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默默地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但是不说话了。他实在要吃一个死人的醋,她也没有办法。
沉默令人愤怒,而且是一种出不了气、憋屈的愤怒。
然而他依然故我地要迁怒。
门一开,门口最前面的那个宦官就成了他撒怒气的可怜人。听见他气压极低的声音在问那个宦官:“你靠朕的帐门这么近干什么?!你听到了什么?!”
他怒不可遏:他的妒忌、他的愤慨,乃至他的虚弱都给这个宦官听去了么?这个下贱的奴才凭什么可以知道他的妒忌、他的愤慨、他的虚弱?!
重剑出鞘一挥。
翟思静看见他的御幄门边喷溅出高高的鲜血,然后是尸身重重倒地的动静。
她捂着嘴,又开始恨他。
其他人噤若寒蝉,但见皇帝大步走开了,知道他爱干净的性格,赶紧拿水拿刷子,趴在地上擦刷门口和帐篷外头油布上的血迹。
翟思静呆坐在帐篷里好一会儿,门大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她也没有觉得寒冷。昨晚被强,她是愤怒的,也有些迷失了心智,逃不开他,制不住他,那愤怒的楚毒便化作她刀锋一样的辞锋,念念要戳他的心,要把上一世和这一世对他的恨发泄出来,叫他也不好过!
但是现在后悔了,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的,他不好过了,就会以血流漂杵的暴行来报复整个世界。他是那样血气方刚又狠辣无情的人,他站在权力的巅峰,当然有任性的资格!
不知什么时候,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问她:“翟女郎,你挑起了他的火气,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翟思静惊诧地抬头,却见杜文的母亲闾妃正站在门前,挑着唇角和眉梢也没有什么笑意,温和的语气仍然是无礼的质问。
她惶惑地垂首敛衽:“我……我也不知怎么控制他的脾气……求太妃教我。”
闾妃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聪明伶俐,不需要我教就懂。他现在在俘虏营里杀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拼着叫他打一顿,跟他伏低做小,他的气撒对了地方,自然就不乱撒了。”
然后又加了戳心般的一句冷语:“汉家书我读的不多,佛教里说‘舍身饲虎’,史书里讲‘唾面自干’,儒家则云‘犯而不校’,你应该比我懂吧?”几句话说罢,便施施然而去。好像那些被杀的俘虏并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她儿子生气了,总得有人安抚才是。
翟思静艰难地起身。
不错,舍身饲虎。
她一直被命运裹挟着走,想逃离他,又总是逃离不了,这辈子、上辈子都是!既然牺牲是她命中的定数,她就去承受吧。承受到她的极限了,她就再死一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缓缓向俘虏营而去。老远就听见杜文狂烈的笑声:“可以来一壶马奶酒!还有什么有趣的杀法?”
细细的血已经枯草那头蜿蜒了过来,惨烈的尖叫大约就是豺狼虎豹听到了都会战栗。
她闭下眼睛,跪倒在一滩鲜血边,也不敢往俘虏营那里望,心里给自己鼓劲:若是他还逼着她去欣赏那些惨烈的状态,她就去看吧,人的耐受力总是练出来的,她自作自受。
“求……你们通报大汗……”她声音低低细细的,仿佛被风吹得有些喑哑,“妾来请罪……”
少顷,里面的惨呼声变成了呻.吟。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巨大的阴影裹住了。不抬头也知道那是杜文披着斗篷、如同铁塔般的影子。那影子带着马奶酒的香气和鲜血的甜腥,随着他的逼近弥漫在她面前的一片空气里。
“你来请罪?”他好像很好笑似的,“你何罪之有?”
翟思静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杜文很生气的模样,冷冷地笑着,手里拎着一个皮酒囊——他过来时身上飘散的酒味儿就由此而来。他“咕嘟”喝了一口马奶酒,腰间的刀鞘上残存着血迹,手腕上挂着的皮鞭上也残存的血迹滟。
“你不知道,你来做什么?”他说,“来看我杀人?你什么时候也有了这样的爱好?”
闾妃的声音远远地从头传过来:“少喝点酒!帝王之怒,血流漂杵也未尝不可。但不该为此丧失了理智才对!”
翟思静承认闾妃这话没有说错,但是小狼似乎很不爱听母亲的唠叨,脸色变得难看——像所有顽劣叛逆的少年郎一样。他抬起酒囊故意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囊远远地抛掉了,里头残存的酒水洒了一草地,他说:“这酒还能叫我醉?”
用鞭杆抬起翟思静的下巴,笑嘻嘻说:“你喜欢看什么?剥皮?剖心?拿鞭子活活抽死?”
“大汗!”翟思静听着都瘆得慌,泪濛濛地求他,“你不要这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我好好跟你说。长越他其实——”
她的话头一下子被他止住了,他的鞭杆抵着她的嘴唇,来阻止她说话,即使并未用力也叫她惊怖。她几乎能看见他眼睛里的怒气渐渐炽烈的模样。
然后他恶狠狠问:“你想把我的脸皮在众人面前撕干净?!”
他转身,突然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在一边的拴马桩上,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
翟思静浑身一抖。而后看见那根倒霉的拴马桩被抽掉外头粗糙的皮,露出里头白花花的木质来。
她颤着声儿说:“那我先回帐篷里去,你什么时候想听我交代,就……什么时候过来。”
转身又听见他的鞭子狠狠抽击在木头上的声音。
他周围的人也都噤若寒蝉,唯恐一个不慎被暴怒的皇帝迁怒。
翟思静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帐篷走,也祈祷不要被他迁怒了。
然而还没走到地方,突然听见身后沉重而急遽的脚步,刚刚一转身,看见杜文像一头浑身毛倒竖的野狼,冲过来把她往肩膀上一扛。
她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已经大头朝下被他扛在肩膀上了。
“你干什么?”她真的害怕啊!只能徒劳地拍他的背,隔着丝绒斗篷,背上是铸铁重甲,拍得甲片“叮当”作响,她的手心都红了。
这激怒了男人,扬手给了她臀上一巴掌。这不是帐篷里调情的轻轻拍打,是用了七八成力气的狠揍,疼得她抓着他的丝绒斗篷,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泪水在他的丝绒斗篷上一滴滴凝结着,好一会儿才又一颗一颗渗透下去,形成了一个个小圆斑。
见她不敢挣扎乱动了,杜文扛着她大步流星地往马厩而去,满心都是发泄不出来的恶气。
他指着两匹重甲战马,气哼哼也不说话。马夫瞧皇帝这神色,也不敢问,胆战心惊牵了这两匹重甲战马出来。
杜文“匡”地一下,把翟思静扔一匹马上坐好。他自己踩镫上了另一匹,然后提鞭甩了两下。两匹战马都是很灵性的,鞭子打在马匹的披甲上不会疼痛,但声音就是命令,顿时扬蹄跑开了。
杜文的马自然成了前马,在他的缰绳的指引下朝营地外而去。翟思静骑的那匹跟着。
翟思静虽跟着他骑过几次马,水平差了很多,死死地握着缰绳也不知道怎么指挥方向。硬邦邦的马鞍子磨得她刚被打过的肌肤火辣辣的疼。眼见马速越来越快,耳畔的风呼呼的,她的马一个劲地跟着前马奔跑。她带着哭腔喊:“杜文……杜文!你慢一点……”
前马根本没有慢下来,好像也不担心她会摔下来。
不知奔跑了多久,戈壁和其间的草场交替出现着,景观宏阔而类似居多。翟思静茫然无际地只觉得到处都差不多模样,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秋冬季草原的白天特别短暂,在西斜的太阳给天边抹了第一道云霞的时候,杜文的前马终于慢了下来,后马乖觉地跟着慢下来。
杜文勒马停了下来,后马也慢慢止蹄。
他滚鞍下马,又一把将翟思静从马背上扯了下来,往地上一丢,然后冷着脸嘲笑道:“这样的重甲马匹,根本就跑不快。你不是胆气惊人么,天天跟我顶撞使气?怎么骑个马都怕成这样?”
翟思静含着眼泪看着他。他心里有些酸软,但想起她“爱”的那个长越,心里的醋意腾腾地又上来了。他拿鞭子指着翟思静说:“这里空旷无人,你说罢。”
他眯了眯眼睛:要是实在太气人了,他就把她丢在这里喂狼!
第 77 章
翟思静被他丢在地上, 半个身子都匍匐着, 手撑着积雪的草地, 很快冻得通红。
他要的回答她很难讲清楚,毕竟前世今生这种, 比撒谎还不堪信。再加上杜文这样的性格脾气,她前世还嫁过他的哥哥,他不会也斤斤计较吧?
想了又想,他已经又逼近了,鞭杆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语气很凶:“你以为这会儿拖延能拖得过去?!我告诉你,一会儿天黑了,草原上会有狼!”
只要他在, 翟思静好像没那么怕狼——毕竟,眼前这位,难道不也是一头狼?
只能旁敲侧击先入手。她问:“杜文, 你有没有奇怪过, 先帝刚逝世, 你在陇西的时候,我为什么能够写诗提醒你留心京城, 及早请太妃布置准备好?”
杜文皱着眉, 过了一会儿说:“想必是你父伯密商时,有些话落入了你的耳朵?”
翟思静摇摇头, 凄然道:“他们哪有这样的地位,可以得知乌翰的计划?”
“那么是为什么?”这点他也一直想不通, 今日倒也愿闻其详。
翟思静正想怎么措辞,突然觉得手心下的地面有节奏地震颤气来。她惊惧地抬起头看着杜文。
杜文则正不耐烦,催促道:“说呀!话说半截是什么意思?!”
“地面在震颤。”
杜文呵斥道:“别顾左右而言他……”
说了一半突然发觉不对,他一骨碌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认真听了一会儿,又一骨碌起身说:“北边的马蹄声。人不少。”
他对军事有天生的敏锐度,顿时浑身机簧像被摁动了似的,动作飞快,一边紧了马肚带,一边又迅速拿了弓箭,嘴里还同时呵斥着:“怎么这么笨?上马呀?你知道来人是敌是友?你打算给抓个正着么?!”
翟思静刚刚给他摔得屁股痛,这会儿情急,也少不得忍着痛,一瘸一拐到马边。御用的是大宛马,个头不算特别高,但是翟思静踩镫上马也不轻松。半天爬上马,杜文已经挽弓对着北边暗青色的天空与草地,凝眸神注,连骂人都不再骂了。
翟思静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一看,顿时毛骨悚然,冷汗都出来了:草原那头奔驰过来四五匹马,马速飞快,好像很快就只有四五百步的距离了。
翟思静觉得他一个人对抗这四五个实在是悬,想提醒他快些跑,但是他这么专注,她又不敢说话,毕竟此刻她纯粹是一个拖累。
眼见片刻之间,那些骑手又近了,身上的衣服都看得清。翟思静越发惊骇:他们穿的是平城虎贲侍卫的铁灰色战甲——这些应该是乌翰的人马!
杜文应该也发现了。他嘴唇抿得很薄,眼睛里投射出猎鹰一样的锐光,但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眼光里仿佛没有翟思静的影子。
五个骑手用鲜卑语大声呼喊着叫“投降”,然后亦是挽弓——因为已经到了二百步的射程里。
“俯低身子。”杜文突然对翟思静说,“若是马中箭,赶紧翻滚到一边去,别被压到脚。”
一边说,一边“嗖”地放箭。
射人先射马,他射的都是马匹没有防护的腿,一击一个准。
一个骑手应声而倒。
杜文动作非常快,紧接着抽了第二根白羽箭,眼睛一眯好像就瞄准了,又一个骑手应声倒地,头撞在一块戈壁大石上,血溅得高高的样子都看得见。
而对面也开始放箭,翟思静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战场的凶险——只这五六个人的小型对决,她已经觉得心脏都被无形的手紧紧地捏住,气都透不过来。
白羽箭从她耳边“飕飕”地飞过,马匹身上有重甲,偶有中箭,听见的是箭镞打在铁甲上“当当”的声音。杜文身上也是重甲,翟思静不知他的情况,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头侧也长眼睛一样,呵斥道:“低头!”
翟思静赶紧低下头,尽力把自己缩在马脖子后面。
剩下的三个骑手越靠越近,杜文两箭又干掉了两个。但是到底是以一敌五,最后冲过来的那个,一箭射中了杜文的马腿——那里没有重甲。
他的御马一声惨烈的嘶鸣,一腿欹侧,然后跪倒,然后全身倒了下来。
翟思静清楚地看到,那一瞬间,杜文灵巧地把脚从马镫里脱出来,然后在马倾侧而未曾倒下的时候,一跃而下,又就地一滚,弓箭尚未离手,几乎是躺在地面上,又是一箭射出,狠辣的箭镞直插.进来人的眼睛里,又从后脑贯穿出,骑手瞬间从马背上倒飞出去,倒地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