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她扭着头,翟思静却分明看到,杜文在母亲说“急透了”的时候露了点坏笑,眼睫也眨动了一下。但是,等说到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时,他的笑容又僵住了,然后很快地收掉,又开始装打鼾。
  这家伙!原来还打算在亲娘面前恶作剧?
 
  不过男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男孩子,只有在放松无畏的状态下,才会显露出来。
  但是,收走的也快。
 
  闾妃悄悄哭泣了一会儿,拿热水手巾熥眼睛,努努嘴指着帐篷角落里叫两个宦官搬来的匣子:“他们还是两个时辰后过来拿。”又吩咐:“你好好照顾杜文。”
 
  闾妃走了不久,杜文眼睛就又睁开了,指了指那只匣子说:“里头是什么?经常送过来?”
 
  翟思静回复他:“里头是中军帐送来的奏折呀。现在是太妃每日在中军帐帮你处置这些事,但怕军心浮动,只说你养病同时还是要处政的,所以每日家照常给御幄里送奏折,然后过两个时辰取走。”
 
  杜文好一会儿没说话。
  翟思静明白过来,不由嗔怪着劝他:“太妃是你亲阿娘,又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这做法我觉得是滴水不漏了。你那狐疑性子,别哪里都犯疑心病吧!”
 
  杜文摇摇头说:“我不是疑她。但是她帮我处理了军政,万一有不妥帖、不合我意的呢?——你把里头的奏折拿过来我看。”边说,边努力撑着坐了起来。
 
  翟思静埋怨道:“才好了一点点,又使什么么蛾子?”
 
  杜文很正经地看着她说:“思静,你也憨了。这奏折,你也不应该看都不看啊!”
 
  “我哪里看得懂?”
 
  杜文自失一笑说:“对的,你们汉室的女孩子讲究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觉得自己若是有才华,便是德行上有亏了,特别是女子干政这种事,简直碰都不敢碰。”他摇摇头,笑叹:“迂腐啊迂腐!”
 
  这方面,翟思静是挺迂的,但是也不服气他的评价,她说:“再说,匣子上都有锁,我纵使想看,怎么看得到?”
  他们娘儿俩该不是又来试探她的吧?
 
  杜文却说:“有锁?是了,这是我在中军帐特别做的密匣。你拿过来,我有钥匙。”
 
  闾妃是从忽律汗那里被营救出来的,回来时仅仅一个人,什么行李都没,更别说这些巧妙的东西,自然都是杜文那边的。
  翟思静想想他们娘儿俩是一家人,自然想法都差不离。自己何必搅和在里头?做个憨憨傻傻的人倒不是有福?上一世琢磨着要帮着分封在陇西的长越扯旗造反,结果她动了多少脑筋,筹谋了多少年,终究还是敌不过朝堂风雨里见惯的杜文,一下子就被他拿个正着。这一世她只想离政治远一点!
 
  两个匣子很重,她分两趟才搬到杜文身边。杜文从怀里摸出个小荷包,又从荷包里摸出两枚小钥匙,“卡嚓”就打开了锁,打开奏折一本本认认真真看起来。
  翟思静怕他累到,只能在他身边站着,随时打算帮他,但她对国政不感兴趣,所以垂首凝眸望着杜文,居高看,只觉得他这专注而有些孱弱的样子反而凸显出智慧而不是力量了。
 
  盯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瞥过来,笑眯眯问:“看什么呢?”
 
  翟思静脸微微一红,摇摇头说:“没什么。看看你若是累了,我就及时扶你躺下休息。”
 
  杜文说:“好像是有点累了。”
  然后在翟思静扶他的时候,把她的手腕一拽,拖得她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才舒服地半靠着她的肩膀坐着。
 
  翟思静被他吓一跳,嗔道:“你的力气回来了?”
 
  杜文说:“远不如从前了。但是比前两天好些,至少不会对你这小妖精也毫无办法了。”
  他把一本奏折塞给翟思静,说:“看不动了,你给我念念。”
 
  每到杜文这种孩子气的时候,翟思静就不忍心拒绝他,捧着奏折给他念,念了一会儿,自己怔了怔,然后才继续往后念。
 
  杜文等她念完,似笑不笑地说:“有没有读懂些言下之意?”
 
  翟思静也不是一味老实,摇摇头说:“不大懂。”
 
  “那刚刚读到‘河西王’三个字的时候,为什么停顿下来?”
 
  翟思静说:“想着河西王那么可怕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杜文笑着说:“忽伐他再可怕,现在已经入土一年了,也诈不了尸,也化不作鬼,有什么好可怕的?你刚刚眼神闪动,若有所思,绝不是害怕的模样。老老实实啥都别瞒着我,不然,等我伤好了,要问你个欺君之罪呢。”
 
  翟思静翻了他一眼,心道:这小狼崽子确实讨厌得很,都病成这样了,脑子还不糊涂!看人的心思一看一个准。
  她只能老老实实说:“河西王虽然死了,但是太妃借你的谕令,命河西王幼子到两国交界的瑙云城待命,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呢?”
 
  翟思静想了想,看了他若干次,杜文不耐烦地说:“你说就是了,怎么想就怎么说。我和帐下的谋臣都讲的,军政之事,所有的细节都是大事儿的伏线,宁可错怪,不能错过,只要不是有私心,什么谏言我都肯听——这不也是以前和你读汉人的书时,你指给我看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当一个皇帝,要纳谏,但也要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主张。”
  又笑融融说:“说罢。”
 
  翟思静说:“河西王死了,你即位之后,让他的长子承袭郡王爵。这幼子,也不知道年纪多大,想必十来岁顶天了,巴巴地吩咐一个孩子过来候着,又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押运粮草,和新河西王那里也没有任何关联可寻。想必……”
  她还是踌躇了,毕竟,这是离间人家母子的事。
 
  杜文知道她的谨言慎行,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解的。”
  他的手指在翟思静手背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分析得却条理清晰,头头是道:“我阿娘这个人最理智了。眼下我安危难定,却没有后嗣,若是死在柔然,朝中必然是争位的大战。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趁我还在,由她先行为我立储。河西王死了,不担心嗣君眷恋家人;幼子其实才四岁,又好控制在掌心里;控制了下一任的皇帝人选,辽河闾氏可以继续掌权,母后临朝,她虽然伤心一时,到底争得了要紧的局面。”
 
  他说得好像也很轻松。
  闾妃这样做,于他利益并无损伤,只是未雨绸缪而已。而且对闾妃本人确实是最精打细算的决策,免了朝中的血雨腥风,护住了家族的利益。
  只是,从儿子的角度来说,这样急吼吼地立嗣的背后,未免有些凉薄了。
 
  杜文摇摇头笑道:“我也知道她是对的,明智的。”顿了顿:“只是心理上有些难受了。”
 
  翟思静握住了他的手,自己心里也很难受。
  站在他们这个位置,只能“圣人忘情”,若是恣纵感情、优柔寡断,便是狼口羔羊、俎上鱼肉。
 
  杜文扭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不过还好有你了。”
  又顿了顿才说:“叫我安心。”
  他的目光有些闪动,但底里是坚毅的。
 
  两个人一时无话,默默地握着手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文突然抬眼问:“今儿是十一月几日了?”
 
  翟思静愣一下回答他:“十一月十二了!”
 
  杜文翻着眼睛好像在计算着什么,然后对翟思静点点手说:“你再靠近些……我肩膀有点疼,想倚一倚……”
 
  翟思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他可怜的模样,哪里忍心拒绝,只能让他半个身子都靠着她。他的手一点点往她肚子上探——大约又想吃豆腐。翟思静刚想斥他两句,结果他那只可恶的手突然拽住她的裙腰往里伸。
 
  翟思静惊怒,质问着:“你干什么?”又恐他病体支离,不敢过分用劲反抗,只能伸手去捉他的手。而他的手已经在她裙子里、裤子外抚了一圈。
 
  然后来了一句叫她又羞涩又无语的:“你的小日子应该是十一月七八日的样子吧?一直挺准的,上个月就是初七那天来的,再上个月也是初七那天,每次还得六七天,害得我都都得憋六七天……”
  “怎么这次?……”他含笑说半句。刚刚检查了一番,她什么都没有垫,身上干干净净的。
 
  翟思静不意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君王,还有闲心记她每个月来天癸的日子!顿时脸都红了,很想打他。
  但是紧跟着脸又白了,眨巴着长长弯弯的睫毛,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文扳着指头算着:“离那次我扯脱你的麝香佩囊,又和你敦伦的日子,应该有二十天了吧?”
 
  翟思静的手不自觉地就抚到了小肚子上,惊恐地眨巴着眼睛,好像不敢相信他的话,更不敢相信自己算出来的日子!
 
  杜文笑得眉眼柔和,叹息道:“果然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叫个军医来诊诊脉吧。”
 
 
 
 
  第 83 章
  翟思静白着一张脸, 眼睛里泪珠直打转, 心里不大肯叫军医来确诊。
 
  杜文劝慰她:“别怕嘛, 军医都是我的人,我叫他们一个字不许说, 谁敢不要命瞎说?你别担心。”
 
  翟思静摇摇头,不自觉地就捂着小肚子:“才过了五天!万一是这段日子我没有能够好好吃、好好睡,所以月事不调了呢?”
 
  杜文看着她,说:“那叫军医诊一诊脉又怕什么呢?是的话最好了,不是又不要紧。万一是不调了,就叫他们开几副药给你调理调理。”
 
  翟思静没什么理由可以说,只能还是摇头,一个劲地摇头, 最后摇得眼泪垂挂下来,“吧嗒”一滴滴落在杜文的手背上。
 
  杜文抬手凝视着那滴晶莹的泪珠。翟思静伸手要给他擦他也不让。
  看了好一会儿他抬头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会对这个孩子好的!”
 
  “我担心什么呀!”她赌着气。
  越这么说,越是担心。
  那种说不出口的担心。
  她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
 
  杜文笑容也不见了, 带着些孩子似的委屈, 斜乜了她一眼, 又低头凝视手背上那颗泪珠,好像看稀罕似的。直到泪珠慢慢干了, 在他手背上留下一小圈印子——过了多久他都没再说话, 也没再抬眼,终于说:“我胸口发闷, 想睡一睡。”
 
  翟思静扶他慢慢躺下,不能碰着伤口。躺好后又自然而然地给他掖好被角, 顺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试得她心里“咯登”一声:
  他的烧只退了一会儿,这会儿又反覆了——一直反反覆覆,叫人心里发慌。
 
  发烧是装不出来的,翟思静只能强打精神安慰他:“累了就睡睡,刚刚看奏折,大概太辛苦了。”
 
  杜文低声吩咐着:“嗯,把奏折还原样放回匣子里去,钥匙在我枕边,记得锁好还放在我的贴身荷包里……既然还要来拿……”
  说了几句,话音就变成呓语一样,喃喃的根本听不懂了。
 
  翟思静起身,按他的吩咐把奏折和匣子装好了摆回原处,然后陷入了一种无事可做,只能胡思乱想的可怕境地里。
  外头萨满傩师唱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歌声和嚎哭一般,叫人心里越听越慌乱。而杜文的呓语好像也随着那歌哭声渐渐变多了、变杂了、变高亢了。
 
  他在睡梦里喊:“思静!思静!”
 
  “哎!”翟思静赶忙到他身边,握住他伸出被子乱舞的手。他的手安静了,喊叫又变成了喃喃之语:“思静……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我……”
 
  “我不走,杜文。”
 
  他说的还是梦话:“咱们的阿逾,多漂亮……像你一样漂亮。”
  在翟思静震怖的目光里,他闭着眼,看不见,嘴角噙着笑,但他的眼角却渐渐有泪光:“你抛下我,也抛下了他……我不敢见他的面,怕像是看见了你……”
 
  翟思静捂住嘴,简直想狠狠抽他一记耳光。
 
  而他好像也看见了,在梦里哀求着:“你不要抛下我……也不要抛下他……我对不起他……”
 
  “你怎么对我的阿逾了?”她忍不住的时候就去掐他没有受伤的胳膊,尖锐的指甲抠进他的肉里,皮肤都渗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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