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面容严肃了一些:贺兰温宿当然不是等闲之辈,憨厚的模样,手段确实暗地里翻云覆雨的。她问:“你告诉了贺兰氏什么呢?——你别怕,我不是怪你,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寒琼其实还没闹明白这一阵发生的事:她的主子不是嫁到宫里了吗?怎么又到了杜文的军营里?杜文不是好好地做藩王去了吗?怎么又带兵到了平城下头了?
她昨天问了贺兰氏,只觉得她说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笨拙,分辨不清人世的善恶混杂,只能一股脑都告诉了翟思静。
翟思静的脸色越听越开始苍白:杜文命寒琼看着温宿,那么可以推断,她这里也是有人看着的——他算无遗策,想必早有伏笔。若是她现在就鼓噪着翟量带翟家部曲送她回家,只怕一下子就被杜文瓮中捉鳖了。
她说:“吃早膳吧。”
边一勺勺吃着麦粥,边紧张地思忖着逃离狼窝的办法。
等吃完了,寒琼伸手接过食案,说:“我去找二郎君去?”
“不!不急。”翟思静摇摇头,“你见到他,就说我在扶风王的军营里,再跟他说……”她一字一句地斟酌:“说‘二虎相争’‘殃及池鱼’。”
寒琼陪着女郎读过书,记两个成语难不倒她,所以很是自豪地说:“奴记住了!”
“别大声。”翟思静警告她,“你和梅蕊一样,嘴巴不大管得住。你尤甚!请你以后每次想说话,先想想屁股上挨的那顿板子,想想那痛,再想想是不是什么话都能乱说。这里刀枪剑戟到处都是,若是那句话说错了,不是挨板子痛一下就过去的事了,能要你的命!”
寒琼顿时给吓到了,嚅嗫着说:“是……”
“不是敷衍我。”翟思静说,“咱们同船合命,生死是一体的。父母生我们出来,不是为了我们一个不小心把命送了的。”
死毕竟还是可怕的。
翟思静轻轻叹息了一声:“也不用畏手畏脚的,前头有路,走就是了。”
杜文这日格外精神,与叔伯兄弟们商议攻城商议得头头是道。
“我们现在有三十万,平城禁军只有二十万——不错,他有一座高墙,但是我有姓贺兰的人!”他挑唇角一笑,“我打算拿贺兰氏的人为先驱,赶他们先登城墙。到时候,就看城楼上那些也姓贺兰的人下不下得去手了!”
他目光一扫四周:“不过,要驰驱他们,我手上没人不行。你们想想,谁心甘情愿送死呢?只能叫他们进亦忧,退亦忧,仿佛南边前朝的步兵作战那样,伍长盯着小兵,什长盯着伍长,有后退者斩。”
“我总得有些在后头拿刀的人吧?”他摊摊手,“或者,你们谁能耐足,你们来指挥?”
大家相互看看:好嘛,开口就是要兵马。但是说得也不错啊,给他杜文一些人,他才可以骗得他手上的贺兰氏军队与城头的贺兰氏军队自相残杀。无论城楼上的贺兰氏们是舍得杀还是不舍得杀,后面的人都有机可乘。
于是,纷纷交出调拨小支军队的虎符或令旗。
杜文盘弄着这些东西,拱拱手说:“谢了!把无道昏君拉下御座,咱们这些可怜巴巴的藩王日后才有口饭吃!”
军队里,讲究的是听命,虎符或令旗在谁手里,一般就听谁指挥——越简单听命,越能攻无不克。
所以,也是杜文弄权的机会,空手再次套些白狼,对付了最顽固的贺兰氏禁军,他还有他的后手。
大军开拔出击前,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特别是杜文要指挥这样东拼西凑的队伍,更是要步步筹谋。他倒也是做大事的性子,虽然美人在营帐里,但是到了重要关头亦能做到完全不想,全副心思都在主帅待的中军大营里外——外头筹谋计划,里头暗自思忖,累极了就伴着沙盘与军帖共眠,睡几个时辰清醒了又起身洗把脸继续盯着平城的沙盘动脑子。
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但是目光炯炯,丝毫没有倦意。
“大王,有人要见你!”
杜文正在沙盘上摆完一些棋子,听闻传报,正好让脑子休整一下,所以捏着睛明穴说:“什么人?”
“不知道,但有件东西。”
“拿进来。”杜文说,“人也查验好,周身不许带进来一片铁皮儿。”
东西送进来,是个小封,杜文素来谨慎,示意他的亲兵打开小封,但看看里面,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是薄薄一片花钿。
花钿是北朝从南朝引进来的新鲜东西,用呵胶贴在颊边、额头,起到装饰的效果。杜文见那不太常见的翠绿的颜色,便笑道:“原来是我阿娘的人。请进来。”
来人也很谨慎,进帐后和杜文问了安,两只眼睛就“唆唆”地转。
杜文知道他的意思,把两旁的亲兵都遣下去了,方说:“翠钿为信物,想必我阿娘是极信赖你的,我这里也苦于得不到平城里头的消息呢!”
来人说:“是。平城十二门,皇宫十二门,大半是大汗亲信的人把守,城门北、东六门,皆是诸贺兰,西北门近山——”他停了停。
杜文思考了一下,说:“所以,西北门是乌翰逃离的最好路线。”
“是。”来人说,“但是,太妃说,不要逼得狗急跳墙。”
这话也很容易明白:闾太妃毕竟还在乌翰手上,若是逼得他无路可走了,他可能就不惮于拿杜文的母亲来做要挟。
人的软肋,确实是太方便用来威胁。
杜文有些落寞,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次前锋让我七阿干来,中军帐中,则奉我六叔为尊。我不会显山露水。若是我拿小贺兰氏来换我阿娘,宫里可敦可能促进一下?”
来人摇摇头:“那位大汗的性子,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保命要紧,谁都顾不得的。太妃说,大王会动脑子,再是千钧一发,只要布置好了,也能够转危为安。入主宫城要紧要紧,不能轻易假手于人。”
杜文沉沉地点了点头,说:“叫我阿娘放心,我一定尽力保她平安。”
他这里来人匆匆又走了,他越发紧张而细致地在沙盘上挪动着一颗颗代表军力的棋子,想着既能胜利,又能保全母亲的万全之策。
而却浑然不知,他这几天心思转移,翟思静了解了他的行踪之后,悄然召见了她的族兄翟量。
第 37 章
忙碌了数日, 按照既定的计划, 第二天就要联合众部, 攻打平城宫。男人家就这点奇怪,越是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 越是有勃勃的欲望。
晚上再次检点好一切,杜文推开面前一摊军报,瞥了一眼沙盘,起身边疏散腿脚边说:“今天回去睡,叫人准备洗澡水。”
累是真的很累了,所以当他看见自己营帐里暖黄色的灯光时,心里特别柔软,仿佛就像小时候陪父汗出猎, 累了一天后终于回到母亲宫里,母亲那里也有柔和的烛光,也有清雅的淡香, 也有温和的抚慰, 叫人一下子就全然放松了下来, 又舒服又自在。
其实所谓争夺之心,某些时候也是叫人怅惘的, 不得已而为之吧。
帐篷里也送来了暖暖的洗澡水, 隔着一座轻便的屏风,看得见里头水雾氤氲, 还听见翟思静无聊时轻哼的小曲儿:
“松上萝,愿君如行云, 时时见经过。
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
长鸣鸡,谁知侬念汝,独向空中啼。
腹中如乱丝,愦愦适得去,愁毒已复来。”
杜文转过屏风那边笑道:“不想你还会唱歌!真好听!”
翟思静面上一僵,不由浮上两朵红云,嗔怪道:“怎么突然往里头闯?”
她一直冷冷淡淡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敢于在他面前脱衣裳那次,真是把杜文都给惊着了。今天她倒好似有了点寻常小家碧玉的真实感:会害羞,会嗔怪,会顾左右而言他。
杜文笑道:“欸,你别搞反了。这是我住的地方。”
然后笑嘻嘻说:“不过,欢迎你反客为主。”
上前把她手腕一握,腰里一控,熟门熟路地寻着嘴唇亲了一顿。
自然面对的是挣扎,还挣扎得挺厉害,最后用力踩了他一脚才脱开身,立时用手背抹嘴角的津液。
杜文笑得打跌,摸摸自己的脚趾头说:“翟家出烈女么?”
翟思静白了他一眼:“谁跟你嬉皮笑脸的!”
“看我把你惯得!”他伸手摸摸她的秀发,格外喜欢披散在那里的样子,于是伸手捞起一大绺,看着它们流水似的从指间泻掉。
玩够了她的头发,更漏里的小箭已经指向了二更。他指指身上的衣衫:“来,帮帮忙,我要沐浴。”
欲待不理他,怕他纠缠得更甚,翟思静只能骨嘟着嘴,帮他把衣带一根一根松开。
杜文低头看她,肌肤的纹理,睫毛的曲度都一一在目,他凑近她亲亲额角,悄声说:“今晚在一起吧,好不好?”
她的手一顿,然后睫毛都没有抬,说:“你不给我安排帐篷,我不等于已经跟你在一起了?”
“你装傻。”他又摸她的头发,连头发的质感都叫他心动,于是俯在她耳边的声音更低了:“我说的是那个‘在一起’,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回答得很干脆。
失望当然是失望的,但是水磨工夫,他还是舍得下的。等翟思静帮他解开了外袍,解开了中单,露出他白皙而紧实的胸肌时,他握住她的手,又一次腻歪地问:“愿意不愿意嘛?”
翟思静抬头看他一眼,这次没直接拒绝,而是说:“先沐浴吧。”
杜文顿时又自惭形秽起来:难道是几天睡在中军营里没有好好洗浴,身上有难闻的气味了?他赶紧三下五除二把下身的褰裳都剥干净了,跨到热乎乎、香喷喷的浴水里。
翟思静眼角余光瞥到了,心里只想着这到底是少年的身体,结实漂亮,但还是偏于纤长。反正又不是没见过,倒也完全没有其他想法。见他自己在洗澡,她便取了本书,坐在屏风外头看。
所以里面开始使么蛾子了,听得水声“扑通扑通”地乱响,然后他在喊:“背上搓不到。”
翟思静说:“我到外头叫你的亲兵进来给你搓。”
里头顿了顿,老实道:“我才不要他们搓。你别走。”
一会儿,“咦”了一声:“思静,你来看看,浴盆里掉的是不是你的东西?”
翟思静直觉他是在使坏,但不知怎么就是好奇加心软,叹口气放下书,绕到屏风里头看。
朦胧的水汽间,看到他举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再凑近点看,是一块如意玉佩,洁白温润如凝固的羊脂油一样,还带着一颗颗水珠。她摇摇头:“这不是我的东西。”
想离开,袖子被扯住了,果然上了他的当。
杜文笑嘻嘻说:“哦,不是你的,是我的东西。出生时父汗送给我的洗三礼物,我贴身佩戴了十六年了,以后归你了。”
“我不要。”扯着袖子想离开。
杜文从水里站起来,一把就把她抱在双臂间,威胁道:“那就陪我一起洗澡。”作势要把她丢进水里。
身体果然往下一沉,翟思静本能的反应是叫了一声,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避免自己真的掉进水里去。
杜文笑得开心,再一次凑过去问:“选哪个呢?”
他这控制人心的坏毛病真是难改!
翟思静咬牙切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屈从眼前:“你放我下来,我谢谢你的赏赐!”
杜文把她放了下来,然后跨出浴盆,浑身滴滴答答地站在氍毹毯上,抬下巴示意她去取搭在屏风上的澡巾。
为这样的小事再触忤了他,似乎对自己的计划不利。翟思静忍气吞声,踮起脚拿了澡巾为他把身上的水渍擦干。
最后,她被抱住了,直接贴在杜文滚烫的身体上,隔着她的几件衣衫还能被熨得浑身热起来。他身上散发着澡水里的香气,以及蓬勃的少年郎的清新味道。
翟思静突如其来被这样的温暖和这样的气息包裹住了,心跳仿佛漏掉了半拍,迷迷濛濛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一世又爱上了这位小狼主,而且没有上一世那么多不堪的过往,仿佛是可以坦坦荡荡、好好地去爱的。
她在自己内心挣扎了一会儿,他“怦怦”的心跳,她“怦怦”的心跳,开始彼此错落起伏,但慢慢却又奇迹般的变得合拍。
杜文在她耳边轻轻说:“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