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顺手摘了两枚果子,用袖子擦了擦就送进嘴里。海棠果的甘香酸甜顿时在口腔里弥散开来。
里面的人大概隔着烟霞色的窗纱看见了,等他进门,还没过第二座插屏,便已经听见她的嗔怪:“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变得那么糙了?这季节虫子最多,不拿盐水浸一浸怎么敢下肚?”
杜文加快了步子,三两步就从插屏边绕过,到了里面。及至看见他的女神正倚着窗坐着,脸色白里透红,眼睛水光流溢,正冲着他微笑。他一颗心像浸在刚刚那海棠果的汁子里一样,甜甜的,又酸酸的,香香的,又软软的,不知用什么才能形容重逢的美快。
眼见翟思静也扶着腰起身,像是要来迎接他,他急忙制止:“别!你就好好坐着!我过来!”
梅蕊越发见机了,眼睛一扫,眉棱一挑,双手张开,悄无声息地就把一群侍奉的宫女都赶到梢间门外去了。
杜文几乎是冲到翟思静面前,倒跟个不经事的小男孩似的,脸上是得到意外玩具的惊喜。
翟思静现在动作是慢悠悠的,好容易扶着腰起身来,他倒又冲过来,不过在她面前他立刻收势,一把就把人抱住了。
而后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先吻住了。
她大大的肚子顶着他,肚皮硬邦邦、紧绷绷的,他肆意吻了一会儿,感觉隔着衣服还能察觉她肚子里那个小东西的脚丫子在踢来踢去,都踢到亲爹的肚子上了。
杜文万般不舍,也不得不先分开片刻。
他探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在她脸颊边一厢轻啄,一厢低声问:“他踢我……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翟思静“噗嗤”一笑,也爱惜地抚了抚肚子:“是呢,你回来得好巧,稳婆说,胎头已经入盆了,快则两三天,慢则十数天,就快要生了。”
杜文“啊”了一声,简直感觉后怕:“这就要生了?!”
“还不确定呢。”翟思静紧接着把头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怦怦”的心跳,自己也感觉心安多了,“不过你回来了,我的心就不悬着了。虽然是有点害怕,不过只要你在,感觉就没那么紧张了。”
杜文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一般,又是看她,又是看她的肚子,又是手捧着她的脸,又是握着她的腰,还偷偷在她胸脯上揉了一把——怕她生气,又没事人一样放开了。
最后,他捧珍宝一样扶着她坐稳在条榻上,然后自己偏身坐在她身旁,两只眼睛好像不够用,一个劲地凝视端详着,说:“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怎么都不胖啊?”
翟思静笑道:“这可冤死我了,我每日吃那么多,全长肚子上了,难道也怪我?”
杜文就势蹲下来看她的肚子,笑融融说:“这坏小子实在能抢食吃!”
隔着衣服觉得看不够,悄摸摸揭开她松松的上衫,又揭开她松松的抱腹,然后瞧着西瓜般的大肚子,稀罕得不行。左抚抚,又摸摸,而里头那个活泼的小胎儿仿佛感觉到父亲的手一样,顿时就来了一大脚,杜文的手掌心隔着翟思静的肚皮都感觉了那力道,“哟霍!”自己先叫了一声,“好大力气!”
又紧张得抬头问:“有没有踢疼你?”
翟思静被踢得锁了一下眉,现在又舒展开,手在身后撑着巨大的体重,说:“还真有一点点疼。不过入盆后已经动弹得少了,先时还要闹腾呢,仿佛一天睡不了几个时辰,其他时候都在我肚子里跑马。”
笑吟吟轻轻抓抓杜文的耳朵:“到底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好喜欢这个小东西!不愧是我的儿子!”杜文狠狠地在翟思静的肚皮上亲了几下,然后嘴唇被小东西给踹到了,力道当然不大,惊喜却大得不行。他简直把翟思静的肚皮当成了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不亦乐乎地折腾到天黑。
第 109 章
晚膳时, 杜文见翟思静的胃口还和小鸟儿似的, 吃了小半碗米饭就不吃了, 菜也吃得不多。在他皱眉而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翟思静抢着说:“你别急, 饭菜会过一歇再收,我还要吃的——只是现在孩子大了,会顶到胃部,所以得一点一点吃才行。”
不过她胃口总算还可以,斜倚着枕屏陪杜文看了一会儿书,就溜下榻又吃了一张乳饼,打着饱嗝儿又来陪他读书了。
杜文笑道:“这样吃累不累?”
“累也没法子呀。这就是做阿娘的宿命吧。”翟思静往他肩窝里一靠,“够好了, 穷人家的妇人怀孕生孩子,肚子老大了还得赤脚下田做活,洗手回家煮饭, 吃又吃不饱, 生也就是在屋子外找一间溷厕, 脏兮兮就生了个娃。我已经知足了。”
杜文抚着她的肩膀,叹口气道:“再怎么, 我也不能让你过那样的日子呀。我听说生产是女人的鬼门关, 想想都觉得担心害怕。”
翟思静靠着他笑道:“我的小狼主呢?怎么变成瞻前顾后的小羊羔了?”
杜文被激到了,翻身把她往榻上一放, 然后张开两只手的五指,做了个吃人恶狼的怪相。
翟思静笑得起不了身, 他也“噗嗤”破功一笑,看看她现在大着肚子的模样,简直是件最娇贵的薄胎白瓷器,别说拍打不敢,就是呵痒痒,他也不敢了。
他只能凑上去轻轻拧拧她的脸颊,含笑道:“恃宠而骄!你别没心没肺的什么都不担心,给了你这几个月的时间,可把宫禁都握在手心里了?”
翟思静抿嘴一笑:“我无威可立,只能以‘德’收服众人了。不过呢,立德确实不如立威,效果我也不知道了。”
杜文点点头说:“没事,我在呢。咱们俩恩威并立,别说小小宫苑,就是这座天下也不在话下了。”
翟思静只笑笑,过了一会儿道:“我给你的奏折都做了略节,放在你的书房里,估计还是能给你省些事儿的。只是里面有份折子,是举荐太常寺和内行曹的新的人选,我看了一下,为首的几个不是姓闾,就是姓独孤。而这两司……”
太常主管礼仪和祭祀,这两项在鲜卑北燕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内行曹主管皇帝内侍,包括后宫嫔御的升降封黜,皇帝的衣食住行都归他们管,也是贴身的要职了。
杜文眉头微微一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这次在贺兰部,顺便也去了一下瑙云巡查,你父伯及其他家人都很好。我打算叫你母亲来平城,在你生产后陪你坐月子——可以放心些。”
过了一会儿,不听翟思静有所请,才松弛了又说:“其实翟家诗礼家传的,人才还是不少。从翟量起,我慢慢拣选,你别急。”
“我不急。”翟思静说,“甚至我并不是求这个。”
她有些欲言又止,最后道:“我只是怕这两司会要我的命。不过,你与其举翟家人,不如从汉人里选些聪明清贫好读书的进中书学。若学有所成,再充御史台、大鸿胪、国子学、都水台、秘书省等清要之地——既不惹人猜度,又能为国家做些实事,我们汉人也不至于低人一等似的。”
杜文歪着脑袋凝神看她好一会儿,才说:“朝枢这些明堂,了如指掌了都!不错呀!”
翟思静怕他雄猜的性子犯了,小心地撇头看他。
但他笑得像个看着弟子出了师的先生,脸上的满意装都难装出来,见她小心地瞥来,他笑着把她一抱放在腿上坐着:“好的,就按你的法子来。太常和内行曹两司的事儿,我心里有数了。放心,没有人敢越过我去!”
不就是怕这两司会以“祖宗家法”的名义逼着他执行“立子杀母”的祖法么!他自然会把左右局面的人调离,换上他能够放心的。他不急,慢慢的,稳稳的,不信不能废这条不人道的狗屁祖法!
翟思静在他腿上坐得一点不安分,挪来挪去的好像要下去。
“干嘛呀?”杜文不高兴地问,没敢打她屁股,但是狠狠地摸了两把。
翟思静把他的手拍开:“箍着我做什么?我给你和太后各做了一双鞋,我去拿给你瞧瞧。”
难为她怀着身子,还忙个不停:悄悄整顿宫里的人事和权位,帮他批阅不加急的奏折,还有闲情逸致给他和太后做鞋!
两双鞋拿过来,杜文更惊喜了。手工纳的布鞋底,每一针都和量过似的齐整,上头绸子的软面儿,一双银灰,一双竹绿,一双绣着螭龙纹,一双绣着玉兰花,绣得平平展展、栩栩如生。再往脚上一套,地上走两步,又轻又软又舒服,简直都不想脱下来了。杜文穿着这软鞋,想着捂在油牛皮靴子里的脚那个味儿,顿时觉得此刻的屋子里喷香喷香的。
“真是!”他都不知怎么赞了,彻底词穷,最后只好上前搂住她亲吻,这么久的相思,这么浓的感谢,也只能尽在不言中了。
睡觉的时候,终于能躺在一个被窝里了,杜文小心抱着她的肚子,知道现在是绝对不能那啥的,但是还是腻歪着说:“我就蹭蹭……就蹭蹭……”
憋坏他了吧!翟思静想,都好几个月了!从开春到了夏,现在转眼都入秋了,他一碰着她的身子,立刻就铁似的硬,忍不住地在她腿上摩擦着,咽口水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闭着眼睛好像都不敢看她的脸。
翟思静几乎都怜他,低声问:“你在外头,难道就不自己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他继续闭着眼睛,也只敢在她腿间蹭来蹭去的,“左不过出去骑骑马,打打猎,奔驰起来会舒服些;再不然就是自己受累……今天可以享个现成福了吧?”
他伸手来抓她的手,抓住了直往下送。
翟思静不忍违拗他,想着之前熬着还不算!现在熬着还不算!还要等她生完后坐月子!
他很快就酣畅了,自己“嘿嘿”笑两声自嘲:“‘枪’太久不用,有点锈了。等出了月子,再好好和你磨一磨。”
翟思静笑着啐他一口,看着他闭着眼睛一副满足的表情,还抱着她的一条胳膊贴着脸,浑若一个倚着娘的小孩子,她心里也止不住流溢出这许久的思念与爱意。
她这辈子呀,真好!
第二天,他们像小两口似的,手挽着手去太后惠慈宫里拜叩早安。到了宫门口,翟思静又松了手,想退后半步,杜文却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笑道:“都快为咱们叱罗家立大功了,还矜持啥呀!扶着我胳膊!”
大方落落把她带进门了。
进门,四个昭仪都围在太后闾氏身边,神态各异地望着神采奕奕进门的皇帝和他挽着的肚皮圆圆的翟思静。
杜文先屈了屈膝,却又起身扶住正打算下拜的翟思静:“阿娘,思静已经快生了,动作实在不方便,她那一礼,儿子代她行了吧。”
于是再次屈膝,叩见了闾太后。
接着又对母亲一副嬉皮笑脸的小儿子模样:“阿娘以前就最疼思静的,现在她又要给我生孩子了,您肯定要吩咐我,绝不能叫她受累了对吧?”
闾太后挑了挑眉,还没说话,她儿子倒又叹上了:“唉,所以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呢,儿子昨晚上在蒹葭宫里看思静是吃不香、睡不好。一顿饭得吃三回,才能下肚一些,唯恐肚子里的孩子不够,撑死了都在努力吃;晚上躺下就压得睡不着,得靠着引枕坐着睡,早上肩膀就被风吹疼了——阿娘当年生我,一定也是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吧?”
他这嘴甜,把亲娘哄得挑剔也没话说了,倒是忆起当年,很是点了点头:“可不是!你当年可是个皮小子,在我肚子里不知一天要打多少个筋斗!这还不算苦楚,真到了生……”
她瞥一眼纤纤弱弱的翟思静:那腰虽然粗了一圈,也不觉得臃肿,那胸虽然丰盈了不少,也不觉得肥胖,整个人娇花弱柳似的,不知道生产的当时要受多大的罪。
闾太后感同身受,倒是和煦地对翟思静说:“只是要苦了你了,那么柔弱的一个女郎,怎么吃得消啊!”
翟思静低头笑笑不多话。
她上一世生了两个孩子呢!疼是疼,真是无法言说的剧痛,煎熬的时间长,而且越往后越剧烈,好像骨头一根根被掰开,肚子一阵阵挤压,疼得灵魂都要从天灵盖里飞出去了。
可是虽然疼,心里满满的都是希望。生长越的时候,想着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所有的爱意都化作了生命的力气,再疼也是有盼头的!孩子的哭声简直是最美的天籁。即便是她生第二个孩子宥连的时候,之前还感觉屈辱,在掖庭牢房那破败的地方,可是孩子出生后那有力的啼哭,那蹬着小脚顽强的模样,她一样好爱他呀!
如今这个孩子,更是满含着爱出生的,没有无爱的缺憾,也没有耻辱的愧疚,她当然有信心冲破一切苦痛,把他带到人间来。
翟思静日常就是这样不多话的乖巧样子。倒是杜文今日格外话多,一句句地都在帮翟思静讨好母亲:“阿娘,思静还为你我各做了一双鞋呢!手工真是精巧极了!”
他自豪地环顾另外四个昭仪:“你们这几个月有没有给太后做些女红?”
那四个都是家中娇生惯养的女儿,又是天生带着草原戈壁的剽悍气息的女儿,哪有静得下心来慢慢做这些细巧活儿的?都是面面相觑,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