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意思她明白了,对晚间的事,陡然有了勇气。
却说杜文得了心中女神主动的一个香吻,感觉确实比被自己掠夺来的更甜美缠绵,在回中军帐的短短一段路途中,神清气爽,步履轻盈得仿佛要飞起来了。再想着晚间一诺,心里更是痒痒的如同春草丛生。
直到到了中军帐门口,他的亲兵帮着揭开门帘,里头炭火气扑面而来,热得熏人,而翟大郎仍袒露着上身跪在中间,旁边是“滋滋”作响的炭炉和一支支烙铁,他白花花的背脊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人已经跪不稳了,摇摇晃晃仿佛要晕倒。
大汗的身份蓦然回到了杜文的身上,弄清先帝的死因、给乌翰按上洗不脱的罪名、为父汗报仇……这些既定的决策又回到了杜文脑中。
他原先唇角挂着的一缕温柔喜悦瞬间就消失了,下颌骨依然变得峻厉,目光依然毫不容情,步履沙沙地径直走到正中的御案前盘膝坐下,看了看案上的皮鞭、重剑、匕首、箭镞……仍按原样放着。
他清了清喉咙,冷冷问:“想好了吗?是舍得一身皮肉,还是老老实实交代?”
翟大郎当然想清楚了,不仅想清楚了,而且也做好了一己、乃至一家殉难的准备。此刻他抬眼觑了觑杜文的神色,磕头道:“大汗,臣实无谋逆的心思!但当日不谨慎,中了套,今日就不敢说冤枉,但求大汗明察,让臣一人承当这失误之过!”
“失误?!”杜文冷冷一笑,“供奉鞍鞯的是你们,怎么失误?如何失误?又为什么失误?朕倒想听听你的解释,看看你一个人承当不承当得起这样的重过!”
“铸九州之铁,亦难铸此大错!”翟大郎在炭火旁炙烤了这么久,深知那烙铁不是他承受得起的,也不必强词夺理惹恼杜文,所以首先伏罪,“当日鞍鞯的样子出来,大汗看后就提出环扣不能用银,臣本已经叫家奴命匠人改过,不想……”
他抬眼看看杜文——如今这位是天下之主,潜逃柔然的乌翰,大约已经没有翻身之日了——又不是真的非抱着乌翰的腿不放,此刻何妨转圜?
他接着说:“不想采验鞍鞯的废帝——当时还是太子,呵斥臣不恭。道是陛下御用的东西,不是金就是银,平白换了铜铁,莫不成是要撕先帝的面子?又说银质地虽软,韧性也佳,无伤大雅。臣,就照废帝的意思,仍用了银环扣。”
“原来你们好无辜!”杜文依然是冷笑,他转着手中的匕首,对两边说:“既然没有一句实话,就不必客气了。”
炭火盆里,立刻被拔.出了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往水桶里一浸,“呲——”地腾起半帐篷的水汽。即便浸了水,靠近人身子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热浪滚滚,要挨上皮肉,想必是立时焦烂,把活肉变作一块熟肉。
另两个人扑上来把翟大郎的肩膀摁住,使他动弹不得,那烙铁在他松弛白皙的肩胛骨周围绕了绕,只等皇帝的命令。
翟大郎知道这小狼崽子的狠心,几近绝望了,临死挣扎着说:“先帝坠马之后,臣才知乌翰的野心!便就这条,臣死有余辜!但乌翰野心,臣愿意写供状画押,臣也愿意以自己的首级为天下人戒!”
杜文摆手止住行刑的人,眯着眼睛忖度了起来。
不错,他想报仇,但翟家确实没有弑君的贼胆,最多不过是乌翰的帮凶——而他真正要对付的是乌翰。
再想想翟思静,夷族之仇,想必终身难以原谅。他想要她的心,还是不要做得太绝,不要把两个人的路堵死。毕竟,翟家虽然有罪,还没到让他愤恨到非夷族不可的地步。此刻给翟大郎一个台阶下,也就是日后在思静面前给他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想了再四,终于沉沉说:“朕选择信你一次。废帝乌翰欲要夺.权,不惜做出弑君弑父的事来,这张画皮,朕是必须要给他撕掉的;这个人,朕也是必须要杀之报仇的。供状你写,有一句不实,你阖族的人,朕可以一个一个杀,不怕你们翻天。”
翟大郎被松开了双肩,滚热的烙铁也旋即远离他的脊背。他浑身冷汗,俯首道:“是。”
纸笔丢到他的面前,他跪伏写供状,欲要为族人脱罪,为家中的弟弟们消罪,他只能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往乌翰身上推。那些满含阴微心思的暗室之谋,那些自以为“所为者大”的愿望和理想,如今在这张供状纸上灰飞烟灭。
写完了,画押捺手印。
杜文接过仔仔细细读了两遍,心里已经重新在草拟对乌翰发难的檄文。和柔然对战,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是他打定了!
“好的。”他对翟大郎说,“朕姑且信你。”
起身收拾案桌上的东西,独独留了一把匕首,还把匕首轻轻在案上拍了拍:“你也知道自己罪不可赦,不过,朕给你留着颜面,也暂时允诺你留着你其他族人的命。你——懂意思么?”
翟大郎已经涕泗横流,叩首道:“懂!臣叩谢大汗大恩!”
“嗯。找个角落,别弄脏了朕的氍毹毯。”他最后吩咐着,起身离开了中军帐,留着其他人眈眈地盯着翟大郎。
他出去巡视了一圈,他的亲兵赶过来,对他点点头说:“大汗,好了。”做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杜文点点头,说:“枭首示众。”
翟大郎的人头悬起来,他对自己这次出师西凉有了一个交代,日后还对自己出师柔然有了借口。一颗人头,算是最小的代价了。
杜文步伐踌躇,慢慢回他寝卧的营帐,里头应该温暖、芳香、温柔。但他的步履越来越迟滞,因为想着他就要和思静交代这件事了,心里翻涌起愧疚——哪怕他告诉自己,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这已经是他法外开恩了——他也难以排解这样的愧疚。
在门口顿足半晌,外头暮色千里,杜文终于鼓起勇气一样,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扇。
第 50 章
翟思静还和母亲翟李氏一道在高椅上垂腿坐着。
两个人听见门响, 目光一顺儿地看过来, 好像惶恐得想问什么, 但又不敢开口。
杜文是杀伐果决的性格,虽然进门之前踌躇、愧疚, 但事到临头,也不喜欢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看了翟思静和翟李氏一眼,毫无温度地说:“翟大郎伏罪了。”
毕竟是一家人,面前两个女人的眼睛里都渐渐漫上潮水,而后决堤一般在脸颊上汹涌开来。
杜文忘情地踏上半步,想用指腹把翟思静脸上的泪水拭去,但理智依然克制着他, 手指在拳头里攥紧了,硬是别在背后,好像是傲慢冷酷地负手睥睨她们俩。
“三夫人先出去吧。”他干涩地说, “暂时罪不及他人, 你们放心。”
“是……”翟李氏哪敢违抗这位狼主的命令, 起身敛好衣摆,担忧地偷瞥女儿一眼, 示意她千万熬住难过, 别跟杜文死强,千万别闹得不可收拾。
然后, 才小心地退了出去。
烛芯“哔剥”地响起来,杜文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海东青, 张开双翼渐渐围裹过去。
翟思静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死死地捏着裙子,把撕坏的裙子上捏得满是褶皱。她终于哭出声音,声音小小的,哀哀的,叫他生怜。
“思静。”那海东青的影子裹过来,并没有一丝凌厉,而是蹲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抬脸哀求,“你别这么哭,我心里难受。”
翟思静挪开手,眼睫毛湿湿的,眼圈、鼻头红红的,和平时比起来又狼狈又丑。
杜文却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此刻恨不得被她打两下,心里才能舒坦些。
她哭到几乎岔气儿,好容易平复下来,终于抽噎着问:“我大伯……是不是……不在了?”
杜文知道瞒不过,咽了口唾沫,缓缓地点点头,轻轻说:“思静,你别哭了,你要是生我的气……”
翟思静低头又哭,哭得杜文心里又烦、又乱、又愧、又怒,情急没办法的时候,手都痒痒,简直想把她按腿上揍一顿,以暴力止住她的哭泣,喝令她不许哭伤了自己身子。
手伸出去半截,终归不敢打,而是擦她的眼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对她说:“我没杀他,他大概自己知道罪过太大,所以自尽了。”
多少人看着的囚犯,哪有自尽的本事!翟思静和母亲一番交谈,已经知道大伯以一己之身担家族之难的想法。
不错,心里难过,却不能和杜文乱缠,他是个不肯认输、不肯服软的人,上一世她哭掉了一缸眼泪,他也没有对长越手软。现在只能期待事情不要更糟糕,而不能再纠缠在活不过来的人身上。
她终于抽抽噎噎说:“杜文,我真的很难过。”
她没有说伤他的话。杜文暗暗松了一口气。尤其见她还肯把自己的情绪跟他分享,他更是有了点感激涕零的意思,顺势揽住她哄道:“思静,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我有我的苦衷……”
她才不和他谈苦衷。
翟思静继续抽噎着说:“我小时候,大伯待我特别好,比我阿父还喜欢对我笑……我有一回打秋千扯烂了裙子,阿父拿戒尺要打我,大伯拦着他说:‘思静动若脱兔,正是寻常女儿家没有的伉爽能干,你非把她变成那么规矩的淑女做什么?’可如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杜文心里不知怎么酸酸的,又像辩驳,又像共情,说:“我阿爷暴卒的时候,我也难过的。我阿爷待我最好,在我面前从来没一点一国之君的架子,连我阿娘都嫌他太宠我,他总笑呵呵说:‘这是我的小狼,将来要号令草原,我岂能把他养成畏首畏尾的模样?’他……他不也不在了?”
“我不想再伤心了。”翟思静转头向他,眼泪一道又一道地往下流,“你知道失去亲人难过,你总不会也想让我再这样难过一次又一次吧?”
“不会,不会。”这是他暂时能够承诺的,急忙说,“你伯父认罪画押,说都是他一个人的失误,他一个人承当。我也只是要一个承当的人,不欲再兴大狱。”说罢,小心伸手去拭她的眼泪,她没有躲避,只是泪水拭尽了又来,拭尽了又来。
他接着劝她:“思静,无论如何,吃点东西好不好?”
翟思静摇摇头:“吃不下。”
杜文满脸心疼和难过,但没有说一句拿她家人威胁她的话。
“那我给你倒点奶茶?”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杜文如蒙大赦,赶紧从银壶里倒了热茶,兑了奶和酥油,怕她不习惯加盐的味道,特特加了一匙蜂蜜,然后喂到她嘴边。
翟思静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摇摇头不想再喝了。
杜文看看几乎还是满满的奶茶银杯,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但没有逼她,而是无助地挓挲着手,不知该怎么好。
翟思静无力地说:“我想休息了。”
他急忙点头:“好,早点睡,明儿起来一切排解开来,也就好了。”
翟思静没有其他地方去,和衣躺在他的被窝里。心里还是难过的,理智也无法扑灭感情,家人到底还是家人。
她听见被子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估摸着他该上榻了,想着今晚也许不得不奉和他,甚至不得不曲意逢迎、讨他欢心,以保住家族中的其他人的性命,她心里很是烦躁,闭着眼睛,把脸尽可能地侧过去,大半埋在软软的枕头里,枕头很快就有了湿意。
这小狼主讲究,千里行军,在这外城每天水不足他也要简单擦洗。过了一会儿,感觉他带着新擦浴后的清新气味来了,寝衣上有淡淡的檀木气息。
翟思静背对着他,闭着眼睛装睡。
很快耳畔脖侧感觉到他喷过来的呼吸,轻轻浅浅的,好像怕打扰到她。
翟思静假装不觉,继续装睡。
他轻轻叹了口气,“呼”地一下躺下去,好半天没动静。翟思静不敢回头看他,也睡不着,有些紧张也有些警惕,又不敢翻身,渐渐觉得僵硬难受。
果然,他还是忍不住,一会儿又半仰起身子,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先亲了亲她没有知觉的头发,又很轻很轻地亲了亲她的鬓角和脸颊。
手也慢慢搭在她腰上,感受她呼吸的起伏,又一点点顺着曲线往上摸到她肩膀,然后返回了又往下摸到脚踝。
翟思静浑身痒痒的,又舒服又不舒服,忍不住眼睫就眨动了几下。
小狼何等敏锐,登时在她耳边喷着热气笑道:“睡醒了?”
翟思静没好脸给他,装作睡眼朦胧的:“嗯,梦见有一只大狼狗,从上到下地舔我。”
被她俏骂,杜文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了她屁股一把:“越发酿得你胆子大了,居然敢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