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这才点点头:“好吧,不多事儿了。算她们命大。”挽着翟思静的手出了门。
翟思静偷眼瞟他,他正意满踌躇,昂首阔步。
万幸,她暗想着,这头狼今日总算心情不坏,杀戮不多。
还没想完,脚下踩了什么湿腻腻的东西,差点滑一跤,低头只见月色里地上一滩黑乎乎的。
杜文及时扶住了她,说:“这里鲜血都漫出来了,小心别滑倒,别弄脏了你漂亮的鞋子。”
说得深情款款,好像那些被杀的人还不如一双鞋底似的。
然而翟思静还是抖起来,血腥味仿佛也是这一瞬间充盈到她的鼻子里。月光下,青砖石地有浅灰色的反光,而血迹是黑乎乎的——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总觉得不管怎么走,都避不开了。
她有点作起来,皱着眉不肯往前走。
杜文手下的亲兵过来说:“大王,外头有马蹄声了,大汗的前队很快会围过来的!”
顺势还好奇地打量了翟思静一眼,特别是坏掉垂在那里的一片片裙子。
杜文没好气地说:“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然后瞥了被他拉着手,但身子拚命往后挣脱的翟思静。“唉!”他似若无奈地叹口气,说,“真是麻烦啊,不就是血嘛?”然后也不问她愿意不愿意,一把打横抱起来,顿时有种软玉温香满怀的快意,看着她问:“盔甲有没有冰着你?”
会疼人时真会疼人。
但翟思静才不会被这小恩惠就欺骗住,撇头看着外头,说:“快走吧。”
杜文把她抱上战马,又关心地说:“我会比较快,如果不舒服了就告诉我,害怕了就抓我的胳膊。”
翟思静好像连话也懒得说,目视前方,那里隐约有些灯火明灭。她心有些悬,不知改变了轨迹的命运,能否保佑他们及时离开,和郭外的援军会合。
杜文举头看了看天色,又问出来时更漏显示的时间,然后笃定地一拎马缰,道一声:“坐稳咯!”突然腿夹马腹,驰驱着战马奔驰起来。
郊外风大,出了北苑就是一路笔直大道。杜文瞧瞧身后那些笔直而来的火光,还都只有萤虫大小,便放心了,行到郭门,那里已经严阵以待,守郭的士兵燃着无数火把,张弓搭箭,死死地盯着大道。
杜文勒住了马。
翟思静脸煞白:上一世知道杜文离开了北苑,然后以多位兄长藩王的大军胁迫皇帝罢削藩诏。但是这一世会不会不同啊?
杜文察觉了她又在颤抖,心里笑话女人家就是胆小!但是低头道:“你别怕。”
他有心卖弄,圈马转了几圈,转得翟思静稳不住身子,只能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这才得意洋洋大声对外头喊:“翟量!看看谁来了?”
黑暗的丛林里“呼”地冒出了一大群人。杜文要了一支松明火把,挥动了两下——是指挥的语言。顿时,丛林里听见“刷刷”地开弓搭箭的动静,然后火镰飞速地打着火绒,涂着松脂的干柴火把顿时燃烧起来,远望去只觉得星星点点无数的光亮,便是萤虫也连缀起了一片明光。
火把还不止这个作用,它在箭镞上一晃,箭镞上裹着浸了油的绢布,一下子就燃烧起来。
然后,漫天如火红流星雨划过一般,纷纷落到木栅栏的郭墙上,连同下面那些弯弓搭箭的守兵,猝不及防就被后头的火攻给击败了。
人肉的焦臭味很快传来。杜文又回头看了看大道上的灯火,隐隐已经可以看见马的影子了,他又一挥手中的火把,他的人从外头上前,刀枪剑戟,向郭前还没死的守兵身上扎过去,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腥味也在瞬间弥散开来,空气里全是!
杜文吻了吻怀里人的头发,柔声说:“别怕。”
翟思静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强忍着不适,故作坚毅地说:“我不怕。”
然后就听见喉头一声“啯”的一声作呕。
杜文的手探到前面,帮她抚胸顺气。那软滑温腻的手感,他恨不得多帮着顺一会儿。
紧接着是毫不客气的“啪”的一声。
他亲卫的目光偷偷瞥过来。
杜文无所谓地说:“哦,这季节就有蚊子了?”揉了揉手背,重新抓到缰绳上,喊了声“走!”
他的腿轻轻一击马腹,马儿“灰灰”嘶鸣,然后绝尘而去。
翟思静不耐这样的颠簸和速度,要不是怕丢脸,已经要尖叫出声了,此刻咬牙还没咬住,杜文倒低头在她耳边凶巴巴说:“敢打我?回去收拾你!”
才脱虎口,又入狼窝。
翟思静扁了扁嘴,心道自己真是劫难重重。等回到他的地方,他肆无忌惮了,只怕前世的悲运还是逃不掉的。
郭门已经被打开了,杜文放马直接冲出了门外。迎接他的是一头臭汗和黑烟印子的翟量,还有贺兰部的那些人。
杜文回头看了看来路,说:“赶紧布铁蒺藜,咱们退三里,放火绒箭,让前来增援的人瞧见。”
他指挥起来真不像个少年,声音稳笃,态度冷静,挥斥方遒时洒脱而细致。翟思静跟着队伍后撤,耳朵里听到追兵的马匹绊在铁蒺藜时凄惨的呼声,眼睛看到前方突然也亮起无数火光,与杜文这里的军队遥相呼应。
他面对这样一个危机重重的陷阱,却早已布好了局,所有的用兵环环相扣,毫无破绽。上一世她还想着用翟家的部曲,扯先帝独存的儿子的旗号,来对抗他这位暴君。现在看来,果然是以卵击石!
晚上看兵马是数火把。
平城派出的追兵大约发现了外郭已经停驻了无数人马,而城郭已破,烧得一片焦黑。
他们的大汗陛下设伏不成,反而中了杜文的埋伏,再追下去血本无归,只怕还要殃及平城。
追兵人马慢慢回去了,杜文忽哨一声,对怀里人儿,也是对自己的人马说:“回去吧。驻营地里休息,明儿还要与几位阿干藩王们商量攻打平城的事。”
又对翟量夸:“你看,你果然能行吧?指挥这么一支贺兰氏的军伍,妥妥的!将来,你老老实实跟着我,我看你堂妹的面子,给你好身份地位,管叫比你那些所谓的嫡系、嫡兄弟,地位都高,叫人家也眼馋眼馋你。”
翟量算是翟思静远房的堂兄,年节里见过堂妹,此刻却还懵懵的,“啊?”了一声腿脚继续软着,走路都走得跌跌撞撞。
回到了他们所环围的一座壁垒,杜文骑着马再次巡视全营,然后才下马回自己营帐,自然不忘牢牢地牵着他的心上人。
进了营帐,他迫不及待把门反锁,里头烛光还亮着,他大孩子似的伸出手背给翟思静看:“喏,你把我的手都打红了!”
他的皮肤容易留印子,手背上真的粉红了一片。此刻他噘着嘴,从上而下睥睨着,好像小孩子打完架要讨个说法似的。
翟思静抬眼看看他:“谁叫你先轻薄我?”
“我是好心,怕你不舒服!”他满脸的不服气,“但是,除了我阿爷和阿娘,从来没有人打过我!”
其实还有一个下令打过他的,但那个仇他是要那个人用命来偿还的,和今天、和他阿爷阿娘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翟思静知道他这个时候在等她低头说好话,顺毛撸他。但是她偏不想让他满意,于是伸出手说:“那你打回来吧。”
杜文低头看看她的手:又小,又白,又纤细,手指头春葱似的水灵——给他打一下,只怕要打断掉了。
他气没地方发,恶狠狠说:“我不打女人!”
翟思静嗤之以鼻。
杜文对她的嗤之以鼻有些疑惑:他确实还没有打过女人——这辈子。
刚才的骑马,翟思静现在还感觉腿脚里紧张得发紧难受,于是自顾自找了个小胡床(凳子)坐下来,说:“那我没办法了。你要气不过,就杀了我吧。”
一下子两个人的高度落差太大,杜文觉得不太容易好好说话,于是蹲在她面前,继续恶狠狠说:“你想死,可须得我的同意。你的堂兄翟量、你的侍女寒琼,可都在我手里,要是我知道你有拙念,我发现一次苗头,就杀他们一个!”
“好好说话。”翟思静比蹲着的他还略高些,伸手一按他的肩膀,“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威胁我?若是我动不动跟你说:‘杜文,你若不听我的,我就死给你看’,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想不想听?”
杜文眨着眼睛,半晌没有回神。
他的母妃闾氏,打小儿就教导他:为君王者,要能察觉他人的欲望与弱点。欲望可以拿出来诱惑,弱点可以拿出来威胁。他试过,果然是百试不爽、百战不殆。他对付翟三郎,对付翟量,对付其他很多人,都是用这个法子,也都成功了。今天,她居然教导他说:不要威胁?!
他脑子转了一会儿,到底是个学得快的聪明人,决定试一试她的话是否奏效,他横目说:“那么多人面前,你打我的手,不觉得我很没面子么?!”
“觉得了。”翟思静微微带着笑意看着他,“对不住了。”
“‘对不住’就够了吗?”他刻意板着脸,仿佛还很生气。
翟思静突然觉得这小家伙还挺有意思的,跟她上一世爱在骨子里,恨在骨子里的狼主叱罗杜文并不完全一样。
她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柔声说:“你要什么补偿呢?说说看。”
杜文的心里像春风吹过似的,被她的指尖刮过的皮肤暖得发烫,熨得心窝里都热乎乎的。他试探着说:“那么,你亲我一下。”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睫毛乱闪。
还没想好答应不答应,突然听见地榻被撞了两下,上头一团被子里传出压抑的“唔唔”声。
第 35 章
被子里的动静, 翟思静不知道怎么回事, 杜文知道啊, 只是今天太过兴奋,居然忘掉了临走前还处理了这么一个人。
他有些败兴, 没好气到那地榻边揭开被子。被捆着的贺兰温宿热得头发都汗湿了,脸红扑扑的,眼睛直直地瞪视着他,好像要说话,但说不出来只能眨着眼睛,泪水很快一道一道流了出来。
杜文笑道:“都忘了你还在这儿。我活着回来了,你不用给我陪葬了。这是你命好,也不用谢谢我。”
女人的腿脚踢腾了几下, 但因为捆着,根本踢不到他。
杜文继续笑道:“干嘛?怪我把你捆疼了?好,我给你解开, 不过你别大声嚷嚷, 我和我的亲卫说了, 无论何时,若是有对我不利的事儿, 都可以先斩后奏, 不用问我的意见。”
还是习惯性地威胁。
威胁完了。他先松开她的双腿,又松开双手, 最后解开勒住嘴的布条,把破幔帐掏出来, 嫌弃地用手指拈着没沾到口水的一角丢到了火盆里。
温宿的双腿双手已经麻了,乍一松开如万蚁啮咬一般,她咬着牙,忍着泪,恨恨的目光却瞥向坐在那里的翟思静。
翟思静也才知道杜文帐篷里还藏着别人,虽然是被捆着的,但刹那间心里也是不舒服的。
温宿她当然认得。上一世这是可敦皇后,是杜文在藩地的时候被迫迎娶的正室妻子,后来在他攻陷平城的时候,这位贺兰家的女孩儿算是“大义灭亲”,一心一意跟着他,没有为娘家姊姊反叛他,所以杜文也是知恩图报的姿态,登基后就册立她为皇后。
翟思静从来没想过和温宿争,她上一世在杜文后宫的时候,是含垢忍耻的状态,恨不得杜文忘记她,不要理会她,人家羡慕她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只恨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二嫁和被污的耻辱。
那时候,皇后温宿对她不算坏,时不时还劝她放宽心,对她这位贵妃的尊重不啻于自己的妹妹。只是后来她资助长子长越的消息被泄露给杜文,以及故意由中式皇甫道婵来告诉她长越的惨死,以激发她和杜文的决裂等等,这一世想来,这位看似温善的皇后,只怕起到的作用绝不是一点两点——毕竟这样的大事或机要,岂是一般的低等嫔妃能够知晓的?
翟思静说:“殿下夫妻团聚,妾不打扰了。”
杜文一个还没处置完,眼见另一个转身要走的模样,心里切齿:女人真他妈难缠!冲上去把翟思静拉住,拖到里头,斥道:“你往哪儿去?我有给你安排帐篷么?”
不速之客,初来乍到,当然没有地方住。外头是蔼蔼春夜,晚上还是有寒意的,露宿当然不合适。翟思静踌躇了一下,说:“我找一堆火,凑合坐一夜。”
杜文只觉得她怎么脑子突然转不过弯儿来了?他回头对温宿说:“你不是有自己的帐篷吗?”
这是要赶她走?
温宿气得眼泪汪汪的:把她利用完,捆着几个时辰还没打一声招呼,现在又要赶她走?
但她是有城府的人,揉了揉捆得青紫的手腕,低头说:“好。大王和新人早些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