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会儿特别清醒,但是怎么努力都记不清这个长梦的全部。只是记得很多关于她的悲戚片段,让他恼恨梦中的那个自己。
他记得她坐在乌翰的宫殿里,作宫妃打扮,肚子滚圆的,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记得他在北苑得意忘形,以她身边的婴孩作为威胁,褪掉了她烟粉色的长裾和胭脂色的中单,在她的泪水里兴奋地掠夺她皓白的躯体。
他记得他把她强控在床榻上,一句又一句地哄着她,而哄得不耐烦了,便摸出一盒油膏涂上,不顾她的疼痛进入她的身体。
他记得她在对他捶胸顿足,对他说长越谋叛,她才是主谋,因为她要靠儿子来逃离他。
梦中所看到的那个壮年的他惊怒之下对她挥鞭,想她闭嘴,也是对她撒气。
梦中的杜文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毫不容情地按着翟思静的脖子,那根黑油鞭子在她身上抽打出一道道血痕,看着他爱在骨子里的女人在皮鞭的肆虐下蜷缩、尖叫、哀哭、血泪淋淋,却偏偏不向他折服。
他想阻止那个他,但是自己好像一个无形的人,发不出声,伸出去的手完全是看不见的。
他很诧异,噩梦中的那个他怎么会那么狠毒,那么任性,那么无情?他明明也把翟思静当做珍宝一般疼惜宠爱,却在极欲和急怒时对她犯下这样可怖的错?
那应该不是他吧?
又或者,这些,大概都只有作为旁观者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思静,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他执拗地这样告诉她,“从前种种,今后种种,都只是幻梦里的。我现在有孩子了,我只想好好做一个阿爷。”
从前种种,今后种种,当做幻梦也未尝不好。
翟思静想着,觉得此刻难得糊涂,水至清则无鱼。刨根问底并没有意义,徒增两人之间的猜疑,于是在他怀里点点头:“你若能爱孩子,自然是个好阿爷。”
杜文很认真地说:“但是,尿布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洗啊。”
翟思静给他逗笑了:“你肯没事不打孩子,我就阿弥陀佛了。谁要你洗尿布来?”
杜文抓着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又伸手摸她的肚子,肚子现在还是平平的,一点迹象都没有,但是,里面确实孕育他们的孩子。他不由笑了起来——与噩梦相比,现世真是幸福极了。
翟思静被他笑得心里也暖起来,摸摸他的脸颊说:“傻瓜。”顺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刚刚没有发现什么,现在陡然觉察,他的额头温度正常了。再摸摸他的手心,他的腋下,他的脖颈……温度也正常了!
翟思静没敢太早高兴。
第二天天亮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摸他的额角。她的手心在被窝里捂暖了,所以就感觉他的额头凉浸浸的。再解开他的衣服看伤,伤口痂皮也收干着,一点脓都看不见。
杜文笑道:“干嘛吃完我豆腐又脱我衣服?不是说军医不让那啥?”
翟思静笑着啐了他一口,说:“别大意,过一个时辰再看!”
杜文说:“还要看?我的裤子要不要脱了一起看看?”
“呸!”翟思静心里激动,顺嘴就骂他而不用担忧忌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个时辰那么久……”杜文没受伤的右手把她腰一揽,“不能白度过了。”手就伸她裤腰里去了。
一个要节欲,一个在怀孕。但是不妨碍这类手眼上的把戏也能够使彼此美妙得飘然欲仙。
最后还是翟思静先挣扎起身:“我天天都是天明即起的,再在被窝里待久了惹人怀疑。”然后探他额头的时候惊喜地发现果然没有再烧,对他说:“我叫军医来给你诊脉。”
“嗯。”杜文说话清清楚楚的,“但是消息先不要往外透。”
“太妃可一直担心得要命,又不敢在人前哭……”
杜文说:“尤其要瞒着她。”
翟思静无语了。想着皇家里那些寡淡的亲情,杜文的性子又是一旦有了怀疑,务必再三试探才肯罢休的,她也改变不了他。
军医诊脉也是好消息,他认真搭了好半天,才说:“脉象平稳多了!若是三天内不再犯,大汗这一劫就算是过了。身体犹虚弱,这几天要好好调养起来。”
杜文点了点头,吩咐了军医不得把他病好的消息外传。等军医离开了,对翟思静说:“这两日送到这里的奏折,全部要搬过来给我过目——你不要亲自搬,叫小宦官做体力活儿去。然后,抽空你召见一下翟量,朕有话要吩咐他。”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杜文笑道:“我知道这一举动会叫人猜忌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别怕,我能护着你的。这点子风险,你敢不敢冒?”
由她吩咐小宦官搬奏折看,由她吩咐召见她堂兄翟量,以闾妃的手眼通天程度,大概首先就会怀疑翟思静和她自己一样,想把权力抓在手上。但是翟思静更担心的是另一件:“杜文,为你做事,我是愿意的。但是你叫我堂兄做什么呢?”
他若梦见前世了,其实她还是有些担忧的,毕竟前世的翟家是对不起他的。
杜文笑道:“我想用翟家的人进入朝枢,他也得立点功才行啊!不然别人不腹诽这都是靠后宫女人的裙带?”
笑得坏坏的,就去拉翟思静的裙带,动作又开始敏捷起来。
翟思静身子急忙一闪,他捞着她裙子上的蜚襳(装饰的裙带),被带着身子一仄,然后“哎哟哎哟”叫了两声,表情痛苦捂着受伤的左肩。
“怎么了?牵到伤口了?”翟思静担心他,赶紧上前查看他是不是碰着伤了。
这坏家伙却伸右手把她腰一抱,伸头在她嘴唇上偷了一香,笑着说:“是呢是呢!疼死我了!快给我止疼。”
戏演得好“逼真”!
“杀千刀的!”翟思静不由骂他,又不敢真的挣扎了弄痛他。被他箍在怀里,只能任他轻薄。
唇吻相凑,感觉还是那么美好。与他额角相碰,他的额温已经正常了,叫人感激上苍的垂怜。耳鬓厮磨,感受他皮肤的光洁紧致和蓬勃的胡茬儿扎在脸蛋上痒痒的滋味儿。
亲密了一阵,翟思静捧着他的脸,胸腔里发出深沉的喟叹:“火神的咒语,还是有用的哈……昨儿我虔心念了九遍,当时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正在失望,没成想今日你就好了。”
杜文对她一笑:“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一会儿又说:“有用大概是有用。只是特别讲究一个虔诚。”
所以自焚求得爱人的来生,必须是亲身浴火。
所以求乞火神的灵验,也须得是她真心实意才有效,绝不能是虚与委蛇。
杜文裹着寝衣,窝在帐篷里看了半天折子。中途还以翟思静的名义,悄悄召见了翟量,两个人在里头密商了很久,翟思静自觉地出去,又去看了半天唱傩的大戏,在疯狂的铃鼓声和歌哭声里,她对着熊熊火光再一次向火神发愿:求火神不要收走这个奇迹,重来的这一生,她愿意摒绝前世,重新开始和杜文好好走完。
第二天,闾妃神色紧张地到了御幄看望儿子。
翟思静先听见军医在外头和闾妃汇报:“太妃娘娘,大汗这几日烧退了,但是伤口发黑,又添了吐泻的症状。就怕是……就怕是……”
就怕是伤势已重,体温骤减,肠胃不谐,就要进入弥留了。
闾妃在外头失声而哭。
翟思静诧异地望了杜文一眼。杜文闭着眼睛摇摇头,突然伸手在她臀上使劲拧了一把,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还没来得及质问,闾妃在外头敲门,哽咽着说:“开开门,我要进来看看杜文。”
翟思静只能恨恨地瞪他一眼,自己揉了两下,要紧先去开门了。
闾妃一下就见到她目中带着泪花、睫毛湿湿的模样。做母亲的简直心碎,捂着嘴无声啜泣,又恐哭出来叫外头其他人看见起疑,闪身进了门。那军医犹在外头喋喋:“太妃小心,吐泻的症状有传染之势,里头翟娘娘,还有经常伺候大汗的几个小宦官,都有同样的症状了。”
翟思静不知杜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那军医信口胡说八道,也不敢拆他的谎,只能点点头说:“军医说,这个天气应当不是瘟疫,但箭伤带脏,就怕感染。太妃多小心些总不是坏事。”
闾妃便没有近前,看着她的独子沉沉地躺在那里,呼吸轻而促,脸色煞白,肩头的痂皮狰狞地露着,周围果然紫黑紫黑的一片。她有泪如倾,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第 85 章
“太妃别急。”翟思静都看得不忍, 扶着闾妃劝道, “也未必到最坏的时候, 再等等看吧。”
闾妃不易察觉地一闪身,似是唯恐翟思静身上会沾染到感染人的脏东西。她想了想说:“如今说不得只能回程了。这两日先收拾东西, 做拔营的准备,三日后精锐部队先护着杜文走,其他队伍散在四周护卫——草原上地方大,又没有城池补给,若是被包抄,就会是很麻烦的事。”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过燕然山后驻扎瑙云城,到时候还要安定军心、民心,不能闹出乱子来。”
论起军政, 翟思静完全不如闾妃。此刻暗想:杜文说得也不错。在北燕这样的鲜卑族建立的国家里,汉人的那一套果然不完全适用,遇到草原上这样的情景, 只有闾妃那样的才能活下去, 而自己才是百无一用的。
她只能称是, 手不自觉地交握在小肚子上。
闾妃看了她的手一眼,又打量了她的神色, 问道:“你……身子还好吧?”
翟思静不由有些慌乱, 她从小受的教育是“忠实不欺”,撒谎都不太会撒, 只能说:“挺好的。”
闾妃又看了她两眼,突然绽出一点笑意:“若是月事不谐, 要及时请这里的军医诊脉。”
亲孙子和抱别人的,当然是不一样的!
闾妃抹尽泪痕,又向翟思静要了脂粉,细细把那点印子都遮住了,才叹口气,重新昂然地出了帐门。
翟思静在门口恭送,直到看见闾妃走远了,才吁口气回来,小心闩好门,上前就把杜文捶了一顿。
杜文几乎要笑出声儿来,讨饶道:“姊姊,你顾念我是个病人罢!”
“就是太顾念你了!”翟思静在他胳膊上用力拧,“哪有你这么欺负人的?装重病,就要拿我使苦肉计吗?”
“情急,来不及通知你。”杜文嬉皮笑脸给她揉,“让我看看,掐青了没有?”
翟思静伸手把他的手打开,然后问:“至于这么骗你亲娘嘛?”
杜文正色道:“我不骗她,下一步没法行事。毕竟,若是明目张胆和她收权,会坏了我们母子的关系。”
原来是要收权。
翟思静又是自愧不如,说:“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
杜文笑道:“不懂没关系啊,我不是就喜欢你贤良淑德让我放心嘛?知道自己这上面不灵,就藏藏拙,不然——”
就像上一世一样,她想着和他玩心计,背着他扶持长越扯起叛旗,结果他一击反制,两个人的矛盾也再不可调和。
可是,他天天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骨子里是厌恶尔虞我诈的。
他还是喜欢翟思静这样的美而惠,她的聪明才智在烹饪烹茶上,在裁衣刺绣上,在读书写字上,在绘画配色上,在声律歌吟上,甚至在秋千上裙摆翻飞、笑容可掬的仪态上。
他心中的神女应该是生活在姑射山上一样,冰清玉洁,从表到里都是清爽透明的,所有尔虞我诈会带来的狡黠之态、阴暗之色,都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也希望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的脸上。
他拉着翟思静的手,凝视着她,叹口气说:“思静,我唯只希望你信我:我在一天,就好好护着你一天。”
第二天,翟思静出帐门就看见到处是卷帐篷外毡子的、收帐篷骨架的、搬箱子理包袱的。她回身到御幄里问杜文:“我们也收拾收拾吧?”
“不急。”杜文说,“我不打算走呢。”
“那你怎么才能留下来而不让太妃生疑?”翟思静问。
“继续装病呗。”杜文闲闲说,伸手指指着她妆台的位置,支使她,“哎,去把你的妆奁盒子拿过来。”
“干嘛?”
杜文说:“上次用了你的胭脂水粉和眉黛,汉人的这些玩意儿都不错,细腻好用易于配色,还看不出化了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