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说:“我也饿死了,刚叫那宦官给我也送点饼来。”
杜文这才意识到她和自己是一样的,而且她昨夜被自己强控着行那事,大概一肚子委屈更甚,那小鸟一般的胃里估计更没装什么食物。
他只能抱怨:“那起子没眼色的家伙!送饭食只送一份?你就啃点饼?”把责任推卸了,他就心安理得:“那起子混账家伙!我明早就一个一个打板子,叫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等翟思静也吃完了,他已经有些神思昏昏的模样,嘟囔着:“咱们的大问题还没解决呢!你别拖延时间……洗漱一下赶紧过来,轻轻地说,叫哪个帐外的人听见了,我明天就杀……”
翟思静马虎洗漱一下,到他身边。见他那样子又恨又怜,又想着下午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脱掉战甲和马匹的披甲,回来营救她,那些恨也随风飘了一样,只能看他硬是横着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杜文,首先,我并没有私情勾当。”翟思静把最要紧的话先说了。
杜文仰着头看她,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好像又不大信任她的话,但仰头盯人的模样,总不类居高临下盯人时那样恶气逼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都一根根看得见,嘴还微微张着,样子竟有些傻乎乎大男孩似的可爱。
他大概自己也觉着这样不对劲,用没受伤的右手拍了拍他身边:“我抬着头不累么?坐下来说。”
翟思静跪坐在他身边。
杜文依然是一脸横色:“我被窝里长刺?还是你没跟我同床共枕过害羞?进来!”
强作厉色,几乎用了丹田之力,而且说完,居然咳嗽起来,这一下顿时牵到了伤口,他伸手压着伤处,痛得攒眉咧嘴,但犹要逞强,一咳嗽完,不等翟思静关心他就抢先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小小伤口而已,又不疼!坐进来!”
翟思静实在不敢拂逆他,这会儿倒不怕他杀人放火的,而是怕他一怒之下伤了他自己的身子。
而且他说的也不错,这个被窝她躺了无数遍了,除了跟他矫情的时候外,每天也是自然而然躺进来的。她解了裙子,褪了外衫,钻进被窝坐在他身边。
顿时感觉他的右手垫在她腰后,垂下来正好摸她屁股。嘴里还说:“有一句话不实,非打得你后悔不可!”人却软软地贴过来,下巴搁她肩头,好像是要认真谛听,观察她的神色有没有撒谎。
翟思静哭笑不得,也没心情跟他玩闹,正色道:“军医可说了,这段日子戒绝房.事!”
杜文嗤笑一声,好像他对这事根本不以为意,叫她别自作多情。他说:“这时候了,谁在想那种事!我只想听听,那个‘长越’是何方神圣。声音别太高,我没奈何让你在这里说,你可别闹得别人都知道,到时候我不收拾你也要收拾你了。”
翟思静瞥他一眼,打算铺垫一下,说:“杜文,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
杜文皱眉道:“佛教说轮回,我谈不上信不信,横竖并没有人真正见过前世今生的轮回——这和长越有什么关系?”
他思维还是敏捷,旋即又说:“我们鲜卑的老部民,也有信奉萨满教的,教义里也有前世今生之说,还有不少玄之又玄的巫蛊之术。这和长越又有什么关系吗?”
“我呢,好像就记得我的上一世……”翟思静微微而谈,刚讲了两句她记忆中上一世小时候的样子,突然觉得左肩一沉,别转头一看,杜文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像条煨灶猫似的,轻轻地打着鼾,闭目睡熟了。
这副依偎着她肩头胳膊睡觉的样子,一点狼主的凶悍气都没有,着实叫翟思静母性大起,欣赏着他方方的额角,漂亮的脸颊,浓浓的剑眉,棱角分明的嘴唇,实在是越看越觉得好看——平日里天天见面,只觉得他英俊,却没这样细细观察过他的模样,端详过每一个细节。
看够了,她才轻轻拍拍他:“这样睡能舒服么?躺下吧,我给你掖掖被子。”
他打着轻酣,随着她的拨弄而面条似的跟着东倒西歪,但就是不醒。
他平常睡眠很好,只要无事,沾枕即睡,睡两三个时辰就能精神奕奕。但是今天这样好睡,好像不大对劲。
翟思静摸了摸他的额角,心里大惊:
他发起了高烧!
第 79 章
翟思静慌了, 起身到门口呼唤值夜的军医。少顷“呼呼呼”进来了好几个, 又过了一会儿, 披着斗篷的闾妃也来了,凝眸望着几个军医围绕着她的儿子转, 皱紧眉头也不说话。
军医拿烈酒给杜文擦过,又换用冷手巾敷着额头,接着就是面面相觑。
翟思静含着泪在眼眶里,而闾妃皱着眉头问:“大汗怎么样了?”
军医里带头的一个叩首道:“箭是脏箭,虽然射中当时没有毙命,但是怕就怕事后染疾。如今臣等也无法,只能看大汗身子骨强不强壮,兼听天命。”
其实身子强不强都是次要, 在北边草原的战场上那种条件,唯一能决定命运的就是上苍!
翟思静看着闾妃的目中都变得莹莹的,心里愈发不安。
而闾妃突然扭头看着她问:“翟女郎, 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好照顾杜文?”
翟思静几乎是哽咽着点头:“太妃……放……心!”泪水突然就滑落下来。
闾妃见她的样子, 肚腹里那句“要是他活不了,你也就活不了”的威胁反而没有说出来。她挥挥手摒退了御幄里的其他人, 坐到她儿子身边, 给他换了一条冷手巾,又重新用烈酒给他伤口冲洗过。
杜文好像连疼痛的反应都没有, 沉沉地昏睡着。
闾妃像所有慈母一样亲吻着儿子的额头,抚摸着他的脸颊, 半日才说:“我唯有这一个孩子,我爱他若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为他去死,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种母爱,翟思静懂啊。
但她没想到的是闾妃的下一句:“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大军孤悬在外,皇帝又生死不明,之于我,最重要的就不再是儿子,而是掌控这支队伍,决不能被柔然打探到消息,甚至不能叫大燕的那些藩王、边镇守将们得到消息,免得有人有了异心,会夺杜文的权。所以,我只能放弃照顾他,而到中军帐去;照顾他,就只能交给你了。我信你!”
闾妃斜过眸子看着翟思静,烛光下的闾妃,眸子里犹带泪光,好像冲淡了以往的那种犀利的眼色,可是她的坚定和残忍是渗透在骨子里的。
翟思静知道闾妃此刻说的不错。但是她情感上很难接受一个母亲在这样艰难的时候,首选是放弃照顾儿子,以便于有精力来巩固权位。
在这样强悍而无情的人面前,翟思静要藏拙,更要藏锋芒,她低头道:“是……请太妃……放心。”
闾妃很满意她这弱弱蠢蠢的样子,又叹着气抚摸了儿子一会儿,起身道:“他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穿铠甲?好像马也卸了披甲?”
翟思静心里“咯登”一响,低着头也能感觉到扫视过来锐光。她不敢犹豫,说道:“大汗的马中了箭,我这匹重甲马担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尤其大汗当时身上也是重甲。所以只能选择卸甲回去。”
一副马匹的披甲四十多斤,一副人穿的铸铁甲更是六七十斤,加起来比翟思静还重。
闾妃又扫了她一眼:应该没有说谎,因为杜文回来时骑的是出去时翟思静骑的那匹马。但是她也怨儿子:直接把女人丢下或杀了换上马不就是了?这傻孩子非担着中箭的风险和她一起回来?真是见色如命!把自己以往的教导都忘到脑后去了!
闾妃叹口气说:“这是天意吧……接着也只能看天意了。”又摸了摸儿子的脸颊,说:“你晚上多辛苦吧。”
送走了闾妃,翟思静把被窝里杜文的被角掖好,又给他换了一块新的冷手巾。见他此刻的脸色不是先回来时失血的苍白,而是烧得潮红,嘴唇反而没什么血色,烧得干干的。她又从被窝里出来,端了一盏水想给他润喉。
他像晕厥了似的,牙关咬着,脸颊肌肉痉挛若在微笑,根本一滴水都喝不进去。
翟思静先用干净布巾沾了水给他润了润嘴唇了,过了一会儿摸摸他掌心滚烫,她心里一阵酸楚,对他所有的恨好像都不见了,现在只想他没事就好。
她含了一口水,像平时亲吻时那样慢慢撬开他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的牙关也松解开了,她便把水哺喂了进去。
开始他根本咽不下去,水都从嘴角流出来了。翟思静擦净他嘴角的残水,对他低声哄道:“杜文,乖乖喝点水,我还等你醒过来,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呢!你就不想知道了?”说着,不受控制的一滴眼泪落在他脸颊上。而后,再喝一口哺喂他,居然成了!‘
他喉咙里“咕嘟”一声,简直是最美的天籁之音。翟思静喂了他好几口水,再次换了布巾,又再次用酒清洗了伤口,不觉已经听到外头的梆子打了一快两慢三声响——这是已经三更了。
她好像也不觉得困,但知应该睡觉了,所以钻到杜文身边,握着他的一只大手,怕他半夜有什么不适而自己熟睡错过了。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终于睡着了。
她被惊醒的时候,杜文正紧紧捏着她的手,捏得她生疼生疼的。他仍然发着烧,嘴里喃喃地呓语:“思静……思静……我后悔了……”
翟思静挣扎着坐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又哄孩子一样哄他:“我知道你后悔了……你要加紧的回来,就不会中这一箭了。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你就加把劲儿,挺过这一关。我欠你的恩情……”
她声音越来越低:“还有……一辈子可以偿还……”说罢,柔情万端的,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杜文好像被她哄住了,梦呓渐渐低微,眼睛闭紧,而睫毛颤抖着。翟思静知道他的德行,不由凝注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又在骗我么?你其实没生病,就是骗我的?想看看我的反应?”
摸了摸他的睫毛,又掐了掐他的胳膊内侧。
杜文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她今天宁愿是被耍了……
翟思静又失望了,心里又酸软得想哭,但不断告诉自己:这时候不是脆弱的时候,你看看杜文的阿娘,儿子生死攸关,她还能那么冷静地考虑最要紧的军政;那么自己怎么能囿于悲伤,把重要的事耽误了?
她躺回去,抱着杜文的胳膊,迷迷糊糊地想:军医说,最好两个时辰就用烈酒擦一次伤口,要护理得干净,生重病的机会就小。这离上一次擦药已经一个时辰了,睡到五更的梆子响,就要给他擦拭下一回了……
正又要睡着,突然听见杜文又在梦中喊:“火!火!……”喊了两声响的,又换了迷惘的笑,那声线好像苍老了二十岁还不止:“思静,我后悔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要是那时候没有把你……”
这后悔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翟思静眨巴着眼睛半天也没摸透他的后悔和追忆的情、惘然的心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身上真的火烫的,触一触都觉得惊人。翟思静不愿多想病人的胡言乱语,抱着他的胳膊说:“杜文,别后悔了,咱们往前看……往前看……”
她几乎折腾了一夜都没怎么睡,第二天早晨给他擦洗伤口,换好药,已经累得昏沉沉的了。几个杜文惯用的宦官过来打下手,又几个军医过来诊脉。翟思静强打着精神问:“大汗今日怎么样?”
军医摇摇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今日脉象比昨日糟糕,白天大汗若能烧退些、清醒些,要赶紧叫他服药、喝水、吃些东西,不然失血那么多,再一日日饥饿缺水着捱蹭,只怕挺不了太久。”
脉象居然更糟糕了,翟思静那点困意都没有了,心里哀哀的,强作镇定点点头说:“我明白,我一定小心关注着大汗!”
她唯恐自己也犯困,叫了两个宦官一道帮忙关注。白天里其实也完全没办法补觉,一来是不放心杜文,二来闾妃那里也不断地派人来关心她儿子的情况。
而杜文白天也较晚上清醒,有那么两个时辰左右人是醒了的,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才问:“朕在哪里?怎么都变过了?”
翟思静带着泪花对他笑道:“大汗忘记了吗?您在御幄,我们在柔然。”
杜文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翟思静,好像不认识,又好像久别重逢,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摸她的脸颊,清醒了一些就笑着说:“做了好长好长的噩梦啊……醒过来都闹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梦中的了。”
他又捻动一般摸她的脸颊,仿佛只有从真实的手感中才能确认自己此刻不在做梦。但揉捏了半天,还是苦笑着:“不过也说不清啊……梦里那腾腾的大火,也真是疼死了呢……”
翟思静趁他好容易醒着,赶紧抢着喂药、喂水、喂饭,生怕军医说的他身体里的能量不够会影响痊愈。忙碌的间隙,看他神神道道,自己在那儿嘟嘟哝哝的样子,只能陪着他聊:“哟,还梦见火了呀?梦见火好啊,《周公解梦》里说这是好兆头呢!来——再吃一口!”骗小孩似的把一勺肉粥塞他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