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士大夫忧谗畏讥,魏晋以降,更是注重人品和风仪,生恐言行举止会遭人闲话。熟读《女则》《女诫》的翟思静更是牢牢恪守“女子以相夫教子为己任”“女主当政,女祸误国”等等训.诫,不敢越雷池半步。
翟思静皱着眉,不肯过去帮他批奏折。
杜文叹口气,从榻上起身,上前半拥半抱地把她拖到书案边,又把笔塞给她,自己拿张坐褥坐她旁边,像敦促一样说:“这点都不肯帮我分担,太小气了。”
“我不喜欢糊里糊涂的。”翟思静握着笔,就是不去掭墨,“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心服口服了,就写!”
杜文点点头说:“第一,就现在近的说,就是要叫人知道我这里隐瞒病症,只能叫女子来批复奏折,更逼真些;其次,将来我要任用汉人,势必要打压部分掌权的鲜卑贵族,所以现在立一个‘二圣当朝’的榜样;第三,要护着你,必须给你树立威望,将来我的婚姻——”
他顿了顿,笃定地说:“我是要自己做主的。看起来是把你架在炭火上,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大家也都知道我要抬举你,只要我在一天,就要护你周全。”
翟思静听懂了,但是掭了掭墨还是没有下笔。
好一会儿,她说:“我的一身荣辱、一家生死,都掌握在你手中。不错,你若肯护着我,我自然无忧;但是,如果你像乌翰似的……”
她目中莹莹,男人都会说好话,乌翰上一世对她,这一世对梅蕊,哪里少得了诺言和蜜语?可到头来全数是骗局。同理,杜文若是欺骗她,她就真正是被架在炭火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会害了自己的家族。
她不爱风险,喜欢平平静静地生活,但是现在却不能不陷入赌局里,拿自己赌天命、赌男人的诺言。
杜文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心里不能不说也有些气馁——要人相信他太难,就如他也很难相信别人一样——可他对翟思静是真心的,怎么能让她笃信呢?
还在颓丧地想说辞,却见翟思静提笔说:“你报吧,我来写。”
“你若不愿意……”
“我愿意的。”她很快接话,“我愿意信你。”
他们合作无间,翟思静一笔娟秀的小楷飞快在奏折上工工整整地书写出杜文的意见。写完一本,吹干,换下一本。那些吹干的间隙里,杜文便凝神望着她白净脸上撅起的嘴唇像一朵粉嘟嘟的玫瑰花骨朵儿。
静女其姝,叫人没有绮念也会心生欢喜。
而皇帝料事如神。四五天后,小支柔然兵装作牧民,在少了一半人的壁垒外小心地窥伺,一整天都没看见原本日日要亲查操练的皇帝杜文出门来。
一两日后,他们突然放火烧了外围一座小营地,抢了十几匹快马和几十袋粮食。北燕的兵卒们大声吆喝着,放了若干箭镞,又追了两三里地,却又鸣金收兵,不敢久追。
于是十数天之后,远处烟尘滚滚,一下子来了万余人的队伍,沿着结冰的河道奇袭过来。
“为首的是乌翰?”
杜文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咬着后槽牙大笑道:“我就等着这一天了!”
乌翰在柔然呆了一年多,大概过得很不顺心,面目苍老了很多,明明还不足四十,看起来胡子拉渣,嘴角眼角都下垂了。
他的老丈人忽律汗听闻杜文中箭将死的消息,便派这个女婿前来包抄,说的当然很好听:“贤婿,多亏你的人上次一箭射中了叱罗杜文,这个功劳是你的,谁都抢不走。杜文于你有夺位之仇,想来你也愿意亲自报仇吧?能杀得了他则你亲手去杀,若是人其实已经死了,是秘不发丧,那么也由你鞭尸出气好了。”
他在马匹上,隔着风雪看着杜文的壁垒群,嘴角下撇,腾蛇纹几乎要挂到下巴上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难过呵!两个女人在他身边各种作,各种斗。他不敢得罪老丈人,不能不敷衍着柔然公主;可又想着总有一天要回中原夺回自己的皇位的,那时候贺兰氏背后的贺兰家族,又是他不能不倚重的。
这次出征,好不容易才多讨要了些人马,信誓旦旦说日后绝不辜负老丈人,绝不辜负柔然公主,还按着柔然的礼节举行了册封的礼节,贬贺兰氏为侧妃,立柔然公主为可敦;暗地里又好说歹说哄了大贺兰氏,允诺回到平城,自然还是按之前的册封,绝不会改妻为妾。
大贺兰氏也知道自己寄人篱下,不能不对柔然公主低头,早就想着回平城之后,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她是乌翰自来的妻子,面子上忍辱负重,实际却也拉扯着乌翰的耳朵嘱咐过千百遍了。
男人自然是不胜其烦,只想赶紧离开柔然,回到平城去。
所以对于乌翰而言,这次一搏至关重要,他翻身改命的机会都在这里了!
“杜文伪帝,到底病到了什么情况?”乌翰问派出的探马,“能不能打探得再实在点?”
“只知道伪帝的母亲已经匆匆带着大军往南而去了,又听闻新河西王的幼弟在瑙云城候命。”他的人说,“匆匆离去,想必是保留主力;接一个幼子候命,想必是要为伪帝立嗣;伪帝杜文就算不死,想必也不成气候了。大汗要紧突破这片壁垒,然后往南追击,杀闾妃,废新嗣,大汗您还是名正言顺的大燕大汗了!”
乌翰听得热血沸腾,拔剑指向了杜文所在的壁垒,高声道:“杜文竖子,出身庶孽,奸诈暴戾,逼宫夺嫂,杀人如麻。我为天下行道,使天下共伐之!”
第 87 章
第一支装作牧民的队伍出现时, 翟量就已经不声不响地披上牧人的衣袍, 骑着一匹驽马, 只带了四个同样简装的手下,绕过主道, 直往菟园水的柔然王庭而去。
柔然人还是游牧民族的习惯,哪怕是皇族也一样逐水草而居,没有宫殿,都住在毡包里。翟量是第二次来这里了,这次一接近了王庭的壁垒他就被逮住了,押送到忽律汗的大帐里。
“你还敢来我这里?!”被骗了一次的忽律汗简直是惊呆了,抬手就打算吩咐把这个看着矮小而瘦怯怯的汉人杀了。
翟量缩着头,却大声喊道:“大汗是要等着被女婿坑吗?!”
忽律汗挥手止住了前来抓人的武士, 冷笑道:“你说什么?”
翟量在要紧时胆子反而不小了,努力挺胸笑道:“柔然和北燕,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邦, 如今却兵戈相向, 大汗您想着为女婿出气, 却不料被大燕汗打得如此狼狈。栗水王前车之鉴犹在,两国和议已经签下了, 如今再打一仗, 既不占理,也不占优势。说出去不是给柔然的民众笑话?”
忽律汗冷笑一声, 缓缓说:“笑由他笑,等打了胜仗, 自然就没人笑了。你不必在我这里拉虎皮扯大旗,杜文已经多少日子没出他的营帐了,想必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吧?”
“哦?”翟量一脸“你被骗了”的嬉笑,从胸怀里掏出一张帛书,“大汗您的第一拨人马到咱们壁垒的时候,我们大汗就发现了,这是他亲笔的信——两国有过往来,他的笔迹想必您也认识。”
伸手把帛书递上,气定神闲等忽律汗看。
忽律汗看得鼻尖上冒出汗水来。
文字里嬉笑怒骂,紧紧扣着前几天的事,必然不是早早写就的;字体挺拔舒展,一点无力感都没有,必然不是重伤濒死的人写的;嬉笑怒骂间已经把趁乌翰分兵出击的当口,他怎么奇袭菟园水的策划安排好了——忽律汗不冒汗才怪呢!
“这……这……”忽律汗握着帛书的手有些颤抖。
翟量笑笑,低头说:“柔然大汗,我们大汗并不是好战之人,他也说了,柔然这么广阔,吃也吃不下来,何必多个对头,多个敌人?但是犯我者若不教训,也太叫人小看我们大燕了。如今大冬天的,大家都不容易,您要爱信,退兵也可,交出乌翰,咱们也该走了;您要爱不信,就静静等等,看看乌翰那里是不是能给您打个胜仗回来。”
忽律汗自然踌躇。
翟量又说:“还有,柔然汗您是疼爱女儿,但您想想,乌翰他千里迢迢还要带上他的嫡妻来,日后他即使有翻身赢了的一天,自然要回平城,那么大汗您的公主跟不跟夫君走?若是也去平城了,呵呵,您懂的,梁子结下了,要松开可不容易咯!若是不回去呢——”
他眉毛一挑:“守活寡还不能改嫁,不更惨了?”
忽律汗板着脸不说话。
翟量也就不说话了,话要说到恰到好处,适当留白才好,剩下的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忽律汗在等,不出几日,乌翰吃了败仗的消息就传过来了,而且之前消息不确,现在是准信儿了:打败乌翰的即是杜文本人——据探马说:杜文神采奕奕,骑跨在马背上宛若风雪战神一般,根本不是病得要死的模样。
忽律汗脸色灰败,不言声到了后帐,对也一脸焦急的女儿说:“乌翰靠不住了,我若不赶紧撤军回来,不把黑锅给乌翰背上,就会跟叱罗杜文彻底翻脸,只怕接下来的日子就难过了。女儿,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你天天看乌翰钻他前头妻子的营帐,也心累得很了,还不如放手吧,日后再找个不花心、不吹牛的。”
一日夫妻百日恩,柔然的这位公主放声大哭。
正哭着,大贺兰氏翩翩而来,倚门笑道:“乌翰打胜了仗,又要当大燕大汗,要回平城了,公主你不跟着一道去?咱们姊妹共事一君,娥皇女英般做一对好姊妹。”
得意之色、翻覆的嘴脸简直都盖不住。
忽律汗冷笑了一下:“果然一试便出真面目!”
他回首对女儿道:“是我叫人悄悄传假消息给这位贺兰氏侧妃,说是乌翰杀了杜文,大获全胜,就要回京重新登位了。她喜不自胜,在营帐里已经取了可敦的衣冠试了又试,捧在怀里笑了又笑——可见乌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一遭了!”
大贺兰氏瞠目结舌:“乌翰……乌翰他?……”
对女婿死了心的忽律汗冷冷道:“铩羽而归,弄没了我的三千兵马——我的兵马再多,也不能供他如此糟蹋。虎符已经送到阵前,另派大将军接替,带我的大军回来。”
大贺兰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浑身冰冷,连双腿冻僵了都没觉得痛。
过了好久才哭泣道:“那么,等他回来,一家子先团聚了,再徐徐后图吧。”
心里是绝望的——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她比乌翰还要憋屈,可是还得这样憋屈下去!还得咬着牙憋屈下去才能活着!
然而忽律汗又雪上加霜:“刚刚又问了北燕的翟量,他说北燕杜文只要弑君弑父的乌翰归案。你若要团聚——”
他扭头吩咐身边人:“就将乌翰的妾与子女一道送过去吧,表示我们的诚心。”
乌翰兵败逃窜,先还指望着借水岸等待救援,结果救援的人并不是来救他的,而是拿虎符搬走了队伍中的大部分人,留了百来个乌翰从北燕带来的禁军给他苟延残喘。
乌翰自然无力对抗杜文的人马,被迫骑马逃跑,原以为草原阔大,总有去处,但只不过过了一座山坳,就被前后困在山里了。
杜文亲自追击,在山外笑道:“好!风箱里的老鼠一般,看他能守几时!”
冬雪茫茫,被困住的人人心浮动,熬守了一晚,已经冻死了十几个,而外头杜文他们慢悠悠搭帐篷,放铁蒺藜,还用大批骆驼当肉盾,晚来燃起篝火,说说笑笑、吃吃喝喝的声音在山坳间不断地回响,听得里面只能简易搭个军用棚子的人面如死灰,挤在一起唉声叹气的,颓丧的气氛弥漫开来,一晚上一过就已然没有了斗志。
第二天早晨,检点尸首,又听见杜文的人那里在喊话:“数九寒天,晚上狗都要冻死了吧?大汗仁慈,投降俱不杀,你们是大燕的禁军,肯拨乱反正,还是朝廷的人。”
到了中午饥肠辘辘的时候又在喊:“大汗壁垒里有南方贡的大米,晋阳产的小麦,肉干和肉酱管够!”
乌翰也饿得不行,先见人有异心,还挥剑砍杀,后来也杀不动了,挥着带血的剑说:“想走就走罢。不过等柔然公主的援军来了,你们不要后悔就是了……杜文的残暴性子,你们是懂的,现在喊得好听,回头就拿你们剥皮揎草,警示后人呢。呵呵……”
留下来的人也犹疑着——杜文残暴,确实不虚。横竖是死,现在死得虽然也痛苦,总比受酷刑而死要好。
又熬了一天,拿死马和死人的肉烤着吃,一边作呕,一边又觉得好香,乌翰和他的禁军个个都不做声,闭着眼睛撕咬着烤肉填饱肚子,然后又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第二天天濛濛亮,冻得睡不熟的人突然一惊一乍地都行了,揉揉眼才发现山坳的隘口有人影,顿时都警惕起来,胡乱拎起刀枪剑戟,打算再殊死一搏。
来人只有数个,高高矮矮,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大家搓搓眼睛再看,晨雾迷濛中,渐渐看出是女人和孩子的身影,还有他们的啜泣声和哀号声渐行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