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母亲李氏诧异地看着女儿的泪光:“儿啊,你又何尝懂得吃糠咽菜的苦?莫不是听了什么浑话,想左了么?”
  然而女儿哽咽着不停地摇头,李氏又心疼她,泛泛地劝慰了两句,只能说:“好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以后再说吧。”
 
  母亲太息离开,翟思静心却拎得老高:命运的轮转岂因自己的一句推辞而扭转?父母虽然待她如掌珠,但此刻的她亦不过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待价而沽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时候,他们把她捂在闺阁这些年,其实不也就为了此刻联姻皇室的机会?
 
  果不其然,第二日大早,翟思静还在梳妆,母亲倒又来了,这次语气冷冷的:“思静,你大伯、二伯和阿父在正堂等你,有些话,我妇道人家也不适合说,族中大义使然,还是他们对你讲比较好。”
 
  家族里地位最尊的三个男人,齐刷刷坐在正堂等候她一个晚辈的女郎,而且一见到她的影子,三双眼睛就齐刷刷盯了过来,面目肃然,这样压迫的气氛,连母亲的脸上都不由带了畏怯的赔笑,轻轻拉了拉女儿的袖子,低声说:“思静,别跟长辈强,啊。”
 
  知女莫若母,她还是闺阁的女孩儿,等闲都是贞静少言的模样,但这骨子里的强性确实保有一辈子——上辈子若肯对杜文稍稍妥协,或许那些苦头也未必会吃。
  可是,有的事,又怎么妥协呢?
 
  翟思静沉沉地下拜,给两位伯父和父亲问了安,然后垂首侍立一边,等待他们发话。
 
  两个伯父先开的口,还挺客气地对她的父亲说道:“三弟,思静长成,确实是宝玉明珠一般,我们翟家起复,或许在此女的身上。”
 
  她的父亲摆摆手说:“抬举她了!也是她有幸,太子钦慕,要求为良娣,不知她福泽够不够呢!”
 
  来了!
  翟思静默然地抿着嘴,等待着说话的机会。
  果然,上首三位男人自顾自谈了一会儿,终于把目光回转到她身上,父亲抚着膝,说话很冷静的:“思静,宫中中常侍已经传了意思过来,太子纳良娣,原也和民间征选一般,年龄合适、条件合适即可,不需过问主家意思。不过大汗特为遣人问一声,是对翟家的尊重,也是对你的尊重。太子青宫只有一正妃,三庶妃,你嫁过去为良娣,仅次于太子妃贺兰氏而已,这是何等的荣耀。”
 
  “咱们陇西翟家,何时以女儿辈里出妾侍为荣耀?”翟思静幽幽说。
 
  父亲顿时怒目圆睁,戟指道:“你……你说什么?!”
 
  大伯忙按住她父亲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转脸对翟思静说:“思静,若在寻常人家,确实是妾,但在太子宫中,计较这个就没有意思了。天下皇后拢共只会有一个,鲜卑人也未必愿意叫汉人女郎来登这个位置;但皇家的夫人和嫔妃,到底尊贵与民间不同。你不要先存了拙见,以为倒是长辈们害你。”
 
  言语也算谆谆。翟思静倒也并不真为这个名分争,只是苦于无法说那一世她经历的苦楚和翟家攀附太子之后几近覆灭的命运,而找了一个借口而已。
  翟思静几乎泪下,吸溜了一下鼻子说:“侄女不敢。联姻皇室,实在是……”
 
  父亲拍拍案几,说道:“思静,你伯父说得对,你不要先存了拙见在心里,觉得大家推你进火坑一般。实话告诉你,太子府的长史,今天午后就要来咱们家相看你,这不是你说一句‘不愿’就可以避开的。家族的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也商量了好久,大汗年岁不小,但爱五石散,无心纳妃嫔;下头皇子虽多,到底太子才是下一任的君王。翟家现在有些力量,你若入青宫,将来咱们总有帮衬你的时候,而太子登极之后,咱们又靠你的荣光。若能生个儿子,日后更是后福无穷。”
  他最后说:“你好好准备吧。万事皆在自心。太子有意联姻,估计也并不是只看相貌,你不要存了拙心,倒勘勘地弄巧成拙了。”
 
  翟思静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便已经被父辈们算计好了价钱,只差头上插根草标便可发卖。
  母亲在后头拚命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顶撞了。
 
  翟思静觉得脸上一凉,自知是泪,然而就连擦泪都无力,被母亲半扶半拽,回到自己的闺房里。
 
  母亲抚慰了她一会儿,翟思静只流泪,不说话,母亲最后也生气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倔?”没有了耐心,吩咐她的两个侍女为她重新梳妆:“午后太子府前来相看,若是女郎丢了丑,我唯你俩是问!”
 
  母亲甩门而去,两个侍女胆战心惊劝了她几句,然后去端洗面的水,又殷切地找衣裳和首饰,要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翟思静看着妆奁里尖锐的钗尾,真的萌生着拙念头,不止一次地想着若是刺瞎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就不再有上一世的命运了?
  可是她几回拈起发钗,终究没有敢。不仅是她没有胆力如此自残,也因为她生怕此举一出,让叱罗氏以为她自恃汉室世家女郎,瞧不起鲜卑的皇族,父母家族都要为她任性的举动付出可怕的代价——她终是顾忌太多,还是被亲情的软肋钳制得不能自由。
 
  第3章
  冷静下来之后,翟思静放下手中的发钗,在用热水焐着哭肿的眼睛的同时,在一片热腾腾的黑暗里,思考着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够自主的。
  家族切切的联姻需求,把她必然地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的上一世,甫一为墙头的少年心动,却又被告知太子前来求婚;太子纳彩的礼数未至,又听说因为扶风王争抢,太子想要放弃她;她那时还不知道扶风王是谁,惴惴不安间又听说老皇帝坠马而死,太子在路上柴燎登基;然后在鲜卑人短暂的守制之后,她便顺理成章地嫁给新君,也是那时,她再次见到扶风王——原来就是墙头的美少年——却变了一副阴鸷的模样。
 
  她不愿违逆父母,也不知道选择可能会带来的黑暗的路,就这样浑浑噩噩走进了命运的死胡同里。
 
  梳理完她凄惨的上一世,翟思静心里明白,若命运的路线至此还是无法撼动的,那么,她能够在歧路做出的选择,大概就是现在是答应嫁给太子叱罗乌翰,还是等待日后嫁给扶风王叱罗杜文这两个选项。只不过上一世被纠缠进这兄弟俩的阋墙争斗中,这一世大约却得快刀斩乱麻,避免兄弟阋墙,便是避免自己一身二嫁,两个孩子被拿来威胁自己。
 
  乌翰看起来待她不错,但上一世牺牲她做“仙人跳”的时候,实在叫人恶心。
  杜文强横霸道,用尽手段钳制她,最后虐杀了她的长子长越,叫她恨入骨髓。
 
  两害相权取其轻,似乎跟着乌翰更能善终一些——她不爱乌翰,但躲在偏僻的宫里做一个普通的妃子,陪伴孩子一生,好像也可以平平凡凡、了无遗憾地过一辈子了。
  那么,上一世杀她儿子的那头恶狼——趁如今爪牙未利,还自负狂妄的时候,早早剪除羽翼处置掉,那么“仙人跳”也不会有,被他无情地强.暴也不会有,长子被虐杀的事就更不会有。
 
  想定了,她拿开已经不再热乎的手巾,眼皮子依然有些肿胀,神情却泰然多了:“面脂呢?”
 
  两个侍女看她不再别扭了,心里也舒开了,急忙取了白玉盒子拧开,笑着说:“这玉容散每日擦一点,最滋养皮肤不过。女郎本来就白皙,只不知怎么美呢!”
 
  这是一盒新的膏子,玉一样的油脂,散发着玉簪花的清香,翟思静伸手沾取了一点,腻腻的膏子不知怎么让她的心一坠——谗害叱罗杜文,是她求存之道,但是……现如今他还只是个倾慕她的少年,他还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她有些迷茫,不知这过早的复仇是否并不合理?她自小跟兄弟们一样读那些圣贤书,懂仁恕之道,是不是都白读在肚子里?
 
  午后,果然太子府的人来到翟府,长史在前头与翟家的几位郎主喝茶交谈,几个太子府管事嬷嬷则提着礼物匣子到后头相看翟家的女孩子。
 
  翟思静和几位堂房姊妹坐在一起,见人来了,都是起身敛衽下拜。太子府的管事嬷嬷们也回了礼,而后目光扫过,最后一顺儿地都瞥向一群娇艳女孩子中最美的那一个。
 
  翟思静默默地垂着头,感受着直剌剌扫视过来的目光,目光几乎都定格在她的脸上,她倒也有种认命的坦然,随她们去看。
  在一群老积年的眼中,这位女郎不仅容貌出众,而且态度沉静,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养良好的女郎。顿时都折服了,其中为首的一位问道:“哪位是三郎家的长女?”
 
  翟思静抬眸说:“妾是。”
 
  “哦哟!”那嬷嬷满脸都笑开花儿来,几步上前,亲昵地捉住翟思静的手,像是熟不拘礼的亲眷一般,上下翻看,把手心手指手腕都看全了,脸上的褶子越发攒成一团:“女郎真是国色天香!太子果然好眼光!”
  送上礼物,一脸满意地告辞了。
 
  堂房的姊妹们纷纷上来贺喜,伸头看匣子中的绸缎、珠花和翠钿,却觉太子的礼物也寻常。
  翟思静知道这位太子并不受他父亲的宠爱,纯不过储副已定,太子生母已赐死,不宜无罪改立而已——所以太子青宫一应用度甚至不如最受宠的扶风王叱罗杜文——太子小家子气,大约也是这样的来由。
 
  她把匣子放在案桌上,对姊妹们说:“这些东西我一个人独占不好,阿姊和妹妹们挑自己喜欢的拿去玩吧。”
 
  姊妹们或有嫉妒她的,但面子上都做得很漂亮,不是称谢,就是贺喜。
 
  又说了一会儿话,正准备散了,一个小丫鬟过来道:“咦,前头又有扶风王府的人来拜见郎主,不知是不是咱们家的哪位女郎还有姻缘呢!”
 
  大家顿时都面上做红,啐那小丫鬟口无遮拦。唯有翟思静脸色发白,听着姊妹们开始把话题扯到了扶风王身上。
  “扶风王现在是大汗最小的么儿,宠妃闾氏的独生儿子,宠是宠的来!”
  “也不仅是母爱子抱,大汗人前总说:‘扶风王最类朕’,听说长得英俊,聪明好读书,又善骑射,简直是全才!”
  “而且没有纳正妃,只是屋子里小妾多了些……”
  “这样一个人才,便贪好一些美色也是正常。”
  …………
 
  翟家讲究“内外有别”,这一次来的扶风王府的人,只是一个年轻侍女,进门后的规矩亦是有模有样,每位翟家女郎都有个礼物匣子,上面贴着鹅黄签子,一一书写着序齿。
  侍女话不多,只道扶风王尽客谊,赠送些小礼物,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绕了一圈,然后就告辞了。
 
  有手快的姊妹打开匣子,“呀”地惊喜出声:匣子里是打制精致的跳脱(手镯),上头镶嵌着各色宝石,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太子的礼物顿显逊色,而大家关于扶风王受宠的传说也似被印证了。啧啧声中,不乏有开始期待能够有幸嫁入扶风王府的。
 
  翟思静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匣子,一旁有姊妹催促她:“思静,你也试试跳脱嘛!”
  她勉强笑着摇摇头:“不了,昨日女红做得久,腕子有些僵痛,能不动弹就不动弹吧。”
  她心里知道,一如上一世,唯有她的匣子里只是一纸花笺,上面写着他意气洋洋的文赋,在他心里,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向她表白心意。
 
  可是,这一世的她连看都不想看!
 
  回到闺房里,她把匣子往案上一丢,愤怒和哀伤让眼眶子酸酸的,忍不住扑到枕头上,把酸酸的泪水暗暗地揩抹上去。
 
  她的侍女梅蕊进来伺候,见她这样子没敢说话,又见妆台上的匣子,想起其他女郎们兴高采烈说着的扶风王的礼物,不由也好奇起来,便以“收拾”的名义,打开了那个匣子。
  “咦?”她发出声音,“不是宝石跳脱啊?”
 
  翟思静从榻上弹起来,气得脸红红的,对侍女吼道:“谁请你翻我的东西?!”
 
  梅蕊吓了一跳,委屈地把匣子伸过去,说:“那么大家伙什儿,摆在台面上实在不好看。奴婢听其他女郎说里头是跳脱,想着帮女郎收起来,哪天要戴也好找。”
 
  翟思静不想看,此刻也清楚看到里面一张叠成同心方胜儿的粉红色笺纸,隐隐透出墨色。她几步到妆台前,想把纸撕了。
  倒是梅蕊适时悄然问:“是什么呀?一封信?”
 
  她惊觉:若是撕了,倒像自己心里有鬼一样。
  平静下来,她打开笺纸,草草看了一遍——果然与上一世写的内容也一样——心里又一阵阵地涌酸楚,故意“哼”了一声说:“他在我面前装文士,却不知这些文字里不通处甚多,丢人现眼!”
  把笺纸狠狠一丢,对梅蕊道:“晚上点烛时,顺便烧掉!”
 
  梅蕊眼睛闪啊闪,大概觉得自家女郎是被人表白了羞臊,于是笑笑也不说话,把匣子捧到耳房堆杂物的地方去了。
 
 
  第4章
  一家有女两家求,翟家三郎主虽然对女儿尚是守口如瓶,但深谙上一世情形的翟思静见到父亲紧锁的眉头时,就知道那件往事又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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