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杜文强忍着怒气, 上前对翟思静笑道:“是不是这两日气闷了?想出去转转就跟我说呀, 我带你出去骑马好不好?”
 
  她清凌凌的目光转过来,冷淡淡说:“我今日骑不得马。”
 
  杜文旋即想到昨晚他的肆虐, 倒有些歉疚感,笑道:“那我带你到外头散散步?”
 
  “不用了。”翟思静说,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王子猷是性情中人,我望望他的项背,也是好的。”转身往御幄那里去。
 
  杜文不易察觉地一皱眉。王徽之的典故他也不懂,更无法理解此刻翟思静别样的矫情。他跟上去,随着她进了帐篷门,屏退其他人,看她若无其事地抽出针线做起来,静静地盯了一会儿,他才靠过去说:“你在做我的腰带么?”
  当然,一眼所见就不是。豆绿色的小料,上头,描画着一只孤鹭,下头芦苇已经做了个雏形,灰黄色的枯叶、洁白的苇花,乱针叠出逼真的形与色,与豆绿底子特别相配,但是整体的配色和图案又显得格外凄清。
 
  他一般都是夸她的针线活儿精致,但今日忍不住开口:“好看是好看,但这图案寓意实在不好。”
 
  翟思静把图案拿远了些看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觉得好就行了。”
 
  杜文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沉下脸说:“就算我昨晚错了,我也已经道过歉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别扭,到底是什么意思?!”
 
  翟思静直视他冷笑了一声:“仅只别扭你一下,你就受不了了。那么,我这样子被你控制、被你折辱,连句话都不敢多说,时时战战兢兢的,就应该受着?还该含笑对你说‘谢主隆恩’?”
  她别转头,继续说:“我小侄子,曾经在戏耍的时候把他弟弟推撞在门上摔破了头,挨打时还理直气壮地哭喊:‘我已经说过抱歉了,为什么还要挨打?’原来你们的思路都是一样的,轻飘飘一句话歉意话说过,什么都可以归零。”
 
  杜文被她犀利的辞锋呛得无言以对,只能咬牙切齿道:“你只管矫情!你信不信我可以——”
 
  “我信,我都信!”翟思静泪下而强笑,“你是帝王,我原不该跟你顶撞,你的铁血手段,我也都见识过。你要我怕你,我早早地就怕了。在你心里,我乖乖受宠就好,何必还要追求什么尊重?‘得意一人,失意一人’,这是《女诫》说的,只要把一切都维系在你的爱宠和偏好上,何必还要考虑自己的意愿?”
  她捶了捶自己的胸:“女人家,有个身子,能伺候男人,能生孩子就好。要意愿做什么?要这颗心又做什么?”
 
  这样的话,在杜文听来简直是匪夷所思,但又是当头棒喝。
 
  他想着昨夜梦里隐隐约约听到的她的哭泣和控诉,心里也是慌慌的,终于说:“我不是这么想的。昨晚上我冲动了,这会子真的后悔,以后绝不再这样了。你想要什么,我补偿你,好不好?”
 
  翟思静低了头不说话,表情看起来并不信他,但在他的强权强势面前,她也无可辩驳,只能不说话来对抗。
  他心里酸酸的难受,坐在她身边,小心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不要走——我知道你昨晚哭了一晚上,说觉得我们再无回转的余地。今天气急了想离开我,壁垒边上犹豫了,被拦了下来——我真的后怕!幸好你还理智,没有做下叫我后悔一辈子的事。”
 
  翟思静抬头看他,有些诧异。
  她今天是很悲伤,在外头吹吹寒风,看看他锁得严实的一方营地,心里也是馁然的。但她死过一回,自杀的愿望还不至于现在就有。
  而且……她昨晚哭了一会儿就睡了,难道在说梦话?
 
  “你说……我昨晚说了什么?”她犹犹疑疑地问。
 
  杜文看着她,心里依然稍有些惶恐,只是习惯性地不表现出来,回忆着说:“你说‘求求来世……’,又说‘那天在墙头见到你,却没有勇气……’,还有‘隔着仇恨与愤怒,再无回转的余地……’”
  他小心看着翟思静的表情,她的脸色始于惊诧,继而震怖,但最后又慢慢平静下来。
 
  “思静……”杜文慢慢伸手握她的手,偷偷摸摸且战战兢兢的。握到后她没有甩开,他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给她送上一个讨好的笑容。
 
  翟思静任他握着手,感觉到他淘气的手指在偷偷挠她的掌心,大概想逗她笑。
  笑怎么笑得出来!
  她不会忘记,这是上辈子她赴水自尽前,对他讲的最后几句话。那时候她连死都不怕,已经无所畏惧了,她的爱意,她的恨,她都敢讲了。
 
  “我们今世还没有过完,虽然要求来世、生生世世在一起,但是先还是把今生过好。”杜文看着她走神的样子,依然很诚挚地表述,“我以后尊重你,不再强迫你了,你若不愿意,我就忍着。咱们不能有隔夜仇,你要气不过,你想怎么打我、报复我都行!但是求求你了,给我生个孩子吧,我只想和你生,又必须有一个孩子来继承大统呀……”
 
  提到孩子,翟思静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杜文急忙说:“我知道生孩子很疼,对女人伤害很大,风险也不小。所以,这是你对我、对我们叱罗家的恩典,我一定记得呢,感激呢!”
 
  好话说的一串一串的,但能这么说,总算强过大部分认为女人家生娃天经地义,不生是大逆不道的男人们。
  翟思静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回:“大汗说笑了,大燕的后宫建制:皇后一,左右夫人各一,贵妃、淑妃、贤妃、德妃各一,昭仪二,淑仪二,九嫔各一,世妇和中式不定数。大汗回平城后,此项为国之大计,须得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不愁没有太子,更不愁没有诸王和公主。”
 
  杜文忍了又忍,终于说:“这是配种的猪啊?”
 
  翟思静原意是挤兑他,但是这个回复还是让她瞬间破功,嘴唇抖了一下差点笑出来又硬忍住了。
 
  而杜文是何等敏锐的人,她细微的表情他一下子就看懂了,顿时得寸进尺地欺身上来,捏着她的脸颊笑道:“你说你这不是俏骂我?”
 
  她的脸颊娇嫩得像花瓣一样,手指尖仿佛都熏染了她的芳泽,他摩挲了两下,就忍不住去吻她的脸颊:“思静,我这个人有我的痴处,你看长久,你就会知道。”
 
  她当然知道,毕竟曾经日日夜夜生活过那么久,他待人好的时候真是掏心掏肺,但是这也不能抹煞他强权和霸道时的可恶——一个不懂怎么爱,却自以为给了十足的宠就是恩赐的人,她就算对他有过心动,但要长长久久的一辈子,她心底深处总还是潜藏着不信任。
  所以,在杜文不断地热吻翟思静脸颊和脖子的时候,她还是能够保持着带有畏怯的冷静:“杜文,你有你的痴处,我知道。但是,你对我不坦诚,你自己也明白的。”
 
  滚热而痒痛的热吻顿时停滞在她耳边,随后他胸口的起伏历历可感。
  大概又惹怒他了。
  翟思静哀叹这难以驯服的狼脾气,只能静静等候他发作。
 
  果然,杜文片刻后就捏着她的胳膊,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哪里不坦诚?”
 
  “你不是一直叫朵珠在打听‘长越’是谁?”
 
  他的眼波开始涌动起狂潮,眉梢不断抖动着,下颌骨也绷得越来越紧。
  他当然在打听谁是“长越”,可是不打算叫她知道。这份恨毒的妒忌,他只打算自己暗暗消解——因为害怕她一旦知道了,会比较,会移情,会跟他决裂。
 
  “这不是不坦诚?”翟思静继续往他心窝里戳刀。
 
  他笑起来,眉目中隐隐有肃杀的气息,仿佛紧跟着就可以下令屠戮,令血流漂杵:“好的,我亲自问你:长越,是谁?”
 
  他柔弱的神女,此刻傲然睥睨着她,带着智珠在握、掌控全局的冷静的力量,她微微带着笑,好像在嘲弄他,嘲弄他终于遏制不住,一颗心顿时被掌控在她的手心里,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想怎么摧毁就怎么摧毁。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意,伸手从她的脸颊抚弄下去,直到她的脖颈。
 
  翟思静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陡然下降——刚刚还是温暖如烈酒,现在却冰块似的,摸到哪里,她哪里就起了一层粟粒。
  此刻,他是脆弱的,但是,他反噬的力量也是巨大的,一个不慎,他的幽冥的怒火便能把这四壁全数焚烧殆尽!
 
  “是谁?你不是要坦诚么?你不是自己挑起这个问题么?怎么现在不说?我准备好了,我不怕听到答案。”他逼近过去,额头与她相抵,他的额头已经冰冷,而她却给人温暖的感觉了。太近了,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眼神。杜文心想:这才好。就算他作为男人的尊严这会儿要被剥光了,他也不愿在她的眼波里遭她的鄙视和欺侮。
 
  然而翟思静先在他耳畔问:“但是,你怎么会问起这个名字?”
 
  杜文冷笑道:“谁叫他使你念念不忘,睡里梦里都提到呢?”
 
  “睡里梦里啊……”翟思静幽幽地说,半晌也没有再说话。
 
  第 76 章
  上一世的悲剧, 他不说, 翟思静已经打算遗忘了。长越是她的长子, 但又是乌翰的骨肉,杜文的眼中钉肉中刺。作为母亲的她爱每一个孩子, 可是尤其怜惜活着都悲剧、朝不保夕的弱小可怜的孩子。
  上一世杜文对长越犯下了那样可怖的过错,自长越死后,她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不仅为深爱的孩子,也为她无望的命运。
 
  这一世,她依然会为记忆中的孩子哭泣,垂泪道:“你在我睡梦里听到这个名字?”
 
  杜文心弦绷到极紧,再拉一拉就要断掉了。他沉沉地点了点头, 心里却虚弱得不想不想听她说出来。
 
  但是翟思静啜泣着说:“不错,他是我最心疼的人。”
 
  杜文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了,“最心疼”, 这是什么概念?!她何尝对他说过一句“喜欢”、一句“心疼”?!一次都没有!亏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乃至一颗心!
  他正欲发作, 翟思静又抬头, 带着泪笑道:“你早就去查了吧?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杜文看着她坦然的眉目,第一次觉得她的坦然那么可恶, 简直想狠狠抽她一记耳光, 但是手抬起来,却下不去, 最后抚到她脸颊上,带着令人怖畏的颤声:“思静,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对你的一颗心……”
 
  翟思静毫无畏惧地回瞪着他:“你对我的一颗心,就是不信任?恨不得囚禁我不再与所有男人接触?乃至忘光全部的故人?”
 
  他额角、颈侧的青筋暴出来,英俊的脸扭曲得骇人,手指几回抚在她的咽喉上,仿佛就要掐下去把她的脖子拧断,但见她滚滚的泪水和无畏的神色,始终没有下得了手。
 
  翟思静闭了闭眼睛,挤掉眶子里的泪水,任它们在脸颊上纵横:“杜文,长越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久。我是忘不了他,每次看到你——”
  她残存着一些理智,终于忍着没有把最伤人的话说出来。
  毕竟,这一世没有长越,这一世的杜文也没有伤害长越。她不应让他承担他上一世的错——虽然她每次看到他治国、治军、乃至对她暴行发作时的冷酷模样,就都会想起长越在地牢里,与毒虫为伍,最后不治身亡,都同样是由于他的冷酷残暴。
 
  可是杜文误会了她的意思,突然“呵呵”大笑起来:“所以,我是一个死人的替代品?在你心里,我不如他——哪怕他死了?!”
  他的自尊心,绝不容许这个!
 
  翟思静只能摇摇头,却一句解释也说不出来。
  前世今生,怎么说?说那是她的儿子,被他所杀?
 
  她也茫然。
  有时候,她甚至有些恼恨她为什么带着前世的记忆来?记忆诚然帮她躲过了一些劫难,但也让她在过往的劫难里走不出来。
 
  “话说清楚了,长越不在这个世上了,我也并没有把你当做他的替代品。你心里的刺该拔掉了——如果你真的信我。杜文,我们都冷静一下好不好?”她劝他。
 
  杜文一时走不出愤怒,直觉自己不应该和一个不在世的人计较——太小器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希望思静全部是他的,从身体到心灵都是。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甚至会苛求完美。
 
  他一骨碌起身,犹自不忘取了他的重剑和皮鞭。背着身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是愤怒和伤怀到极处了。
 
  翟思静跪直身子,唤了他一声:“杜文……”
 
  “就算我昨晚上对你犯了错,你就这么惩戒我的?!”他依然背对着她,面对着门,用鞭子戳着自己的胸口,“戳我的心,叫我陷在这样的痛苦里?不错!我是妒忌了!妒忌一个死人!妒忌他能在你心里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妒忌我从来都没有叫你这样心心念念不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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