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一时没听懂:他不是最瞧不起南朝士大夫中流行的傅粉儿郎?怎么如今也要用她的胭脂水粉?
她把妆奁捧过来,看他到底想干嘛。只见杜文磨了眉黛,又调和了胭脂,配成一种紫不紫、灰不灰的难看颜色,然后拿了她的小眉笔沾上颜色,涂在伤口的周围,伤口周边已经快要脱痂的粉红色皮肤,顿时给他画成了紫黑色。
估计他上次那煞白的脸、发紫的嘴唇,也是这么炮制出来的。
翟思静目瞪口呆,心想这个人的聪明才智怎么都不拘一格用在这些地方了?
转眼,杜文又把自己打扮成气色极差的样子,恹恹地躺在那儿,露出紫黑紫黑的左肩伤痕。然后说:“我阿娘来了,你就哭,说我如今不行了,路上颠簸只怕即时送命,还多了个累赘。”
翟思静想着他的模样儿都是拿她的胭脂水粉化妆得来的,就遏不住笑意,“吭哧吭哧”已经憋得很辛苦了,她老老实实摇摇头:“我实在哭不出来。”然后看看他煞白的脸,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儿来。
杜文气恼地说:“你笑什么?!过来!”
翟思静不肯:“不行!你又要拧我!你手劲大不觉得重,我可实在太疼了。”
杜文想想梦中见自己拿鞭子抽她一幕,作为旁观者,确实心疼的不行;但梦中那个气急了的自己,好像浑不觉得一个弱女子被打得遍身血迹会是如何的痛楚难耐。
他以前不大会感同身受别人家的痛苦,而自己一场重伤重病之后,倒似长进了。所以此刻叹口气,放柔了声音说:“我阿娘现在又没来,我拧痛了你,你老早就哭完了也没有用——我又不傻。过来,我教教你怎么哭出来。”
翟思静迁延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能不能笃信他,终于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杜文揽住她的腰,就感觉她顿时一僵,好像很紧张,他说:“我说话算话的呀!”抚弄了她几下表示证明。
然后说:“其实要哭出来也很简单,想着那些伤心的事,多酝酿一会儿就哭出来了。先试一下。”
伤心的往事简直太多了!尤其是上一世,几乎件件都是伤心事,刚刚重生归来时,翟思静几乎夜夜在被窝里想到这些事,就会哭得满枕潮湿。
但是今天,她想着以往的伤心事,却会不知不觉联想到现在:他们终于解开了心结,他的要命的伤终于快要好了,他非但没有伤害她的孩子,反而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骨肉……
她不觉间嘴角噙着笑,眉眼弯弯煞是动人。
她不是笨人,可是政治人应有的做戏的能力,她也未免学得太差了!
不过,这样动人的笑容,杜文又舍不得打断,于是静静地看她凝眸微笑的可爱样子,顿时也觉得岁月静好,只愿她能永远这样笑。
突然,门外传来闾妃的声音:“咦,你们怎么没给大汗收拾东西?躲懒到这样,不怕我剁了你们的爪子?!”
她大概是震怒了,声音尖锐极了。
翟思静压低声音说:“糟了!太妃果然来了。”
杜文亲亲她,安慰说:“不怕,就照刚才的话说。快,想想伤心的事。”
刚才想了就没用,现在一紧张,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翟思静狠狠心说:“你还是拧我一把吧……”
杜文差点要笑,听见闾妃在外头发作了一番后又开始敲门:“开开门,我来瞧瞧大汗。”
确实不宜拖延,他悄声说:“那你忍一忍啊。”伸手在她臀上寻了块丰满的肉肉,开开心心拧了一把。
翟思静差点疼哭出声,心说这狠心贼还真下得了黑手!
眼泪是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在脸上留下两道印子,而且缓了一会儿才敢动弹,边在心里骂那个杀千刀的,边慢慢前去开门。
于是闾妃正对着翟思静满是泪痕的脸,自然是心惊胆战,在门口张了张里面的儿子,问道:“杜文今天如何了?”
“还……还不大好。”翟思静硬着头皮撒谎,“军医说,伤口容易震裂,实在不宜路途颠簸。”
“那可怎么好?”闾妃怕人多眼杂,进门说道,“大汗重病的消息到处在传,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若是传到忽律或乌翰那里,他们只消派兵前来攻打我们,没有杜文指挥,军心易散,到时候人再多也不堪一击。不行,无论如何,我要带杜文走!”
“可是——”翟思静抗声道,“大汗在这里躺着将养,这两日烧已经退了些,我无论如何还有个希望;若是在路上他有个三长两短……”她突然就悲从中来,也不用想那些悲怆的往事,自然两行泪下:“我也不想活了!”
闾妃本来还想逼着她走,可突然见这女郎奔涌而出的泪水,威胁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她左右看看,最后下定决心一般说:“无论如何,我得先走。不是我不疼爱儿子,而是若是一大家子全在这里守着,有个万一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覆巢之下,也是无完卵的。”
她到瑙云城,还可以立新皇帝。手中有个皇帝,再有兵马,总可以保全杜文的私人和闾氏的地位。
理智地想,闾妃虽然凉薄,算计得不错。
翟思静只能点点头,而后想着人家做亲娘的都做得出,她现在严格地说还没名没分的,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翟思静说:“大汗这里,人手也不能缺,若是柔然汗真的想来入袭,也得有保护大汗的兵马。太妃您说是不是?”亮亮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闾妃,好像在说:这是你的亲儿子!
之于闾妃,确实是权衡和考量:她带走的人越多,她在瑙云巩固权位的机会越大;但是这毕竟是亲儿子,留下的人手越多,儿子越安全。
闾妃想了好半天,才说:“人并不是越多越好,一旦大雪封路,人是要吃粮的,多了闹哗变。留一半人给杜文,但是……谁能指挥呢?”
杜文帐下有文有武,其实并不乏人才。但是狐疑镌刻在心里的人,永远不敢相信别人。
翟思静道:“大汗有周公吐哺之量,愿意为他效忠效死的能臣并不少。太妃不妨问一问中军帐中谁愿意留下陪大汗。若是愿意,信人不疑,疑人不信,我愿意和大汗共担风险。”
闾妃一时作声不得,对这娇娇弱弱的翟思静有刮目相看之感。
此刻儿子还需要她照顾,纵使略生了点忌惮也一纵而逝,闾妃点点头说:“好吧。那杜文就拜托你了!”
她唯恐自己染病,只敢远远地看了睡在榻上的儿子一眼,眼圈红了,用手绢捂着嘴说:“尽力保他没事,我日后重重谢你!”
做母亲的这副心疼而无奈的模样,翟思静也觉得心酸,心道这小狼崽子骗起人来真不是个东西。
等闾妃走了,翟思静才回到杜文身边,推推他右肩说:“太妃走了,你装得辛苦了。”
杜文眼睛一睁,说:“你也装得辛苦了!”
第 86 章
大军撤退, 动静是轰轰烈烈。无数的毡包被卷起来、折起来, 堆放在牛车上, 几十万匹良马踏足在皑皑雪地上,随军的粮草更是堆得高高的。
杜文在寝帐中, 依然关注着所有事情,而任用的耳目,除了身边的宦官,就是翟思静的堂兄翟量。
太妃的队伍是先行的,杜文散穿着寝衣,在御幄中接见翟量:“前队已经走了?太妃看起来如何?”
翟量还是有些往常的畏怯模样,说:“太妃昨日在中军帐中说,大汗还要观望柔然汗的动向, 不急着撤回,叫诸人协助,不得有疏忽怠慢的事出来。但是上辂车的时候, 太妃的眼眶是红的, 拿风帽遮着脸呢。”
杜文不说话, 点点头,又问:“叫你递送出去的信息, 已经完成了吧?”
翟量小心地点点头:“我在菟园水的柔然王庭反间的时候, 是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柔然大臣,消息送过去了, 但是他们信不信,我也不知道……”
“就是要这样信与不信之间的才好。”杜文笑道, “朕也教教你:他们若是不信,朕这条计策自然是放空了;可若是太信,真的用倾国之力来围困我,咱们这里倒又危险了;所以将信将疑的时候,忽律又起贪念,想打一场胜仗鼓舞鼓舞士气,扳回自己的面子,又怕血本无归,才会来点儿人,又来不了多少,想着捞点便宜最好,捞不到拉倒——忽律这个人啊,打了几次仗朕就熟悉他了!”
果然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翟量膺服地在一旁点头,翟思静也觉着杜文能把北燕治理得那么好,确实是有能耐的人。
杜文适意地啜了一口翟思静送过来的奶茶,又叫给翟量也倒了一杯,跷足笑道:“这一场打下来,燕然山归我不说,估计忽律的元气也要伤好几年。等下抢来的马匹和牛羊、骆驼,就在燕然山下划一块地放牧,再跟西凉皇帝要酒泉北的一片草场,设立军镇管辖;而代北到河套一片地方,可以耕牧并进,让归附朕的汉人也可以好好过日子。”
翟量怔怔地听着,最后笑咧开嘴:“大汗圣明!”
杜文得意地撇头看了翟思静一眼:“圣明谈不上,到底汉学修为还不够,还待有人教我。先做个英明主子,叫百姓安居乐业,叫我大燕国力强盛,叫南北东西的外敌都不敢来进犯。”
翟量告退后,翟思静把喝完的奶茶杯子收走。
杜文问:“你觉得我刚刚的策略怎么样?”
翟思静笑道:“这些军政的东西,我又不懂。”
杜文点点头:“可是你陪我读汉人的书时,我看懂了呀!你看咱们大燕,前朝五胡之乱的时候涌进了多少人,各自为政,观念习俗各不相同。从百姓,到百官;从各种口水官司,到真刀实枪的殴斗,再到各种造反——你们翟家,想必也是眼见着陇西的汉人和鲜卑人、狄人、羯人水火不容,汉家大族的地位和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才想着冒险攀附皇室,为汉人们挣得一点喘息之地。我如今慢慢任用汉人,慢慢化解这些矛盾,好不好?”
当然,汉家的世族制度,在南朝是形成尾大不掉之势的,先头“王与马,共天下”,后面南楚四王之乱,叫桓、庾两家权臣和皇甫皇室共治朝政而互相猜忌,都被鲜卑人的皇帝看在眼中,当然也会警惕。只是这话就不宜在翟思静面前说了。
杜文笑眯眯看着翟思静,一脸等她表扬的样子。但是她只点头,不表扬。杜文忍不住噘着嘴说:“你不觉得我的政策不错?”
“听起来不错。”
杜文觉得这表扬敷衍得紧,有些不快起来,不由挤兑着问:“想来你还有更好的主意,说来听听?”
翟思静明眸闪动,最后笑着说:“你乾纲独断就是了,要我出什么主意?我现在觉得你处置得都好,但是哪里好,我也说不出来。”
杜文轻轻拧拧她的腮帮子,笑道:“你这就叫谄颜佞臣!”
“抬举抬举。”翟思静拱手说,“今日说的极好,大约是给我和翟量听的,孔夫子说的‘巧言令色’什么什么的我也记不清了。如果非要我说点什么……”她似是想了想:“万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你要有这样宏图壮志,也还要有慢慢去做到的勤政和理智。天子以天下为家,我也盼着你当一个千古留名的圣君。”
杜文把她揽进怀里,点头道:“这话容易明白。圣君和贤后都是成对儿出现的。”
他吻了翟思静一下,踌躇满志的:“你也配得起‘贤后’二字。”
这也算是一个承诺了?
翟思静一垂眼睑,一脸刻板淑女的模样,但心里觉得不管将来他们俩有多少艰难险阻,不管这个承诺是否实现得了,她此刻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闾妃离开后,杜文还是没有去中军帐,只是日常的奏折都是送到他寝卧的营帐里,他也美滋滋在红袖添香的舒服地方处理朝务,不仅享受着环境的惬意,而且超级懒散:支颐躺在地榻上跷着脚,边啃肉干,边喝奶茶,边娇慵无比地喊:“思静,这份折子的批复,我说,你写。”
翟思静无语地看他:“我写?哪有女人干政的?”
“可我受伤了,手疼!”
“伤在左肩上,可是你难道不是用右手写字的?”
杜文一脸无赖:“我懒得写。”
“不是说好要当圣君的?”翟思静质问完,想想明白过来,“你还想装着重病,迷惑忽律汗那里?但是,为什么要让我写字?将来不是给我拉忌恨?”
杜文笑道:“好吧,瞒不过你。不过你要信我,非但不是害你,反而是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