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杜文虚弱地嚼了两下就咽了。闭着眼睛休息了才片刻,又睁开眼睛很认真地说:“我梦得很清楚呢……我坐在一片柴堆里,到处是酥油的芳香……还有,还有干燥的花瓣撒在四周,还有好一群穿红着绿的萨满傩师……敲鼓敲得我头疼……”
  他看了看翟思静胡乱披着一件豆青色襦衫,系着鹅黄色长裙,又很认真地低声说:“我手里还有你胭脂色绸衫……和绣海棠花的披帛。都旧了……但是我一眼都能认出来呢!火光里……”
 
  翟思静含着泪看着他:她当然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她陇西家里的后园,她就穿这样一身,愉快地打着秋千——而那个逾墙偷窥的少年郎,就把她一身红粉的模样永远刻画在脑海中——给她做的所有衣裙,几乎都是粉红色的!
  “杜文,”她此刻唯有对他承诺,宽他的心,“你的心意我都懂了!以后我多穿粉红色给你看,叫你开心!”
 
  杜文茫然地伸手来找她的手。翟思静便乖乖让他握住。杜文松了一口气一般,揉着她的手说:“真好。如果现在这是梦,也真好……都不想醒了……”
 
  “什么呀……”翟思静略略嗔怪,“我活生生的呢。这怎么是梦?”心里却有点说不出来的慌。
 
  杜文自失地一笑,病中的他,没有力气,好像也没了戾气,脸颊潮红一大片,其他地方的皮肤都失了血色般的苍白,眉眼无力,所以也是弯弯的很柔和的样子。摇着头说:“只是梦里断断续续的,只记得大团大团的火把我包住了,很疼……很疼很疼……你的披帛,带着火光都飞到天上去了……”
 
  “你在发烧呢,杜文。”翟思静靠坐在他身边,又给他拧了一把冷手巾擦拭前额,“烧得厉害了,觉得火烧似的。别乱想了,现在这个你是真的,那个才是梦里。再吃点东西?”
 
  杜文软软地挨着她,真像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了,嘟着嘴好像对她不相信表示不快,但是脑袋又那么依偎般地靠着她,东西没再吃,倒又昏迷般的睡着了。
 
  翟思静半晌只是凝神看着他的半边脸,心里念着庄周梦蝶的那个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第 80 章
  连续几天, 杜文的状态都是时好时坏, 每天能勉强算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 其他都是昏睡。烧没有退,肌肉僵硬和痉挛的毛病反而更重了。
 
  翟思静一点不敢怠慢照顾他, 而且全部亲力亲为,连他换穿的亵衣要用滚水煮过这样的小事,她也要盯着那些宦官,唯恐他们躲懒不尽心。
 
  五六天下来,她瘦了一圈,眼圈郁青的,因为几乎每个夜里都睡不踏实,半夜要醒好多次探他的额头, 唯恐哪个晚上他就这么永远醒不来了。
 
  闾妃也过来了好几次,皱眉凝望着她的独生儿子昏沉沉的样子,高温不退的潮红颧骨, 她也只有在皇帝的御帐里才会落泪, 过后还会要热手巾焐眼睛, 唯恐红肿了眼皮会叫人看出端倪,引起人心的不稳。
 
  “思静, ”她也开始叫翟思静的名字, 擦着眼角说,“这是最艰难的时候了, 杜文几日没有上中军帐,他的近臣已经开始疑虑, 好在那些都是值得信赖的,我在中军帐里也再三强调过了,一些行止必须照旧,只说大汗养伤,但无大碍,所有奏折还叫到他这里假装转一周。但是这么大支的军队,总会叫人发现杜文不对劲。天下又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有只言片语传到菟园水忽律那里,他一个包抄,咱们就危乎殆哉了!”
 
  翟思静疑虑地看着闾妃,闾妃用热手巾焐着一边眼睛,另一只眼睛透过热气瞧着翟思静。
  翟思静终于低头说:“军政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管好好照顾大汗。如今他只要能好起来,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也希望如此。”闾妃说着,也有些悲从中来。她又看了儿子一眼:“我打算先撤三十里,万一忽律和乌翰那里得到什么消息,大军撤退还可以多些余地。”
 
  这次,翟思静犹疑了片刻,抬头说:“撤军若慢慢的,反倒给敌人知道我们有弱点,也知道了我们的动向;可大军若行动太快,大汗的身子骨怎么经得起颠簸?”
 
  闾妃倒不曾想到这点,泪也止住了,好半天方道:“你说的也是,但若是现在不走,忽律和乌翰发现了再打过来,就是殊死之搏,大燕的存亡便都堪忧了……”
  其实是拿天命打个赌:走,稳妥些,但被发现的机会更大;不走,冒险些,但就是赌被打怕了的忽律汗一时不敢进犯。
  闾妃皱眉思忖着,好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好吧,大军先不动。但是——”后半截话始终没说,好像她已经有了计较,但不宜让翟思静知道。翟思静继续低头做弱弱而蠢蠢的样子,闾妃的想法,她还没有实力去干涉。
 
  闾妃又道:“他高烧总是不退,这不是好征兆。我看那群军医也是吃干饭的无能之辈!我已经叫人请了几个法力最强的萨满傩师,叫他们给杜文做做法,或许倒有些裨益。”
 
  闾妃出去了,翟思静的目光重回到杜文身上,他还是昏睡着,摸摸额头还是滚烫。
  翟思静当然不信那些巫术能治病,但是现在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要无害,什么方法都值得一试。何况她自打重生之后,对这些未知的东西也有些三分敬畏与好奇,毕竟这世上不可解的事这么多!
 
  接着的半个月,军营里天天热闹非凡,硕大的篝火整日整夜都不会熄灭,四周是高高的彩台,铃铛挂在高高的绳索上,被北风吹得“丁零当啷”一阵阵响。傩师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衫,唱唱跳跳不得停歇。
  有几回,翟思静也被闾妃邀到篝火边,好几个带着巨大的兽面妖神面具的傩师环绕着她起舞,铃铛摇得她耳朵都似乎被震聋了。
 
  而后,傩师唱唱跳跳离开她的身边,闾妃拉过她到一边半敞开的帐篷里喝奶茶压惊,低声说:“他们说的,大汗身边的人都要驱邪。没事,你别怕,就是吵一点,也不会伤到你。既然信他们,就要虔诚些。”
 
  翟思静确实有些心慌,啜了一口奶茶,乖顺地点点头。目光瞟见那几个傩师歌哭着往火堆旁去,不知往里头撒了些什么,只见火苗高高拱起,突然烧成五颜六色的一片火光。那几个傩师叫得更欢了,浑身抖动得仿佛打摆子似的。
  翟思静看着那高高燃起的火焰,幻光在眼前一样,隐隐觉得有个人影,不由“啊”了一声。
 
  闾妃问:“你看到什么了?”
 
  翟思静愣了愣说:“看到一个影子。”
 
  “谁的影子?”
 
  翟思静老老实实回答:“看不清楚。高高大大的,瘫坐在火光里头一样。手里……好像……”
  好像是一件衣服,又好像是长条状的披帛。
  那长条状的东西飞起来,带着熊熊的焰光,而下头那影子好像也抬起头。
 
  慢慢的,火光里的影子都消失了。她心跳加速,像做了一场噩梦,又像魇住了不能动弹。
 
  闾妃好一会儿说:“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怅然若有所失。
 
  一场“大戏”唱完,傩师摘下帽子和面具,那么冷的天,他们的脑袋上还是大汗淋漓,头发都湿透了。
  闾妃把几个人召过来,用鲜卑语问道:“能看到大汗天命如何?”
 
  其他人都离得远远的,唯有翟思静在一边陪侍。
  那傩师也用发音怪异的鲜卑语回答说:“可敦,天命看不到,未来也不可知。大汗劫难颇多,前世种的恶因,今世少不得恶果。”
 
  闾妃和翟思静都半天说不出话来。
  闾妃好一会儿才睁着雾濛濛的双眼说:“恶果会搭上命?他前世的恶因,今世有没有办法弥补?”
 
  那傩师摇摇头:“火神传达的是天命,可是没有肯给人间消息。”
 
  闾妃说:“我听闻萨满奇术里,可以起死回生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样才能起死回生?”
 
  傩师又是摇摇头:“那要有人心甘情愿供奉火神,生祭火神,火神会许他再生。”
  但是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只是在另世再生,不是起死回生呢。”
 
  “哦……”闾妃似乎有些失望,垂泪道,“希望他好好的。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就把自己献祭给火神,求得他能在另世再生,好好弥补这些过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了……”
 
  翟思静嘴唇颤了半天,终于也带着哭腔说:“若是可以这样获得来世,我也愿意把自己献祭给火神。”
  她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心里那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她怎么重来一世的?她又在火光里看见了谁?虽然不笃定,却已经觉得,把性命献给他,也不是不可以的事。
 
  闾妃迅速地瞟了她一眼,低头不语。
 
  倒是那傩师又说:“大汗的灵魂已经在三界中穿梭,能不能归魂,这几日还要用法术。”
 
  闾妃这才点点头说:“要用什么法术,用什么东西,只管用!倾一国之力,只要大汗无事,我都舍得!”
 
  那傩师点点头:“是。那么稍息一刻,要再请黑山神降临人间,为大汗召回游离的魂魄。”
 
  闾妃点头道:“好。”
  在那傩师转身要走的时候,又说:“不过,我不是可敦,你不要瞎叫。”
 
  其实也不算瞎叫,闾妃暗想,鲜卑语里,先皇后、太后、皇后乃至先辈里掌权的女主都叫可敦,自己原来虽然是妃,自打儿子当了皇帝,自然升格为太后,自然也叫“可敦”。但紧跟着又犯愁:若是儿子真的挺不过这一关,还不能不早做打算,早立合适的人选为嗣皇帝,否则,闾氏一族肯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那傩师诧异地看了看闾妃,又悄然望了望翟思静,也是个一心在他心中神灵上的实诚人,低头说:“是!”
 
  热热闹闹一场萨满大法做下来,翟思静惊奇地发现杜文的烧好像还真的退了一点。她把香喷喷的饭菜端过来时,只轻轻一叫,他就醒了,喉咙喑哑,但是说话很清晰:“什么时辰了?”
 
  翟思静几乎是惊喜,笑着说:“晚膳的时候到了。你今日情况不错?”
  自然而然地摸摸他的额头。
 
  杜文伸手抓着她的手腕。翟思静一时本能地一挣,居然给她挣开了。
  她看见杜文脸上惊诧和气馁的神色,急忙又把手放在他掌心里,笑道:“我还急着给你盛肉粥呢。怕你饿了。”
 
  她笑得温和,随后又捧着他的手给了一吻。
  杜文脸色回转了些,自嘲道:“病得废物似的……”不然,怎么连她的手腕都控不住?
 
  “谁说的?”翟思静吹了吹勺子里的肉粥,依然是笑融融的模样,“你自己都说是小伤小病而已,军医都说并无大碍了。你自己倒颓了?好好吃饭,好好吃药,会好的!你看,今日不就好了很多?”
 
  杜文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粥,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复杂。等翟思静吹凉第二勺粥的时候,他问:“外面这么吵,在干嘛呀?”
 
  翟思静把粥送在他口里,然后说:“在请萨满傩师做法,为你祛除病魔呢。别说,好像还真有些用处!”
  她陡然想起在火光中看到的那个影子,怔忡间偷偷比较了一下,觉得有些神似,但又不很像,尤其那瘫坐颓废的样子不像。她旋即气恼自己的胡思乱想,赶紧低头吹粥。
 
  杜文“哦”了一声:“吵得我睡不好,一直在做怪梦。”
 
  翟思静把粥送在他口里,笑道:“若是太吵了,我叫人把彩台子挪远些?”
  但又觉近处听那唱傩的声音是震耳欲聋,可杜文的御幄离彩台很远,其实每日随风飘过来的声音并不高,和晚上打梆子差不多,他耳朵倒灵敏!
 
  杜文神色恹恹的,但是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翟思静,说:“不用搬,搬也没用。那声音好像就是特为往我耳朵里传,叫我梦见……”
  他突然收口不语。
 
  翟思静又吹了一勺粥,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杜文小心地望着她的眼睛,小心地说:“梦见陇西,你还是在院子里打秋千。”
 
  “哦。”翟思静含着笑听。
  他还真是念念不忘她打秋千的样子啊!
 
  杜文只说了半句。
  这次梦见她在打秋千,并没有落下秋千架,而是对打忽哨的他神飞一笑,笑得他比真实世界里在陇西看她,还要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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