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捂着胸,气还没透过来,而杜文已经冷静地开始下一步骤:穿着重甲也能一下子就挺起身,拔剑在倒地未起却没死的几个人喉咙口一割——绝不留一丝隐患。
草地间蜿蜒着热乎乎的鲜血,渐渐和积雪混合在一起,融化渗到地里去了。
他又检视了敌人的马匹,这次叹了一口气,嘀咕着:“唯一没受伤的马,关节怎么又扭了?”
就是最后那个骑手的马,大概杜文的箭贯穿人脑袋的力度太大,骑手的脚还在马镫子里没出来就向后倾倒,马匹也被拖累扭伤了。
“你刚才……”翟思静抖抖索索的,真心是想夸他一句,但是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杜文仰头看了看她仍然骑在马上,双股战栗,脸色煞白。他把马牵到一处起伏的土丘边,说:“下来。”
翟思静抖抖索索努力地想使脚脱离马镫,好半天都没能成。
杜文没好气骂了一声“废物!”然后伸手帮她,又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他是冷酷狼主的模样,探头从土丘后斜瞟北边远处,又对翟思静说:“我的马已经不能跑了,他们的马也都无法奔驰了。”
然后他飞身上了翟思静的马,说了更可怕的一句:“后面是大部队,听蹄声应该有五六百人的架势。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抗不过的。这是重甲马,也担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翟思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收缩到胸腔里,四肢百骸全部是冰凉颤抖的。
不错,这样的时候,一起死是最傻的。他是个冷静而自私的帝王,一直都是,他的政局和势力在他心里远比女人重要,他的小命当然更比她重要。
既然只能一个人走,他放弃她是最明智的。
杜文在马上居高俯视着翟思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然后又望了望远处。
五六百匹的马蹄声如滚滚的雷,由远而近。漫天的烟尘也历历在目。
翟思静含着泪说:“杜文,我不会拖累你。你给我把匕首好不好?”
需要的时候她就自裁。落在乌翰手里,她会死得痛苦,甚至比死还痛苦。
杜文嘴角勾起一点冷冷的笑容,望了望南边的一处更高的山丘,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摘把匕首给翟思静,而是鞭子一挥,驱马朝着那座山丘的地方而去。
翟思静看着他骑马的背影绝尘而去,绝望到无力。
追击的马匹速度也是极快的,那从北而来的滚滚烟尘眼见就更近了。
她只能忍着害怕和身上的酸痛,一步步去死掉的骑手身上寻武器。
靠她最近的那个死相最难看。翟思静是纤弱女子,想像刚刚瞬间看到他被一箭贯头的样子,就不敢靠近他头颅碎裂、脑浆横流的尸体。她选择走得远一些,那几个被割喉而亡的,好像相对没那么可怕些。
然而真的靠近了,还是恶心得直干呕。
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摔断腿骨的人腿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脖子里大大的血口子好像硕大的血盆大口,而且还死不瞑目,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瞪着,却一点生灵的光华都没有了。
他腰间的蹀躞带上有一把小小的解手刀。翟思静别着头,凭着感觉在他腰间扯,手上黏糊糊的,大概都是沾着他衣服上的鲜血,那样新鲜而恶浊的气味,还有那样黏腻而恶心的手感。翟思静胃里一阵阵翻腾,干呕得泪水都出来了。
她也想不通,像杜文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又该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好容易解手刀到了手中。北方的骑兵又历历在目了。她也不会算步数,只觉得大概这些人很快就像刚才那五个一样,转眼就要到她面前了。她死命地握牢了解手刀,明晃晃的刃在夕阳下闪着冷峻的寒光,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泪水有一滴落在刀刃上,翟思静暗暗给自己鼓劲:怕什么呢?死过一回的人了,只不过死法不同而已。肺里呛满水的时候也是痛的,想必和刀锋戳进心脏,或者割断咽喉血管的疼也差距不大。
她哆嗦着把刀刃朝向自己,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下。
马蹄声好像已经响在她身边,她狠了狠心,打算给自己脖子上狠狠来一下,但没等手上聚力,手腕突然一道剧痛,解手刀已经“当啷”落地。
耳边传来她熟悉的声音,在恨恨地骂她:“笨蛋!”
睁眼一看,北边的骑兵还看不清身形,但身边这个分明就是杜文。
但又有点不同。她吓得迷迷糊糊的,被他拉上马背才想起来,他身上的斗篷和重甲已经卸掉了,穿着里面的棉襜褕,胸膛还是滚热的。马匹上的重甲也卸掉了,割断的肚带和面甲带还在——这样,才能承担他们两个人的重量。
他已经打马疾驰起来。
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她的泪水一颗颗落下来,很快在面颊上冻成脆硬的薄冰壳。因着背上有他胸膛的温暖,所以也不觉得迎面来的风有多冷,反而觉得浑身都融融的舒服。手腕上刚刚给他的皮鞭卷缠了一下,现在一道红紫色的箍儿,但是好像因为太紧张了,也感觉不到疼痛。
背后传来箭镞的破风声,打落到地上的碎石上的“砰砰”声。
翟思静哽咽着问:“你为什么回来?”
杜文没好气说:“犯傻!”
“确实傻……”翟思静继续哽咽着,想哭又想笑。
白羽箭已经能够从他们身边飞过,他们已经落到了箭程之里,大概是马匹负担两个人的荷载,实在太重了,跑不快了。
杜文突然一声闷哼。
翟思静略略回头,已然从眼角余光看见颊边就是带血的铁灰色箭头。她吓得心胆俱裂,回头一瞧,一根箭贯穿了杜文的锁骨,还在颤巍巍的带着嗡鸣。
“杜文!”她的声音也颤起来。
杜文脸色变白了,浓重的眉眼越发显得黑沉沉的。他说:“没射中要害。你少废话。”
他持缰的手没有乏一丝力,双腿夹着马腹,身子弓着,几乎把翟思静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脱掉重甲,甚至连斗篷都脱掉了没来得及穿上,对弓箭的防护力几乎为零。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还没有结冰就滚落到杜文的手背上。
杜文在她身后说:“别哭了。我是自己愿意的。我刚刚后悔了,我不能留遗憾在这个世上……”
叨叨说了两句,翟思静觉得他的身体越发沉重。她的肩膀上湿漉漉的,带着浓重的甜腥味。
可是,和刚刚到死人身上取匕首时不一样,现在她对这同样的鲜血的味道并无反感,反而心里有一个念头:我要把杜文带回去!
“老马识途……”杜文声音已经有些低矮无力,“你帮我控好马缰……”
他像要睡之前那种沉重,压在翟思静背上。
翟思静咬着牙,勾住他的胳膊,怕他掉下去,然后挽过马缰,轻轻一抖。他们身下的马通人性一样,发出“灰灰”的嘶鸣,然后跨过结冰的小溪,跃过戈壁的乱石,驰过枯萎的草地,驮着它身上的两个人直往皇帝驻扎的营地而去。
追兵大概也远远地看到了北燕壁垒群的影子,勒住马缰没有再追。
箭镞破风的声音停息了,风声犹在耳边。再接着,翟思静耳边是北燕守兵的喊叫和惊呼。她晕晕乎乎的,用尽力气大喊着:“快帮帮大汗!”
第 78 章
皇帝驻扎的大营里有片刻炸锅似的慌乱。但是扶杜文下马的人听见他没好气的怒骂:“朕没死呢!”
军心也就定了。
一会儿后闾妃赶了过来, 军医已经剪断了露在外头的箭头和箭羽, 剪开了上衣, 正在伤口上喷烈酒消毒,撒药粉止血。
闾妃看了一眼儿子, 又看了一眼背上、肩上都是血污的翟思静,最后环顾四周,朗声说:“伤在肩膀上,多大个事!谁再闹腾,我就杀谁!”又说:“中军帐的事务照常处理便是。大汗回銮的行程略略后延就是。”
杜文脸煞白,犹自笑着说:“对……这段日子辛苦阿娘先帮我处置中军帐。”
此刻,稳定军心是第一要务,而他最值得信赖的仍然是母亲闾氏。
黑夜里, 翟思静在杜文的帐外忧心如煎,好容易见军医出来了,大冷的天, 那军医一头的热汗。
“大汗怎么样?”翟思静问。
军医抹了一把额头:“万幸万幸。”
箭没伤到要害, 但是血流了不少, 棉襜褕被浸得沉甸甸的。
军医又奇道:“娘娘怎么不进去?”
翟思静觉得自己有些无颜面对他——毕竟整件事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跟他作,非要用长越的事吊着他;把他惹怒了, 又不顾他爱面子的习惯;还有, 自戕的刀下慢了,让他脱掉铠甲回来救她。
特别是最后一条, 惭愧与感激混杂在一起,她格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军医却已经叨叨起来:“这几日的护理极为重要, 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不能再迸开,穿脱衣物或者是擦身沐发要格外慎重。伤口是贯穿的,拔箭虽然没受什么罪,但是就怕箭不干净,后头会病倒。”
“要怎么护理呢?”翟思静问。
军医“呃”了长长的一声:“烈酒每日洗伤口,金疮药不能断,饮食睡眠都要小心,干净保暖缺一不可。其他的……大概就是听天命了吧?”
看了看翟思静,突然又加了一句:“还有,彻底好之前,禁绝房.事。”
翟思静来不及羞涩,答了一句“我知道的”,等军医离开了,才突然一张脸红了起来。
她掀开帘子进到里面,杜文脸色苍白着,上半身赤.裸,受伤的左肩裹着白绢,一直扎到右腋下,白绢洁净无瑕,但是肩头的地方渗着血色。
他醒着,斜倚着矮屏上叠放的引枕,皱着眉看着一旁乱糟糟的药品,见翟思静进来了,说:“哪有这么不靠谱的军医?!包扎完了,东西都不拾掇干净就走了!”
果然呢,一旁的矮榻上是各种药瓶:空的、半空的,都丢着;地上更是狼藉,擦拭血迹的干净丝布、喷洒烈酒的皮囊、剪断箭头的剪刀,还有剪破成碎片的衣衫……乱糟糟堆着。像杜文这样讲究生活干净精致的人,这真是不能忍啊!
因为他还有任用的一大群宦官啊,军医当然不操心收拾东西这种事。
翟思静听他说话明显没有平日里中气足,上前边利落地帮他收拾干净四周,边说:“这样的小事,我来做。你少说话,多休息,快些把伤养好。”
杜文笑道:“屁大的伤!你没看见,口子不过指顶大,又没伤心肺,又没打着骨头,也就你大惊小怪的。我明早还打算去听政看奏折呢!”
恰好外头送皇帝的晚膳进来。
翟思静说:“先吃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
真是饿坏了!杜文这一天早上中午都气得没什么胃口吃饭,下午“匡匡匡”灌了一肚子马奶酒,然后骑马、对战、冒死把她带回大营,还受了伤。折腾到天都黑透了,还没进过一块肉、一颗米到肚子里。
他伸头一看:大概是军医的吩咐,送来的是麦屑粥、热奶茶、肉糜羹之类细软好消化的东西。他顿时怒了:“送的这是鸡食?”
“杜文!”翟思静劝他,“军医的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别叫我操心了。你是一国之君,想好的吃,以后什么没有?这两天忍一忍吧!”
杜文斜了她一眼,竟没有迁怒,伸出右手道:“拿来吧。”
翟思静端过食案,跪坐在他面前,却避开他的手,舀起一勺加了酥油,香喷喷的麦屑粥,吹了吹到温度适中,然后亲自送到他口边。
杜文嘴上嫌弃:“我的右手又没有废掉。”
但实诚地放下手,张大嘴,把粥喝了。
肉糜羹也是香喷喷的,选的是最细嫩的羊羔肉切细炖烂,杜文饿了根本不挑食,“唏哩呼噜”就着翟思静的手全吃完了。然后抚着肚皮挑眉对她笑道:“果然是打一下大棒再给颗甜枣!”
“什么?”翟思静一时没听懂,少顷明白过来,心里未免有些着恼,只看他是个受伤的病人,不好斤斤计较罢了。把食案收拾好,她才说:“我没有刻意作弄你,也没有刻意讨好你。我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和你一样的。”
杜文收了嘲弄的笑容,眨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怎么信你呢?”
翟思静很想回他一句“爱信不信!”
但看这是个病人,还是忍着气说:“试玉需烧七日满。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看我。”
杜文看她转身把收拾好的食案端到靠门的地方,叫宦官进来收了,又赶紧掩上门,查看了火盆里的炭火,好像怕他着风着凉。
杜文说:“你过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