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可这一世,杜文第一次见她这种表情——虽是嗔怪,但也是亲近的人才会有的作态,他心里那种酸、麻、胀、痒……来自爱意的甜蜜滋味,简直要酝酿出芬芳来。
 
  而且就连翟思静的父亲也发觉了两个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心里怒气勃发,忍不住就瞪了女儿一眼。
 
  送走大汗最小的皇子,沉着脸的父亲把女儿叫进花厅,屏退其他人,便是一声断喝:“跪下!”
 
  翟思静满心委屈,但前世今生都是驯顺的性子,“三从四德”的女训自小儿听着,所以父亲话音刚落,她就已经跪在氍毹毯上,可也憋屈得双泪直流。
 
  父亲好像毫无怜惜,绕着她走了两圈,终于负手冷笑道:“你对扶风王动心了?”
 
  “没有!”她摇着头。
 
  父亲继续冷笑着,仿佛没听见她的否定:“不错,扶风王长得容易叫人动心,你也不过十七岁的怀春少女,大约见到漂亮的男儿,便想着桑间濮上了!”
 
  翟思静不由自主地直视着父亲,哽咽着争辩:“阿父何出此言!尊长们叫女儿怎么样,女儿就答应怎么样。今日本是来告诉父亲,扶风王机敏,父亲的那个决策,只怕很难逃过他的眼睛,想叫父亲多多小心。父亲何由推论女儿有那种龌龊心思?”
 
  翟三郎根本不听她分辩,却抓住其间一个漏洞,狐疑地看着她问:“就算扶风王上次逾墙扶掖你,你们也不过见了一面,那一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他鹰视狼顾,现在又连他性子机敏都知道?”
 
  “我……”翟思静咬咬牙,说,“我还知道他不仅机敏,还是个爪尖齿利、动心忍性的人。阿父暗室之谋,迟早成为被他拿捏住的大过错;而我……”她想着上一世,悲从中来,越发哽塞难言,想着是托梦境,还是托求签,总要把上一世的事情让父亲大概有数,避免日后陷入被动。
 
  但她的主意还没有想定,先听见父亲气得发抖的声音,对外头喝道:“来人!叫大女郎的母亲来!”
  他低头便看见女儿惊讶而直剌剌的眼神,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巴掌高高举起,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打下去,只拂袖恨道:“你若是做下丑事,你就早点自己了断,我们对外还好为你遮遮丑!”
 
  三夫人李氏匆匆而至,问道:“郎君,怎么了?”
 
  翟三郎颤着手指指着女儿,压低声音对妻子说:“你教出来的‘贤良淑德’的好女儿!赶紧的,在后面梢间的榻上,查验查验,她还是不是处子!若有偏失,咱们全家得陪她死!”
 
  翟思静这才知道父亲气怒的缘由,顿时一口气倒噎在胸口,直到母亲到她身边了,她才抗声说:“阿父冤屈死女儿了!我这一身的清白,您都不信?!”
 
  李氏也急得慌乱,转头对夫君说:“郎君……不会的吧?思静闺教甚严,而且摔跤那日,身边都有侍女,寒琼梅蕊都说扶风王除了扶了一扶,查了查伤,其他什么接触都没有。”
 
  父亲只不耐烦地挥手:“去查!去查!查完再说话!”
 
  母亲拗不过父亲,只能低声哄劝女儿。翟思静心伤到无言,反倒坦然了。她到了梢间,放下帘幕,看了母亲一眼,便一件件解落下裳,躺在榻上。脸像透红的玛瑙,嘴唇却发白了。
  能感觉得到母亲犹豫了片刻,伸手来分她的腿,她的泪水“刷”地流了出来。上一世有过经历,可现在的她还是谨严的处子,被碰触到的感觉非常不适。
 
  翟李氏看着女儿双腿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叹口气道:“思静,也别怨你阿父,毕竟要嫁入皇家,这上面决不能出一点差错。别哭了,仔细眼睛肿了。”
  母亲小心地帮她提起小衣,温柔地探手给她擦眼泪,又劝慰说:“思静,你若是委屈,也只好忍一忍;我也知道你们小儿女的心思——你几个堂房的妹妹都在说扶风王英俊,你心里喜爱他,正常得很。但是咱们家的女郎,怎么可能只顾一己的喜爱与否?你身上肩负的不仅是自己的情爱,还有咱们翟家日后的兴盛呢!”
 
  翟思静蜷起身子,无法想像上一世的她,被迫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的那种羞愧感,被杜文强.暴时无以言述的自责。
  命运的路还在一如既往坚定地走着,她现在谨守的礼仪,保护得冰清玉洁的身体,是不是将来还会被撕碎?是不是将来还是要被无数人在暗中嘲笑,以至于贻羞她的两个儿子?
 
  翟李氏劝了半天,女儿只是蜷缩在枕头里抽噎,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她终于也没了耐心,说:“哭有什么用?你自己想想吧,这条路是没的选的。你就是喜欢那个扶风王叱罗杜文,你也得忘了他!”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女儿沙哑如钝刀片一样的声音:“我没有喜欢他!”
 
  翟李氏摇摇头说:“你不必瞒我,我是过来人。你看你听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神情,绝不是全然无情的模样;你妆匣里的书信我也看了,他对你也真是费尽心力——别说你心动,换谁不心动?!阿母我知道你痛苦,你把感情说出来也无妨,只是你终将记得,父母把你定给了太子,你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母亲摔着门帘出去了,接下来跟父亲在外间说话也跟吵架似的:“一切都好得很!你再戳你女儿的心,她就该害相思病了!消停吧!这也是我十月怀胎,死去活来生出来的!”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第6章
  不几日,北燕大汗在陇西行猎时摔下马匹而暴毙。
 
  伴随大汗出征的军队迅速重新集结,而虎符却改成掌控在太子乌翰的手中。乌翰当了近二十年太子,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不为皇帝所喜,但是毕竟名正而言顺,又有太子太傅、东宫禁军和他的妻族贺兰氏的部落之力,军权交接得毫无波澜。
  纵有疑惑大汗这场暴卒有奇怪之处的人,也只消得一句“大行皇帝还在丧中,你这是何人心?!”便可以塞住人嘴。
 
  乌翰在军队的保护下,按鲜卑的风俗以青牛白羊祭天,随后柴燎登基,接着就暗暗叫人看住了朝中执掌政权和兵权的大臣,以及还没有去国就藩的几个皇子。
 
  杜文陡然从天上掉入泥淖中——疼爱他的父亲去世得毫无征兆,母亲闾妃还在平城宫里什么都不知道。他虽然骄纵,但并不愚蠢,天下形势翻覆,他心里明白得很,每日出门,伴随他的都不再是扶风王的亲侍,而是穿着虎贲中军服饰的陌生脸庞,问一问都道是“非常时期,保护殿下安泰”,再问一问姓氏或归属,十之二三倒是姓郁久的或贺兰的——亦即新君的母族和妻族。
 
  乌翰登基的大典上,他有几个随征的兄弟都不愿跪拜,但杜文老老实实第一个撩袍下拜,行最重的稽首大礼,向哥哥称臣。
  乌翰对他笑了笑,对其他兄弟则俯视良久,也没有训斥,也没有为难,也没有处分。
 
  “父汗年逾五十而阖然仙逝,我们虽然悲哀,但也不能耽误了国政。”乌翰对朝臣和兄弟们说,“陇西是父汗大行之地,不能闹出乱子来,刺史是朕新近任命的,还有陇西大族翟姓,亦是满满的忠君之忱,他的部曲为朕守陇西之土,朕也是放心的。”
  他特意看了看杜文,笑意里含刺一样:“既然翟家献女报效,朕自然也领情,等大行皇帝丧期过了,便纳娶为妃。”
 
  这样的纳娶,既是联姻,也未必不有制衡的意思。
  但杜文心里最多的是震怒和无奈:翟家献女,当然指的是翟思静;当时乌翰答应向让,现在形势翻转,当然不会再让了;父汗亦不在人世了,他一个全无权柄的皇子,哪里能与乌翰抗衡?!
 
  而乌翰尤其戳心一样对杜文问道:“扶风王觉得呢?”
 
  “翟家女……翟家女……”杜文俯首在地,吞吐半天才有勇气把话说清楚,“臣弟原也有意于她,父汗说……”
 
  乌翰难得有这样得志的时候,负手走到弟弟身边,弯腰在他耳边笑道:“你说的是思静吧?这个你就不要争了吧。毕竟,人是先就说好给我的,你说她好端端皇妃不做,做你的王妃?呵呵……”
  他直起身子,眸子里俱是阴毒的光:你还敢跟我提父汗说!老背晦偏宠你阿娘,连带着偏宠你,简直写在脸上!我战战兢兢受了你们爷儿仨多少鸟气,今儿还敢跟我提这茬儿?!
 
  乌翰清清喉咙道:“朕的可敦贺兰氏说有一个妹妹,贤良淑德,忠厚讷言,行事颇有风仪,等父汗丧期过了,就赐给你做王妃吧。她懂事得很,日后也好指点你在封邑如何当好一个藩王。”
  他直直地盯着杜文:“扶风王,不谢恩么?”
 
  叱罗杜文咬着牙关,俯身叩首,好半天才终于说:“臣弟谢大汗恩典!”
 
  乌翰不能常驻陇西,所以依赖陇西翟氏在这块地盘上的影响力巩固自己得来不易的汗位。共同作恶,加上与之结亲,是最好的捆绑在一起的办法。翟家也愿意投机这么一把,纵使要献出一个女儿,想着日后发达或由此起,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乌翰临行数日前,传话说要再次驾临翟家门庭。这次以皇帝的身份来会亲,意味深长,翟家老幼自然都明白。
 
  “思静,”翟李氏到女儿的闺房,见她还是锁着眉头,叹了叹气,伸手将她眉头抚平,“女儿家没有在家呆一辈子的,出嫁总归是好事。大汗年龄相貌也过得去,你上头没有婆婆要服侍,可敦贺兰氏听说也是贤惠不妒的人,皇后之下,有一个贵妃,其他嫔御都是低微。答应你嫁过去便是昭仪,生子便擢淑妃——前路鲜花堆锦一般。你阿父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也是煞费苦心了。快别总皱着眉,会长皱纹的!”
 
  翟思静也楚叹一声,说:“阿母,我明白。既然这是我的命,我走下去便是。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并不一定是好事。”
 
  李氏只当她又发那些伤春悲秋的感慨,没奈何胡乱劝了两句,又期期艾艾说:“呃……大汗这次来,想要见一见你。”
 
  “见我?”
  翟思静暗忖:虽然于礼不合,但倒是个好机会。毕竟现在听来的消息,都道杜文顺从,乌翰几番折辱他,他都没有反抗。乌翰试了几次,大概也对这个年幼的弟弟放下心来——却不知他动心忍性,委曲求全,将来势必反弹,成为反噬乌翰的恶狼。而她也会夹在这各怀心思的兄弟俩之间,一辈子就成为了他们权力之斗的牺牲品。
  若是见到乌翰,暗示他当心幼弟,把杜文看在眼皮子底下或干脆处置掉,都可以避免未来兄弟死战的恶果。她至少不用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横竖都遭受折磨。
 
  于是,李氏欣喜地看到她乖顺的女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听话,缓缓地点了点头,毫无反抗。
 
  一位女郎未婚而与夫婿见面,是汉室士族不能忍受的失仪,然而翟家几位饱读诗书的郎主,彼此互相安慰:“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是两国、两族!咱们陇西翟家,既要与皇室联姻,自然是入乡随俗,难道还为这些习惯不同,坏了女儿的好姻缘不成?”
  几个人转过头来对翟思静说:“思静,我们也是为你好。”
 
  (翟思静心里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翟思静一如既往垂着眼睑,冷冷地说:“侄女儿明白。”
 
  她温婉顺从,不以反抗,翟家郎主都颇为高兴,两个伯父对着她父亲,盛赞了他教女有方,又憧憬了日后翟家有女封妃,生下皇子,或封藩,甚或立储,翟家与皇室渐渐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必能在北燕这个新兴帝国盘根错节,赢来翟家新的辉煌。
 
  “所以说,不重生男重生女!”大伯父最后结论道,欣慰地看着侄女。
 
  匆匆准备了两天,迎接新君驾临的一应事务终于齐备了,家中男女各司其职,累得腰疼又充满期待。三夫人李氏唯一的职司就是打扮好女儿翟思静:既不能太庄严豪奢,又不能显得小家子气,真是煞费思量。
 
  等到皇帝乌翰驾临的那个午后,李氏才终于把女儿打扮得满意了:“好得很,不信大汗不心动。”
  又说:“你的耳珰似与璎珞不甚相配,你在妆奁里再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看的。我到角门打听,看大汗什么时候到。”喜滋滋走了。
 
  她是陇西最豪强的大族中嫡室的女郎,命运虽不自由,生活却格外富足。妆奁里有不少东西,最好的茉莉粉,最好的胭脂,最好的眉黛,还有一匣子珠光宝气的首饰。
 
  她今日要亲见太子,暗示他处置幼弟,打扮得不能太粗糙,使得“联姻”仅就成为联姻而已;但也不能过于精致,万一还像上一世那样在后宫得宠,招了多少妒忌的眼眸,只怕也是难以善终的。
  她翻找合适的耳珰,却在妆奁深处翻到了一张粉花笺——阿母悄悄看过,但居然没有收走。
 
  花笺上用粉红色印着海棠花纹,朱丝栏细细的,打得很精致。而上面一笔字,铁画银钩,张扬于撇捺,却又收敛于中宫,看得出是一个聪慧、勇猛而又细致的人才写得出的字迹。
 
  而花笺上的诗赋,又叫她不由勾起了唇角:
 
  “陇西佳处,春日迟迟,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棠华盈树而沉彩,轩楹逡巡而声飞。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