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脸上浮上笑容,扣门问:“朕什么时候能进去?”
稳婆抱歉地说:“大汗,血房不吉,恐怕大汗不能进来呢。奴婢们把小公主清洗干净、裹好了,就送出来给大汗瞧瞧——真真是好漂亮的小公主呢!”
“那……翟昭仪呢?”他又问,“朕什么时候能见?”
“呃……”稳婆觉察出他言语里的迫切,却又不得不出声儿阻止他, “大汗,还是等一等,等出了月子吧。”
杜文不由恼火起来:“等那么久?扯犊子呢!朕明天就要见, 今天伺候昭仪休息好了!”
里面的人大概面面相觑, 也不敢驳斥。
而累到极点的翟思静也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被抱出来给父亲看。
“七斤呢!”稳婆说,“做阿娘的挺受罪的。”
杜文那么大力气的人, 抱两个翟思静都不在话下, 但是挓挲着双手竟然不知道怎么抱这个软绵绵的婴孩。
稳婆笑道:“大汗放心,在胳膊弯里托住后颈, 手掌心捧着腿脚,另一只手再扶着点, 不会摔到孩子的。”把包裹着的小婴儿送到他臂弯里。
刚生出来洗干净的孩子还是赤红色的,但是大概是体重不小,所以不是皱巴巴小老太的模样,而是额头饱满、脸颊饱满、嘴唇饱满,眼睛虽然闭着,但是眼线很长,想必将来也是个有着大眼睛的漂亮姑娘。
杜文心都要被这个小姑娘萌化了,见她突然张开小嘴,小猫儿似的哭叫起来,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叠连声地问:“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稳婆笑道:“小公主饿了。孩子出生就要吃奶。大汗放心,乳母已经找好了,就在隔壁屋子里候着。奴婢把小公主送去喂奶吧。”
少顷,隔壁屋子里传出轻轻的“咕嘟”声,找来的乳母不用开奶,奶水都是现成的,婴儿大概吃得尽兴,一会儿就听见乳母抱着她哼歌儿的声音了。
杜文满心欢喜,但外头风一吹,他那狼王潜伏猎食的劲头又来了。
他看看小公主所居的屋子,又看看蒹葭宫高高的院墙,突然有一个念头冒出来。
等那稳婆喜滋滋出屋门,过来回报说:“禀大汗,小公主已经睡下了。月子里的小人儿,一天中大半都在睡,越睡越聪明呢。”
杜文说:“你进去吩咐下去,但凡外头问起来,你们都说生了个皇子。”
“啊?”稳婆没听懂一样,张大了嘴。
杜文皱眉道:“这句话很难说吗?外头问起来,就说翟昭仪生了个皇子。”他真像教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都咬清楚了。
说了两次了,稳婆当然听懂了,也吓得冷汗浃背,“扑通”跪倒说道:“这……这……这是传谣,这是欺君……奴婢不敢……”
杜文斥道:“小声点儿!”
凑近说:“笑话了,朕吩咐的话,你敢抗旨?抗旨也可以,朕这会儿就那你做个榜样,给其他人瞧瞧。”
扭头问自己的贴身宦官:“朕的重剑呢?”
简直是飞来横祸!
稳婆刚刚还笑得花朵儿似的,却不知触了什么霉头!想想自己不是这会儿抗旨,就是将来欺君,横竖大概是要成为这些贵人们斗心思的牺牲品了,不由得泣不成声,哽咽地恳求道:“奴婢不敢抗旨。只求大汗垂怜,奴婢尽心服侍昭仪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奴婢家里还有……还有舅姑和儿女……”
杜文道:“这话是朕吩咐你说的,将来朕自然认账。只要你不自己作死,保你无虞就是。你进去跟其他人吩咐吧,朕面见翟昭仪之前,不要让她知道,若是弄得她误会了什么,朕杀你不过碾死一只蚂蚁似的!”
稳婆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此时唯有谨慎而已,只能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
杜文说:“那我再去看看小公主。”
他在女儿面前,就像个慈父了。就着烛光看小女儿的脸蛋和手脚,觉得无处不完美,忍不住拿起那只小手亲一亲,拿起那只小脚亲一亲,乳儿的味道还带着一点腥气,可他一点不觉得,只觉得他的女儿满身的奶香,可爱得不行!
亲完手脚犹自不足,又探头亲她的脸蛋,那脸蛋更是软嫩得水豆腐似的,触一触就抖一抖。
而他在翟思静宫里呆了一天多了,胡茬已经硬硬的扎人了。小婴儿终于被骚扰得受不了了,小小的眉头一蹙,旋即张开嘴,舞手舞脚开始大哭。和刚才要奶吃的声音不一样,这会儿不像乳猫似的柔细,而是老虎一般又凶又亮。
杜文唬了一跳,“哦哦哦”哄了几声见哭得更凶了,一双小脚丫把襁褓蹬开,接着又泚了一泡尿。
杜文见惯了那许多大阵仗,却在这个时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只能扭头喊人:“尿了!尿了!怎么办?怎么办?”
乳保们一个一个赶过来,忙着给小公主换尿布、换襁褓、换衣裳,又哼着歌儿哄,最后又喂了几口奶,小东西才不哭了。
杜文像打了一场大仗似的,背上都出汗了。出门后听了听翟思静那里没啥动静,大概已经累坏了睡着了,他才吁了一口气。
天色也不早了,他也不打算再回自己的宫里,直接在翟思静的寝卧里洗了洗躺倒就睡了。虽然没有亲自生,但是等得也累坏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照常早朝。大臣们看见他一脸疲倦的喜色,说话都悠然了许多,估计宫中昨日是有大喜了。但是皇帝又只字不提,大家贺喜也无从贺去,又只能彼此以目,不敢多言。
朝中并没有什么要务,杜文泛泛地听了几句,除了太常和内行曹两司重新拔擢人的事,使他眸光闪了闪之外,其余的都是慵慵的模样,最后竟然打了个哈欠说:“好的,既然没有大事,就退朝吧。”
他顺着后宫的甬道走,习惯性地到了蒹葭宫门口,抬头呆望了一会儿门楣,才突然一拍脑袋掉头,又一路往西凉来的李迦梨那里去。
行露宫里,落寞的李迦梨正在接待贺兰温宿。
贺兰温宿看着李迦梨,劝解道:“妹妹相貌在后宫无人能比的,自然是是非多,不用计较这些,其他人我不敢说,至少我心里,最知道妹妹是个与人为善的好性儿,绝对不会做一副无为的模样,实则悄悄揽权的……”
李迦梨听得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支颐垂眸,终于说:“知音最少了,难为阿姊懂我。我白担了‘狐媚子’的名号,她们却不知——”
话还没出口,突然外头传报大汗来了。李迦梨的半句话不由咽了下去。
而贺兰温宿瞬间深吸了一口气,才把扑面而来的妒意给硬压了下去。
两个宫妃到外头迎候杜文,都是盈盈下拜,弱柳扶风一样。
杜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挑眉笑了笑说:“温宿也在啊。这次新近选在太常寺的一个卿大夫,也姓贺兰,好像是你的堂兄?”
贺兰温宿只好答道:“家族里男人的事,妾是不管的。”
“哦!”杜文似笑不笑的,“好像这次跟着太后的车驾回来的,估计是个人才吧?”
贺兰温宿心里“怦怦”直跳,可此刻只能装聋作哑,“啊?”了一声又是一副木头形容儿:“哦,兄弟们能耐怎么样,其实妾寻常也不大关心的呢……”
杜文愈发觉得她的无趣。
见今日两人站在一起,李迦梨还穿着一件清雅的浅碧色长裾,她贺兰温宿却仍然厚颜无耻地穿着杏花红色,领边袖口用金线绣了海棠纹,垂髾用娇艳的葱黄,飘带一根根垂下来。
杜文越发觉得厌恶,冷冷说:“你既然这也不关心,那也不关心,也挺好的。朕到行露宫休息,你还有什么事吗?”
贺兰温宿被他的冷漠气得胸口发闷,但驯顺地说:“没有什么事了。大汗辛苦了,就多休息吧。妾听说昨儿翟昭仪临盆,不知道生产是不是顺利……”
“你别去瞧她!”杜文喝道,“母子平安。但是现在是产妇和婴儿最脆弱的时候,我吩咐了,后宫一律不去看望,等出了月子再说。”
贺兰温宿知道他说一不二,赶紧应答后告退了,心里暗道:“母子平安”,既然是“子”,想必如皇帝所愿,生了个儿子。
她看看行露宫的门楣,想着她的阿姊大贺兰氏与她促膝谈心时曾经告诉过她:男人家没有安心的,然而当正妻的女人,明面儿上要贤惠不妒,暗地里又怎么能叫那些狐媚子夺了宠?少不得多用些手段一个一个对付掉。只有自家在男人心里的地位牢牢的,家族的权位才是牢牢的,家族的权位牢牢的,也才能保着她们女人家的地位牢牢的——相辅相成,互因互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翟思静产子,那么按着计划,已经可以一步步把她送入绝地了。下一个大概就该是这个千娇百媚的西凉小美人——人家不仅长得美,而且是一国的公主。城下之盟再屈辱,她的身份地位到底还是男人们看重的。只怕要费些周折了。
她赶到惠慈宫去伺候太后午膳,门口恰是她的堂兄。两个人也不敢说话,目光一碰,旋即闪开,然而心有灵犀。
进到里面,太后正在喝茶,笑着说:“大喜呢!听稳婆那里说的,咱们大燕的太子啊,有了!”
第 112 章
贺兰温宿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人, 何尝听不出来闾太后话音里既有高兴, 也有些警觉!她素来是低调笨拙的模样, 因笑道:“是呢!恭贺太后当了祖母。”
太后斜了她一眼,似笑不笑说:“太子有了, 大汗也不能只有一个儿女。你们多伺候,我也想着孙儿满堂,含饴弄孙的日子呢。”
贺兰温宿温和敦厚地笑着说:“想来是快了。翟昭仪坐月子,大汗今日就宿在李昭仪那里。”
闾太后想到自家的侄女——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还一脸稚气,不讨她儿子喜欢——心里不由烦恼起来,点点头说:“就是要广洒雨露才好。你呀,也是个贤惠女郎——他喜欢贤惠不生事的, 想来慢慢也会发现你的好处呢。”
若不是知道闾太后是个尖锐多疑的性格,这话还真是动听呢!
贺兰温宿勉强地笑了笑:“妾怎么敢奢望恩宠?大汗喜欢好看的女郎,妾要重新投胎才有机会吧?”是说笑自嘲, 但说完, 眼眶也红了——后宫里失势, 其实根子在朝堂里失势,若她是扶风王妃, 上头有阿姊和姊夫撑腰, 想来杜文好歹也会做做表面文章,绝不会使她像现在这样凄凉。
太后笑笑不语, 瞥瞥贺兰温宿也是个老实模样,说话带点酸意也是女人家正常的反应——她倒并不是闾家侄女的威胁。何况近几日爱屋及乌, 觉得贺兰家的人只要肯老实,也没有多讨厌,倒是皇帝在朝堂开始一步步提拔汉人,汉人又是一支笔跟刀似的,巧舌如簧,把所谓的圣道奉为圭臬,那就讨厌得很了!
闾太后说:“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慢慢来吧。”
她手里盘弄着喝光了的茶杯,好半天才说:“我有件东西给你瞧瞧,你跟我到里头来。”
贺兰温宿不知祸福,心里有些惴惴,但又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只好跟着她进到了里面梢间,里头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闾太后却半天没有去拿什么东西的意思,默默地开了窗户的隔扇,外头的秋风吹了进来,她的面部迎着光,眉宇间有说不出道理的厉色。
贺兰温宿站得腿脚都有些颤颤,不知闾太后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突然,她看见闾太后手腕上的大红色丝帕朝外挥了挥,假山的山洞里不一会儿钻出一个身影。
贺兰温宿心里一慌——那是她的一名堂兄,这次被太后带回宫里来了。
那高大的男儿穿着侍卫的服饰,猫着腰走得很小心的样子,瞥瞥四下无人,竟然一跃从窗户里翻了进来。
闾太后低声笑道:“索卢,慢些,仔细闪了腰!”
又伸手道:“东西。”
这位名叫贺兰索卢的男儿,笑嘻嘻从腰里取了一块腰牌递过去。闾太后把腰牌丢在案桌上,才对两个人笑着说:“我这个人,疑心重,手续繁琐些,进来出去都得有规矩。”
防的不仅是他,其实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在惠慈宫里安插了那么多人,她已经又打又杀又撵地弄走了一批有疑的人,但目前除了她一直用在身边的几个老人儿外,她还是一个都不信任。
“立太子的事,我不宜插口。”她慢悠悠说,“若是一开篇我就出了这个头,再被驳回了,谁还敢再跟大汗提?”
立太子还是为了杀翟思静——后宫最大的威胁,也是皇帝杜文近来在朝堂上任用汉人的最大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