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看了看她,目光闪了闪,伸手推开门:“温宿,我送你回去。”
当是不放心。
翟思静听见他在门外吩咐:“警醒些照顾,里头要茶要水的不许疏忽,怠慢的小心挨军棍。”
这是在旁敲侧击提醒她:外头有看管的人,你别使么蛾子。
杜文跟着温宿到了她的帐篷前。
温宿冷着脸回头说:“押解到地方了,可以放心了?”
杜文看着她,笑笑说:“怎么说‘押解’呢?我是有话对你说。”
温宿心里想:来了!男人骗人的伎俩都差不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看你怎么解释,怎么哄我。
但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期待的,哪怕是鬼话,他说出来情意绵绵的,她也愿意信的啊!
杜文收了笑,打开她的帐门进去,然后把侍女们都赶出去,坐在温宿的对面说:“我这个人重情,明日大概和平城有一场战斗,平城的北门,是贺兰氏的人把守的,想必你也不愿意贺兰部的人马相争,两败俱伤。”
他看着她,说:“你要做个抉择了,有点难,但必须要做。是帮你阿姊和姊夫,还是帮我。帮他们,你自然活不成,我也许也活不成;帮我,将来我平定平城宫,也放不过你的阿姊和姊夫,但是我保你和贺兰部其他人无虞。”
温宿嘴唇颤抖着。
这话说得倒完全不骗人,但直白得更可怕。
“要我怎么帮?”她终于问。
杜文微微笑笑,说:“少说话,听我的话,就这么容易。其实我也可以把你捆上,塞上嘴。”他打个哈哈:“不过看你刚刚这么痛苦,现在有些不忍心了。”
温宿看着他,眼泪扑簌簌地落,她终于鼓足勇气,伸手握住他两手的手指,虔诚地望着他说:“杜文,我都愿意为你死。可是你……”她的嘴唇又颤抖起来,特别想问他:“你愿意为我做什么?”只是终究没有问出来。
杜文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我给你名分。”
她扑在他怀里,感觉他身子有些僵硬,但肌肉结实,怀抱滚热,这僵硬大概只是错觉吧?“呜呜”地哭了一会儿,她点点头说:“我晓得了。你放心。”
杜文悄然出了一口气,到外间叫了一个侍女:“寒琼,今日你给贺兰女郎值夜。”他眸光深邃,盯了寒琼一眼:“还有,你自家主子来了,你好好伺候好今天,明日我让你见你家主子。”
互相监督,彼此利用。为君之诡道。
寒琼纵使还懵懂,温宿总是明白的。等杜文离开了,她在空落落的帐篷里怔怔地发呆,俄而捂着脸自己哭了起来,哭得寒琼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熟悉的主子,她不知该不该去安慰,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最后只能拧了一把热手巾过去。
“谢谢你。”温宿说,扭脸望着寒琼,眼皮红肿,犹自努力微笑着,“你是叫……寒琼?你家主子是……”
寒琼只知道这位也是贵族家的女郎,听她和蔼地发问,诚惶诚恐答道:“我原是翟家的丫鬟。”
温宿当然听姐姐提起过陇西翟家,也知道翟家嫁了女儿给大汗却一直不得大汗喜爱的事儿。只没想到这位翟家女郎今日竟被杜文带了回来,竟似劲敌一般,抢尽了风头。她愈发蔼然地看着寒琼:“哦,翟女郎,真是美极了!我和翟女郎日后便都是扶风王后府的姊妹了,却还不晓得她的性情、爱好,长夜无聊,你和我说说吧。”
…………
杜文出了门,赶紧掏出手绢把自己的手指擦了又擦,还放鼻子前闻了闻,实在厌恶那浓烈的香味。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胸口两团泪痕,气得他要跺脚:“真是麻烦!好好的衣服!”
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在门外征询地望了他的亲卫一眼,那亲卫摇摇头,示意里面没动静,也没么蛾子。
他倒也好奇翟思静在里面会干什么,进门后看到她正一片一片地理自己被撕碎的紫红色缎子长裙,噘着嘴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杜文说:“哦,明儿我叫温宿给你拿条新裙子——她带了衣箱呢。”
翟思静不说话,横了他一眼。
杜文挠挠头又说:“等进平城了,我就给你买!市肆里什么新样儿,什么好料子,你只管挑!等进了平城宫,库房里更是随你拣去,好不好?”
翟思静冷笑一声:“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绣花枕头,为条裙子斤斤计较的。”
“我知道你不是。”杜文到她身边,顿感一股妙龄女郎特有的清香,不由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越捱蹭越近,近到翟思静侧身让了让,才停下来说,“只是裙子是我撕坏的,总该我补偿你。”
“你弄坏我的东西,倒知道要补偿;那你伤了人心,又该如何补偿?”她问。
旋即心里一酸,想起上一世的零零总总,虽然似乎淡一点了,但只要提及就戳心;又觉得这一世他还未曾那样伤他,现在就责怪他似乎是他无辜背黑锅了。
杜文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紧张地想了想,终于“明白”了,于是笑道:“我知道你生气贺兰氏在我被子里。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贺兰家的女儿,可敦的妹妹,送到我身边来,就是有意图的。今晚上我故意去北苑赴约,其实设了埋伏——你也看到了——若是让她坏了事儿,咱们俩都回不来了。为了怕人看见,只能捆我被子里,不知情的只以为……嘿嘿……”
他在翟思静面前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笑得羞赧:“我跟她,什么都没有。真的!”
“你不用解释。”翟思静一如既往冰山美人一般,冷冷地说,“你只要不来打扰我,随你跟谁有什么,我都不在乎的。也是真的。”
男人听来,这话却有点小作的意思,见她扭身仿佛要再躲远点,他一把把她往怀里一带,用力揽住。
果然她开始扭动挣扎。
杜文说:“怕啥呀?我动作肯定能比乌翰温柔,管叫你心满意足的。”
翟思静顿时怒了,扬起手要抽他。
练武的人本能地有反应,一把就把她的手捏住了,而后觉得不对了,笑眯眯握着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接着放开说:“你打,你打,我随你打好不好?不过最好不要打脸,我这皮肤容易留印子,明儿还要指挥我那些阿干们共同合围平城,若是脸上一片巴掌红印,太丢脸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闭着眼睛示意她打。
脸皮厚得翟思静无语。
她只能正色道:“你也知道明早上要带兵攻城?今儿就急色成这样?我看我跟了你,是跟错人了!”
男人的眼睛蓦然睁开,她端庄太过的时候是有点没意思,但是他也不得不正色来面对:“怎么跟错人了?你明儿看我……”
翟思静趁机一扭,从他怀里站起身来,到一旁案桌上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喝水的时间里,心思平复下来。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亲自递过去:“我今儿个不愿意。当然,我说了不算,看你有几分真心对我。或者说,你还是那种皮肤滥淫的蠢物。”
她的激将之法应对杜文极好,小狼崽子顿时就憋住了一口气,气哼哼说:“我又没逼你!”抢过茶盏,一口气灌下去。
翟思静适时软下来:“你今儿奔波了一天,一直绷得紧紧的,我看你眉间都要生皱纹了。”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目光和他一碰,顿时胸腔里一酸软,愈发柔声:“我给你按按头颈,放松睡个好觉,明儿个旗开得胜了,我们才有来日可盼。”
杜文看了她一会儿,放下茶杯,解衣四仰八叉躺倒在地榻上。
翟思静帮他把乱糟糟的被子拾掇好,解开他的头发,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头。
他与生俱来的警惕,眼睛没闭上,眼皮子还跳了一下,脖子上的肌肉仍是绷得紧紧的。
但随着翟思静的双手柔和地按着他的头颈各处,他逐渐放松了下来,绷得紧紧的下颌骨放松了,绷得紧紧的脖子放松了,肌肉跃动的双臂放松了,然后衣襟下方顶起的地方也放松了。
翟思静不意自己竟往那里看,不由骂了自己一声“该死”……然后便听见他轻轻的鼾声,又过了一会儿,他梦呓着:“阿娘……我给你带回一个好漂亮的媳妇儿……”
第 36 章
翟思静醒过来时, 是因为觉得颊上痒痒的。
睁眼一看, 杜文铠甲都穿齐楚了, 小心地双手撑住被子,跪在她身边, 正俯身在亲她的脸蛋儿。
“我怎么睡着了?”她本能地撑着地榻往后退了些,警惕地又检查自己的衣衫:还都穿着,一件没少,身上搭着薄薄的丝绵被子。
杜文不高兴地说:“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又说:“累了就睡了呗。难道你晚上不用睡觉的?”
“那你为什么偷偷亲我?!”
“我没偷偷亲你。”他理直气壮地,“我大大方方亲你。要不要我开帐篷门让大家瞧瞧我怎么大大方方亲的?”
“呸!”居然说不过他,翟思静只能剜他一眼,然后不理他。
杜文笑道:“一会儿叫寒琼前来陪你。早膳简单些:麦粥、乳饼、汤饼,还有特意为你准备的拌菜和牛肉。”
她不领情的样子, 淡淡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杜文又说:“我要去点数军队了,今日早晨,各处的探马报过来, 我各位做藩王的叔伯和兄长都到了。一会儿会集中我这里商量用兵的策略, 今天不能陪你了。”
翟思静只差说“谁要你陪!”但是想着他今天要打一场人生的逆犄之战, 若是他输了……她听着外头的动静,乱军之中, 她逃走的机会未必大。
再看看他一脸等着赞美的笑容, 终是不忍心叫他带着失落走。翟思静说:“没事。你自己小心吧。”
这美人什么都好,就是难得一笑。
杜文也有些失落, 只能自己笑了笑说:“我已经和翟量说了,若是前方局势不利, 他还可以指挥得动翟家的部曲,就保护你往陇西去。”
翟思静倒不能不动容,看了他好一会儿方道:“谢谢你!”
他跟贺兰温宿说叫“陪葬”,跟她说要尽力护着她回家。上一世他毕竟是那样一个人,突然好像改写了性子似的,她还真不习惯。
“可不可以……”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又噘着嘴“唔”了一声,明显是在索吻。
翟思静敷衍地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他好像不满足,但听见外头的军号声,还是笑嘻嘻起身说:“有这一个纪念儿,死也无憾了。”
然后捏着她的下巴说:“说,你会等着我凯旋。”
对着他热烈的眸子,仿佛这一刻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翟思静无法计较他控制欲发作时不自觉的失礼,对他说:“不要贪功冒进,我……我等你。”
杜文心满意足去和他叔伯兄长们谈事儿去了。
翟思静耐心地自己洗漱,然后寒琼敲门进来,放下食案说:“女郎,我来给你梳妆!”
隔了这么久不见,想着那些往事,小丫头一句话说完,就已经泪流满面。
翟思静见她走路还有些不利索,到底心疼她,问:“你身上还好吗?”
“还好。”寒琼抽噎着,“其实不疼了,就是走路好像有根筋吊着,总是不顺,现在想想,瘸了就瘸了吧,总还有条命在。”
接过翟思静的梳子,慢慢帮她通头发,还絮絮叨叨说:“女郎的头发没有以前那么亮了,是不是睡不好?还是吃不好?您可千万保重身子,这兵荒马乱的年头……”
翟思静从镜子里打量她,终于笑道:“别哭了,你看,重逢虽然不容易,我们到底重逢了。日后咱们还是一体的,兵荒马乱不容易,还是老家陇西日子安稳些。”
她压低声音:“早膳吃完,你把盘盏带出去洗的时候,顺道看看四处的人马在干什么,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堂房的翟二郎——就是叫翟量的那个——他如今也在军营里,似乎在管陇西来的部曲。我要见见他。”
“怎么回得去啊!”寒琼哀叹一声,“昨夜我都困死了,那贺兰氏还拉着我说话儿,问了好多陇西、翟氏和女郎的事儿,我有一句没一句说了,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倒在地上了,今儿起来像是肩膀进了寒气,阴阴的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