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琼见他有些怕,但提及梅蕊,心里便不欢喜,说:“奴是没福的人,比不上梅蕊。”
杜文撇撇嘴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未必呢。你们女郎给我写信,怎么从你这儿转手?”
“信?”寒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信?”
杜文心里便明白这场陷阱真实不虚了。他挠挠头说:“好吧,你跟着我走,先服侍我女人,到了平城,我再想办法叫你们女郎把你接过去,好不好?”
嘴上问“好不好”,其实根本不打算征求寒琼的意见,眼风一扫,当即过来两个士兵,直接把寒琼连拉带拖到温宿的车辆上去了。
杜文现在已经有了一些亲信,他悄悄问道:“通知我几个阿干,回消息了没?愿意来支援我不?”
得到肯定答覆后,他点点头,又问:“我阿舅那里,增援到了没有?”
他的亲信老实说:“下个月是闾太妃的生辰,几位舅爷打着为太妃暖寿的名义,悄然带着人往平城去,但大汗即位之后,大肆打压朝中和禁中的闾氏族人,倒以他的岳家把持了城门与郭门的要职,如今要过贺兰氏的一关,没那么容易。”
杜文冷冷笑笑,摇摇鞭杆说:“不急,先看他的戏怎么唱,我自然也要奉和的。”
几日之后,到了平城南郭。远远可以看见北边的青山隐在碧蓝的天际,阳光下的桑干河宛如浮银耀金的白练铺陈在大地上,又从城中穿过。外郭用木篱,守军威严,但也没有多少人。
杜文往常随着父亲听那些布防和国政的门道,心里大略明白乌翰的格局,此刻兄弟俩看似维系着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表象,实则已经到了推车撞壁、你死我活的时候了。他再次命人送信给他的兄弟与舅舅,确认他的增援也快到位了。
而后下马,将早已做好的一份上表恭敬地递到郭门领将的手中。
他拒绝单骑进平城面君,但打了个说得过去的旗号:扶风平叛的军队远道而来,请求皇帝亲自郊劳,以示对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的敬重——这是鲜卑首领们最关注的。当然,他同时可以面君拜见,向皇帝汇报战况。
“狡猾得狼一样!”乌翰气哼哼评价,把杜文的折本丢在地上,“我倒不信,他没有欲望?不会上当?传翟昭仪过来!”
自然又是逼得她投书给杜文,写完了,还打量她一番:“这次全交由你自己写的,若是使什么么蛾子,我就把你从城墙上丢下去;若是他不来,我就把你绑马车里送过去。”
这当然只是恐吓,但即便是恐吓也无耻了。
翟思静低着头,颤着手,好半日说:“可是我怕……”
乌翰终于笑道:“怕?你不是该高兴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牛郎织女千里相会了。你好好伺候我弟弟,我让他封你为侧妃。”
其实他只怕杜文不来,不怕翟思静不就范——女人力气能有多大?若是反抗,就叫几个大力的宦官绑着她丢进北苑的空宫室里。
翟思静和大汗新赐的衣裳首饰被一起送了回去。
梅蕊问:“女郎是要承宠了吗?”
翟思静笑着点点头:“大概是吧。只不过不是他来‘宠’。”
见梅蕊疑惑不解,她又说:“他命我去北苑。”
梅蕊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抓住翟思静的手腕,急急地说:“不能去!我的前车之鉴——不能去!”边说话,边眼皮子抽搐,几乎要落下泪来。
翟思静说:“我怎么抗得过大汗的命令?和他说‘不’他就听?”
“我……我去找他!”梅蕊几乎要跳起来,眼泪一道一道往下流,“我找他说去!他已经害了我了,不能再害你!”
“不要去自取其辱。”见梅蕊真有要去的架势,翟思静急忙拉住了她,“你就想想,他会不会答应?凭什么答应?”
“那……那我好好去求他。”梅蕊病急乱投医,“我跪着求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她甚至有些觉得翟思静淡定得没心没肺,都有些愤怒了:“也不光是我啊!女郎,你也做点啥呀!你去求求他,跟他上榻呀,让他高兴,让他怜惜你,舍不得你啊!不错,我们抗不过他,他是一国之君,总得他肯放过你才行啊!”
傻姑娘!翟思静怜悯地望着梅蕊,目中莹莹有泪光:梅蕊,你对乌翰好不好?你几乎肯为他做任何事,曾经真心实意爱过他!他又是怎么对待你的?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薄情冷血的男人,只可能是悲剧了。
其实梅蕊自己又哪有不明白的!只是绝望,捂着脸哭泣着:“我们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别怕,别怕。”翟思静捧着梅蕊的脸安慰她,“改不改得了命,我都会尽力有尊严地活这辈子。”
她是说给梅蕊听的,但其实更是说给自己听的。梅蕊只顾着伤心啜泣,为自家女郎不值,也完全没听出话里隐藏的意思。
翟思静开始梳妆。
乌翰赐下的衣裳无外乎娇艳粉嫩的颜色,翟思静看了看,一件都没有取。她重盘高髻,重开衣箱,重匀粉面,重点绛唇。
梅蕊慢慢停止了哭泣,像在陇西时一样,自然而然地过来帮她。
高髻如盘曲的灵蛇,金钗的锐光刺眼,红宝石的垂珠如血滴。
“女郎……”梅蕊嚅嗫,“真是美得不行。”
“他爱美之心犹甚……”翟思静说,后半句默然了。
赌他的“欲”与“情”孰轻孰重。
北苑的夜晚宁静而清凉,春季的草花传来幽幽的清香,从被风吹拂起来的帷幔间传进来。翟思静在灯下读书,一旁新派来的小宫女已经呵欠连天,站得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打瞌睡。
“你们先去睡吧。”翟思静放下书说,“我平常就睡得晚,你们不用陪着。”
她看看那些无辜而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们,她们生如蜉蝣,大概都不晓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在当权的男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湮灭就湮灭了,拉出去埋掉都嫌费事。
翟思静也不知道自己帮不帮得了她们,于是说:“不要去外间,后头耳房更清静隐蔽些。无论听到什么,我不召唤,不要出来。”
那些小宫女面面相觑,一时也不敢违背,都乖乖地应声去了。
她在等他。
果然,外头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噗嗤嗤”仿佛是刀刃划过咽喉;呜咽“呜呜”又像是垂死的挣扎;倒地的动静很轻,大概是有意放下。俄尔暗光闪烁,那些不太正常的鸟叫虫鸣,都是人为的信号。
前世不知道危险,猛然间吓得发懵;这一世知道了,听得动静同样可怖得心慌。
可她只有勇敢地面对起来。
第 33 章
杜文接到翟思静的信, 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字他已经很熟悉了, 细巧而不乏刚骨。仅仅看她的字,他都觉得满足、欢喜, 觉得前方即使是陷阱,他也有信心、有勇气跳过去。
突然,听见门响,杜文本能地把信纸往案上一合,然后感觉到被侵犯的愤怒,不由对进来的人横眉冷对:“进来时难道不会叩门么?!”
进来的是贺兰温宿,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委屈地说:“我有急事找你嘛。”
杜文平了平气, 摁着那张信笺,说:“什么急事?”
欲盖弥彰,贺兰温宿的目光反而落到那张小案上, 落到那张信笺上。她的语气不由有点尖锐:“让我看看?”手指着那信。
杜文用力摁着, 仿佛怕她抢了去, 硬邦邦说:“不行!”
贺兰温宿心里有谱,又气又妒, 又觉得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 带着哭腔说:“你不给我看,我也知道。我一片为你的心, 你却不知道……”两行泪下,转身要走。
杜文一步窜上去, 把她拉住,按在营帐门边的竹编帐壁上,低着头对她说:“我知道你的心,但是……你,是可敦的妹妹。”
温宿被他的气息裹着,有些压迫感,但又觉得心脏“怦怦”地跳,头晕目眩,身体仿佛变得软绵绵的。她不由搭着他的胳膊稳住身体,抬脸对他喃喃说:“可我也是你的妻子!”
不错,她的阿姊悄悄派人来告诉她,杜文要从外郭进北苑,叫她千万不要犯傻跟着进去。
温宿也是鲜卑大部族家的女孩子,政斗这样的事上还是有敏锐度的,当时就呆住了,等传话的人走了,她觉得自己背上都是涔涔的冷汗。
姐夫和姐姐的决策,她无力改变,也不敢破坏;但是她想着杜文若是入局,可能九死一生,心仿佛都碎成了渣渣。
她那么爱他,怎么舍得从此天人两隔?!
她不吃不喝呆坐了几个时辰,才下定决心来提醒他。而此刻他说她是皇后的妹妹,意思是他不信她。
少女流着眼泪掐着杜文胳膊上结实有弹性的肌肉,恨恨地说:“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人,值得冒送命的风险吗?”
然后又哭泣着求他:“我连背叛阿姊和姊夫都顾不得了!杜文,你不要信那封信!我求求你了!”
杜文捧着她的脸揉了揉,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领你的情分了!”
他眼睛斜过来一瞟,从一旁的幔帐上扯下绦带,突然抓住温宿的双手,把她的双腕死死地捆上。然后在她尖叫出来之前,捂住嘴,又用扯裂的帐幔塞住她的嘴,拿布条死死地勒着,保证她说不出话来。最后捆上腿拖到地榻上,给她盖上被子,还拍拍她的臀,笑道:“若我能活着回来,当面谢你;若活不了了,我也和翟量说了,保证咱们同生共死,同穴而眠,全夫妇之义。”
温宿头一回见他这歹毒的样子,喊不出声,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流出惊怖的泪水。
杜文笑道:“不错,这就是我‘领情’的法子,你不用谢我。”
他到营帐外头,看天色才刚刚黄昏,四处不甚明亮,于是叫来一路带着走的翟量,悄悄说:“你堂房妹妹翟思静要被朝廷上那位大汗阴了,估计以后翟家也会连根拔起。我给你个机会。”
他拿一块虎符塞在翟量手里:“这是贺兰部的虎符,到了二更四点,全数集中到南郭外三门,若还没见我回来,就鼓噪说要见扶风王,撞破栅栏冲进来。若我回来,也在这里汇集,到时候听我指挥。”
翟量先还不乐,但捧着虎符时就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了,期期艾艾说:“我……我是文士,没……没领过兵……”
杜文嗤笑道:“班超能投笔从戎,谢安能弃文就武,谁天生就是会带兵的?交给你,是我信任你。再说,翟思静被诛,翟家自然族灭,你和你妹妹离得最近,就自求多福吧。”
确实,这威胁得很实在。翟量想着翟素宁,又想着翟家这么大的部族若是被夷族,几百人就要血流成河。他这瘦弱的仔肩,还不得不承担这样的担子。抖抖索索地,但又不能不挑起重担来。
杜文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别怕”,又看了看天色,到各处去召集他那些武艺高强的亲兵去了。
天黑透时,他带着十来个人,在南郭正门边儿上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宦官,上前低声问:“姓翟?”
宦官当然不姓翟,但是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谄媚一笑,低头说:“是呢。”手一挥,柴门“吱呀呀”开了。
杜文带着十来个人,跟着那宦官一路往北苑的方向走。
北苑的角门开着,四处特别宁静,杜文探头进去一看,问:“有没有埋伏啊?”
那宦官脸一僵,而后昂着头说:“大王说笑话了!”
又说:“要伏着人,这里能这么安静?”
杜文微微笑着,屏息听着四处的动静。他哥哥不笨,不会在这里就埋伏着人马把他吓走。他于是跟着那宦官继续向前,顺着曲里拐弯的幽幽甬道,走向一片安静而幽美的宫殿,紫丁香的气息远远地就能闻到,淡雅而独特,叫人心驰神往。
虫鸣之外有错杂的呼吸声,草叶在无风时会微微颤动,月光下偶尔能看见树丛后金属的闪光。
这地方不大,一座小宫院的构筑,连廊、树丛、假山石旁,或许能藏得下十几二十个人,他自信还对付得了。
那宦官大概是怕他发现什么马脚,急急指着月洞花窗间隐隐可见的内室中的影子:“等着呢!”
“这么晚了还在等啊?”杜文低声笑道。
“可不是!”那宦官一脸脱不掉的谄色,“可不容易呢为了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