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他一下子痛醒了一样,突然睁开的眼睛里也是震怖,问她:“我……我怎么了?”
 
  翟思静一时无语。
 
  外头的鼓声却越发响了,“咚!咚!咚!”狠狠敲击在胸膛上一样,震得心口一下下发痛。而歌哭声又突如鬼吟,绵绵地往人心里钻。
  翟思静看见杜文额角鼻尖沁出汗水,她的理智回来了——这不是上一世。而他的梦,好像带着他看到了那些过往?
 
  “你……休息吧。”她强控着自己的情绪,抖着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一到太阳穴,温度就陡然高了上去,颧骨上两团潮红。杜文发青的嘴唇哆嗦着,又似在现实里,又似在梦境里:“思静……我过得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你好好休息。”她说,手不自觉地捂着小肚子,“烧退了,就好了;这些乱梦,就没有了……”
  不知是否出于臆想,她有些作呕——就算是孕早期,也不该这么快就有作呕的感觉。
 
  杜文见她好像要离开,面孔又变得惊惶——刚刚还和她分析奏折里“言下之意”的这个人,突然没有了理智和勇气,变得虚弱无助,带着哭腔拉住她的手:“别走!”
 
  翟思静残存的勇气让她没有甩开他的手。杜文也渐渐安静下来,好半天才说:“我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你说,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翟思静缓缓点点头:“大概是吧。”
 
  “我做的孽,也是自己偿还。”他又说。
 
  翟思静沉默着,不想应答,也无法应答。
 
  军医按点来给杜文诊脉换药。这时候,烧又退了些,他人也清醒多了,倚着引枕默默然不说话。脉象一如既往,没有变好,也没有更糟;伤口倒是好了很多,重新结的痂边缘干净,没有再生脓血。
  “还是用药酒,天天换药擦洗,不能疏忽。”军医自然而然地对翟思静说,好像那已经成了她的活儿。
 
  杜文却问:“这药酒里有什么成分?”
 
  军医报了一串儿药名,杜文听不懂,不耐烦,又问:“你只说这些药有没有对妇人家不好的?有没有妨碍怀孕的?”
 
  军医笑道:“这个没有,大汗放心。”突然也明白过来,“嗖”地一下,目光朝翟思静望过来。
 
  翟思静阻止他都来不及,只能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来给大汗用药酒擦洗。”
 
  军医说:“娘娘还未曾确认吧?臣虽主攻大方脉和伤科,妇产也略懂些。喜脉这样的寻常脉象,一般是不会诊错的。”
 
  翟思静咬牙切齿想:杜文给你发了两份俸禄了么?要你献慇勤?!
 
  杜文在后头催:“对呀,诊诊脉又不疼。手伸出来吧。”好像这会儿他又有精神了。
 
  那军医也像个真的似的,从药箱里取出个脉枕,又小心翼翼拿块丝绢,说:“娘娘请。”
 
  翟思静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把手放上脉枕,见那军医还给她搭上一块丝绢,才把手指分别按在她尺关寸关,细细谛听了半日,终于笑道:“恭喜娘娘!”
 
  翟思静垮着脸,一点笑不出来,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
  杜文倒说:“怎么不恭喜朕?!”
 
  军医急忙又给他叩首:“恭喜大汗!贺喜大汗!”
 
  杜文说:“赏!”
 
  他的宦官都在帐外候着,翟思静不听他吩咐,半天不动弹。
 
  皇帝吩咐了“赏”,但是没人去拿赏赐的东西。
  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那个夹在中间的军医最难堪了,咧嘴强笑了一下:“娘娘怀娠,臣又没功劳,怎么敢受大汗的赏?”
 
  杜文不由一笑:“朕的后妃怀孕,你能有什么功劳?能出什么力?荒唐了!不赏了!以后好好伺候,将功补过,再赏你吧。出去后对谁都别说,管不住舌头,就别要脑袋了。”
 
  军医一叠连声的“是是是”,躬身赶紧离开这尴尬的地方。
 
  杜文闲闲对翟思静说:“这总是好事嘛,你别一副大家伙儿欠了你钱的样子。这是我亲生的,我自然会好好爱惜。若是我挺不过这一关,这也是我唯一的后嗣——你难道真的那么狠心,连为我留个后都不愿意?”
  他那棱角分明的嘴撅起来,看着圆咕噜嘟的。
 
  翟思静终于说:“我没准备好。”
 
  原以为他必然要质问:“要准备啥呀!”
  但是他笑了笑说:“人嘛,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翟思静只能撇了撇嘴,表示对他这句话的默认。然后看他清醒了这么会儿,眼睛又开始发蒙了,说:“赶紧吃点东西,别把身子拖垮了。”
  去给他拿装热粥的提盒。
 
  他在她背后说:“你也要多吃点。你不晓得,我有多盼着一个孩子!等他生出来——”
  已经开始臆想未来了。
  “就叫……”他说的自然而然的似的,“就叫长越吧。”
 
  翟思静端着提盒,猛地转过身,见了鬼一样看着他,眼珠子都不动了。
 
  杜文笑道:“挺好的,这名字。”
  那个漫长的梦里当然出现过这个名字,是她的儿子,但是是和乌翰生的。
 
  翟思静好半天才问:“你说什么?”
 
  他目光沉沉:“这名字……你不喜欢?”
  笑了笑又说:“换一种方式,疼爱他一辈子。”
 
  翟思静把肉粥放在食案上,端到他面前,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说:“我看你今天精神不错,你自己吃吧。我要……要出去吹吹风。”
 
  他没有反对,只说:“别着凉。”努努嘴指着屏风上挂着的厚实狐肷斗篷。
 
  翟思静披上斗篷,不敢再看他,打开门走到了外头的风雪里。
 
  这日下大雪了,她不由自主就小心起来,挑着未被踩过的积雪,免得结了冰的地方会容易滑到。唱傩的篝火还熊熊地燃着,好像丝毫没有为这漫天鹅毛般的雪花而影响。
  傩师们唱跳累了,摘了面具在一旁的帐篷里用餐,身上裹着可笑的五彩袍子,硕大的珠串垂挂在胸前背后,只摘掉妖神面具的一张脸还是普通人的模样,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更是一点“仙风道骨”都没有了。
 
  翟思静披着斗篷,远远地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才信步过去,摆出笑脸,用不大娴熟的鲜卑语问道:“饭食可还满意?”
 
  她和闾妃一起出现过,几个傩师当然认识她。急忙站起身,双手交握在胸前给她行礼,“叽里咕噜”飞快地说了一串鲜卑话。
 
  翟思静歉意地说:“抱歉了,我是汉人,鲜卑语学得还不大好,各位能不能说慢一点?”
 
  傩师们憨然一笑,重新慢慢地、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咱们是问,娘娘这会儿来这里,是不是想问什么?”
 
  这些人倒也有些灵通之处,哪怕不是法术的灵通,做人也是挺机灵的。
  翟思静问道:“大汗时好时坏的,我心里担忧。听说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来请教请教。”
 
  几个傩师憨憨地摇头:“娘娘恕罪了,火神爷的神谕向来是点到即止。我们纵使想知道得更多些也没有法子。娘娘这个问题,太妃娘娘也问过,而且问过好多遍,可惜咱们在火焰里都看不出端倪。”
 
  翟思静想了想问:“我上回在火里看到一个人影,但不知是谁。这是火神的指示吗?”
 
  几个傩师连连点头:“可不是!”
 
  “那个人怎么在火里呢?”
 
  这个问题众人只有摇头的份儿,半日后才有一个须发皆白的沉吟了一下说:“火神看透三界苦,所以将三界苦谛幻化在火焰之中,意在警醒世人。娘娘若够虔心,我们有默诵的咒语,在火神前默诵九遍,或许火神会有显灵。”
 
  翟思静坐在温暖的火焰前,可惜并没有得到火神的显灵。那个绰绰的影子,好像再也不会出现了。她胸前被炙烤得滚热,背后又被北风吹得寒飕飕的,想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存在着,先时的别扭早就被此刻的蜜意替代了,赶紧起身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到御幄里头,她才发现自己的斗篷上都落满了雪花,进屋子就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犹恐杜文要责骂她,只能在角落里小心地先掸了掸,才悄悄进到他们起卧的屏风后面。
 
  但是杜文又睡着了,面前的食案还原样摆着,粥只动了一点点。摸摸他的额角,又是烫的。
  翟思静叹口气,也不愿再想在傩师那里旁敲侧击来的各种奇怪的巫术。而是收拾了食案,洗漱解衣就寝。
 
  他的被窝里暖融融的,浑身发冷的翟思静忍不住就靠近了一点,更靠近了一点,偷偷把冷冰冰的胳膊靠着他的胳膊,把冻得发疼的双脚贴着他的腿。他被冰到了,也没有哼哼,好像很适意似的,反过来蹭了她两下。翟思静心里泛着温柔,干脆把脸也埋到他的颈窝里,几乎是把自己裹在他怀抱里睡。她取暖,而他取凉,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第 84 章
  杜文浑身都燃烧着:冠冕、头发、须眉、衣衫……还有手中一条胭脂色的、绣满海棠花的半旧披帛。他张嘴好像要说话, 但听不到声音, 好像有痛楚的表情, 但表情很快被焦枯的皮肤湮没掉了……
 
  翟思静伸手去拉他,但是怎么都够不着, 那火烫的感觉渐渐消失了,随着他的身体灰飞烟灭。
 
  她好像听见他在发出最后的喟叹:“我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她,也不愿她过得那么苦……”
 
  “杜文!杜文!”她也在呐喊,“我也有错!我也有错!”但是喊得再用力,也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让人深感绝望。
 
  她突地惊醒了,浑身不能动,只有眼睛可以睁开,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怦怦”地不断撞击着胸腔壁,好像要从她肋骨间撞出来。
 
  屋角一如既往点着昏暗的灯烛, 使得翟思静可以清晰地看见对面人的脸。他好像也是在同时睁开了眼睛, 眼睛里也是挥不去的惊诧与忧惧。
 
  “杜文……”她头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扑到他的怀里, 手抓着他的衣服,指尖可以明晰地感受到他皮肤暖暖的质感, 那颗怦怦跳的心脏才慢慢平息下来。
 
  杜文吻了吻她的顶心, 问:“你也做噩梦了?”
 
  翟思静委屈地在他怀抱里点点头。
 
  杜文说:“我也是呢!你梦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了?”
 
  翟思静犹豫了一下,想想不过是个梦, 于是说道:“我梦见你在一片火里,浑身都被点着了。我害怕极了。”
 
  杜文说:“我梦见你在一片碧汪汪的水里, 一点点地往下沉,随我怎么哭着喊你,你都不肯理我。我也害怕极了。”
 
  翟思静怔着,好半天抬眼看他:“你梦见……我在水里?”
 
  “你在跟我讲,求求来世吧。”杜文的手也在她身上游走,但不是以往那种充满情.欲的游走,而是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一般。
 
  这话她说过。
 
  翟思静有些了悟,又有些心慌。此刻藉着沉沉的黑夜,她鼓起勇气问:“你今天白天为什么说,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长越’?你不是……”
 
  “我不嫉妒他了。”杜文很自然地说。
 
  “你……”翟思静小心发问,“你也梦见他了?”
 
  杜文点点头,人仿佛还在恍然:“我还梦见好多好多事,像一生那么漫长。比如说自己坐在火里,我也梦见了。”他“噗嗤”一笑:“据说自焚可以换得他人重生。想想简直是讲故事一样,大概白天唱傩的声音叫我想起小时候我阿娘和引教嬷嬷给我讲的鲜卑人的古老传说。现在想想,其实也不过是做梦。”
  他在拒绝承认梦境——像素来那么自负。但是那惶惑的神色又遮掩不住。
 
  翟思静默然了很久,想着那天傩师说的自焚以换得他人重生的法术,心里百味杂陈,不知是该恨上一世的他,还是感激他。她终于问道:“你的梦里,我一定很可恨的吧?”
 
  杜文定定地看着她:“梦是支离破碎的。但几乎总是你的影子,裹着海棠花的披帛,泪水涟涟的叫我看了心疼。”最后笑笑:“你怎么会可恨呢?我在梦里还是像现在这么喜欢你。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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