临城下的时候,已经掌控国政、不需陇西协助的乌翰便把她发至北苑,偷偷伏着兵马,打算在杜文闯进她的寝室的时候以“奸.污宫妃”的名义构陷他?告诉她北苑事发之后,杜文非但没有被擒,反而在奸.污了她之后潇洒而去,借重其他藩王的兵马,让乌翰只能活吞了这口恶气,而把怒火撒在了女人身上?
  这一世,这些只是“莫须有”。梅蕊这憨憨的姑娘肯信?!
 
  她只能先说:“你想想,现在河西王的军队就驻扎在郭外,多险啊!”
 
  梅蕊笑道:“河西王的军队在郭外,关我什么事?北苑在城外,但也在郭内;河西王好歹也是大汗的弟弟和臣子;我是大汗未来的嫔妃,任谁也该敬重我三分。朝堂上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呗。”
 
  内宅长大,完全不知世事险恶,更不知男人的无情。
  翟思静又劝了几句,奈何旁敲侧击的,毕竟到不了点子上。倒把梅蕊说得不高兴了,她忍了又忍,终于说:“女郎,你要实在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你。但是我是要去北苑看看的。我心里是仍然把您当主子,好东西想和你共同享用,你若实在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觉得我也不过是爬床夺宠的不要脸的人,我也没法子……”说着哭了起来,捂着脸奔了出去。
 
  没法子,翟思静梳头都没心思了,发了一会儿怔去看梅蕊,她已经和几个宫女一道在收拾着去北苑的东西。
  见翟思静过来,梅蕊瞥她一眼说:“女郎放心,我刚刚说的是气话。女郎一直把我当姊妹,我也把女郎当姊妹的。我在北苑暂住,以后也还是要回来的。你不愿去,就在这里……多保重吧。”
 
  翟思静倚着门看着她,点点头说:“好,那你也多保重,晚上门户锁闭,身边多留些人伺候。”
  大概,会好一点吧?
 
  她到门外,天空依然是一片云都没有,酷热难耐。上苍蓝得刺眼,翟思静有些疑惑:她是怎么回来的?人生的路好像是变了,但又有好多节点仿佛没有变化,只是开始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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