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夸的宫女受宠若惊:“太后说笑了,别说太后还是一头好青丝,就是这绒花,不也是太后自己选的?到底眼光不一般呢!”
绒花是南朝产的,买到北国来,价格翻了几番,也只有贵族人家的女性用得起。太后有好些地方与杜文是一脉相承的,比如喜欢美好的东西,包括美好的肉体,但同时有满怀着狐疑,不再三确定没有危险,是绝不会轻易入彀的。
就如昨晚上,小伙子实在侍奉得好,使她枯萎的心浇了甘露似的重新滋润起来。但巴巴地上赶着过来,她自然疑心这是别有用心的。享受完了,就该是出手试探的时候了。
闾太后在阳光里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叫来她身边的一个宦官,先盯着人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才笑模样说:“你一向辛苦了。”
那宦官诧异了一下,不过看着闾太后今天从起床开始,就一直神清气爽、笑脸待人,想来也是昨晚上酣畅淋漓,今天心情自然不错。他低头陪着笑说:“服侍太后,是奴的荣幸,哪里辛苦?就是辛苦,也是甜若蜜呢!”
“咯咯,这嘴儿真会说话!”闾太后笑道,“我是说,你一向在我和大汗之间捣鬼话,把我的事儿偷偷往大汗那里传,这做戏做得难道不辛苦极了?”
一句话,顿时说得那宦官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顿时跪下来叩首:“太……太后,奴……奴……”
“没有?我冤枉你了?”闾太后斜眸说。
既然都说出来了,自然是有凭有据,心里是清楚得很的。那宦官想了想再隐瞒徒增罪愆,只能低声下气地说:“太后,大汗之命,奴不敢……不敢违抗。”
闾太后冷笑一声:“是呢,他是大燕之主,自然也是后宫之主。别说你不敢违抗,如今我难道不也是仰他的鼻息?昨晚上的事,你只管告诉他吧。”
“不不……”虽然是左右为难的事,但此刻还是不宜顶撞,宦官急忙道,“奴不多嘴。”
闾太后笑道:“我许你多这个嘴。你要是不及时回报大汗,只怕他就要你的命呢。其他的,我来处置就是。”
说完,若无其事地问身边人要了热奶茶,慢慢啜饮了起来,好像浑不以为意。
她从上午等到下午,再从下午等到傍晚,她那个能忍耐的儿子都没有来找她。
闾太后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眼见草原上已经是一片红霞了,她打发身边的宦官:“去问问,昨日那个小郎今日在哪里执事?”
打听了一会儿,回报来,昨日那个姓贺兰的英俊小郎君,今日被皇帝调到了营地另一头的壁垒边去了。
太后挑眉笑了笑,自语道:“毛病还是旧毛病:遇到事儿还是会优柔犹疑,其实怕什么呢,只管大大方方来问我就是了。即便是他宰掉了那个英俊的小郎君,我也不过就是叹一声‘可惜’罢了。”
挥挥手中的绢子说:“请大汗来。”
杜文很快过来了,脸色不怎么好看,但还勉强敬守着一个儿子对母亲应有的礼仪,只是阴沉沉的不像平日那样好话连篇,母亲说一句,他才答一句,能答个“嗯”,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知子莫若母,闾太后毫无芥蒂地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才招招手说:“里面来,我准备了些吃的。”
“不大有胃口。”他说了今日最长的一句话。
“进来!”闾太后的语气顿时威严起来,显得不容置疑。
而杜文挫了挫牙齿,还是跟着进了门。
里面果然已经做了一桌子菜,都是他平日最爱吃的。但今日他真的没胃口——从中午听说这事儿后,就吞了苍蝇似的,嗓子眼儿里堵着两顿都没吃得下了。
闾太后不理他,自顾自片肉蘸酱,往自己嘴里塞,吃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说:“什么意思呀?”
杜文闷沉沉说:“阿娘既然叫那奴才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当然想先听听阿娘的意思。”
闾太后笑了两声,正色说:“我若是说,我想找几个男人侍奉左右了,你有意见吗?”
这种事儿吧,放别人家,那都是随常事,但是放自家门口了,做儿子的就难以忍耐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阿娘毕竟是太后。”
闾太后冷哼了一声,把切肉的解手刀往案桌面儿上一插,问:“想必你一个下午也查清他们几个的祖宗八代了。我呢,没脚蟹一个,没本事查,这事儿就交给你做了。你只是把人打发了远远的,想来人还是干净没问题的,不然,按你的脾气,只愁不能把他千刀万剐呢,是不是?”
她利用得好!顺便还把儿子打击了一下。杜文对这位亲娘是真心没有办法,只要不撕破脸,还只能受她的。
但他还是抗声道:“有什么好的?还能给我做阿爷么?”
这孩子气的话,逗得闾太后板着的脸都松了,“噗嗤”一笑,摸摸儿子的脸颊说:“大概是不能,好像都和你差不多年纪,小公鸡似的,只是好玩。”
这大概算是安慰吧,她又叹了口气说:“杜文,若是干净的,就给你老娘留下吧。我伺候了你阿爷一辈子,十七岁就跟了他,也一直忠贞。现如今他又不在了,我长夜孤衾,你身边莺莺燕燕的,哪里知道其中的苦处?”
杜文简直要把他为翟思静守到现在的秘密都给讲出来了,好容易憋住了,又熬了一会儿才说:“不是儿子不孝顺,只是,古人都说‘妇无二适之文’。阿娘要什么,我不能供奉周到呢?”
闾太后冷了脸,说:“你拿汉人的框框来要求我?你怎么不说汉人也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从祖上八辈开始,就世代居于辽河,身上流着鲜卑人的血液,从小儿听得是青牛白马的仙人和神女在草原上交.合生下鲜卑祖辈的故事。你今儿个来跟我谈汉人‘从一而终’的狗屁论调?!”
桌子一拍,案桌上的盆儿、碟儿、筷子、解手刀一总儿蹦起来,肉汁泼了不少在桌子上。
第 108 章
见母亲真的是生气了, 杜文也有些尴尬——父亲去世了这些年了, 母亲这要求从鲜卑旧俗这一头来讲真是不算过分, 但是他好像多少有些接受不了。
正在难堪说不出话的时候,母亲的口气又软了下来:“你呀, 脑子往死胡同里钻!我是太后,我有不晓得的?还真找来做你的阿爷?不过就像你少年的时候喜欢各处收集漂亮小姑娘似的,放在那里玩意儿似的看看玩玩。你都不会让女祸误国,我还会叫几个男宠误了你的事?我当年怎么教你的,日后我自己定然可以做你的榜样。”
杜文闷着头不说话,心里道:我会被翟思静迷得七荤八素,连别的女人都不想碰;谁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被个男宠迷得七荤八素?
但是有一点是对的,母亲在后宫并无实权, 对贺兰家也是有警惕的,想来不至于干涉他的朝政。
闾太后也不便催他,重新擦净了桌面, 摆好了盘盏和碗筷, 默默地重新开始切肉, 耐心等着儿子的回复。
杜文等她把肉片好了,才拿过筷子夹了好几片塞自己嘴里, 含混不清地说:“这事, 我不好说‘好’,也不好说‘不好’。总之……不干涉就是了。”
“好儿子。”闾太后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他到底还是生气的, 头一别让开了。接着说:“阿娘,不是我和你交换, 但是既然摊开了谈,儿子也有一句话。”
闾太后愣了愣说:“你讲。”
杜文舔舔嘴角的油渍,鹰隼一样的目光紧盯着母亲:“阿娘晓得心里喜欢的感觉,那么,儿子也有这样的感觉的。等回平城了,也不要再督着我到谁宫里去,我也要自便呢。”
闾太后又愣了愣,心里有些懊悔:这孩子还真是寸步不让、步步为营的性格,这点子小事他都要跟自己斤斤计较!宫里他有偏宠,她当然知道,之前硬是掰着他,让他“雨露均沾”,其实就是为自家侄女挣点地位,他这话一出来,自家侄女若是独守空房她也不便插嘴了。
但是见儿子此刻鹰视的模样,贸然否认——哪怕就是不要贺兰家的小郎君呢——只怕也很难叫他把意思收回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家务事,你自己决定。不过,算是阿娘请求你,好歹给你表妹一些荣宠,生几个孩子。”
杜文撇撇嘴,硬是没即刻答应。
闾太后心想:新选进来的几个侄女,只怕已经到平城了,若真有貌美如花的,说不定能把他吸引住。叹了口气说:“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平城?”
杜文这才展颜:“已经七月中旬了,现在就回平城,一路到那儿大概也要八月多了。我早叫做好了准备,只要阿娘发话,明儿、后儿都行。”
闾太后说:“明儿太急了,后儿也收拾不好东西。三天后,咱们准点出发回銮便是。”
终于又回到了久违的平城,杜文满心急迫,要回去看看翟思静。
只是皇帝归来,必然得先处理堆积的朝务——紧急的事情是由驿递送到皇帝行台,并且由跟从的官员协助皇帝一道处置的。但是日常的杂务还是堆积下来不少,大多是些垦荒、分田、刑狱之类不怎么急迫的事情。杜文处政的桌子上堆着高高的案牍,看得他满心烦躁。
他想着父母一直以来对他的栽培,使他必须先顾大者,于是深深呼吸,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凝神打开第一本奏折。
奏折里夹着一张粉红色的纸片,散发着淡淡的蔷薇花香,上头的字迹他很熟悉,娟秀而不失筋骨,细腻圆润——字如其人。
他的心顿时就静下来了,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看粉红色花笺上的字。
原来是她早早地把冗长的奏折写成了略节,后面有一两句她自己的处置意见。杜文对照着奏折原文看了一遍,觉得她不愧心思纤巧细腻,奏折的要点一个不落,处置的意见中肯无私,使他情不自禁就掭了朱笔,按着他们俩不谋而合的想法在奏折上进行了批复。
第二本也是如此,第三本也是如此……从后头抽出几本来看,也是如此。
平城夏末的午后,原本应该有些炎热,但原本心情急躁的杜文,一点都没有燥气,等厚厚的文牍处置掉多半了,他欠伸了一下,放下笔,自语道:“一口吃不得一张大饼,今日也该休息了。”
他负手走到书房外头,平常侍奉他的那个宦官趋上来道:“奴往蒹葭宫里递过话儿了,他们已经备齐了冰碗,大汗爱吃的果子和果麨都齐全着。”
杜文扭头道:“谁告诉你朕去蒹葭宫?”
那宦官“嘿嘿”地笑着不说话,惹得杜文狠狠在他肩膀上赏了一巴掌:“再敢乱猜朕的心思,直接遣你到军台搬墙砖去!”
然而那笑意简直是遮掩不住的,也并不真的恼怒手下的人看懂了他的心思,只是步伐急促,沿着太华殿书房后的甬道往蒹葭宫里去。
隔了几个月,好像那甬道都变得陌生了,到蒹葭宫门口,杜文的步子迟滞起来,在门额边盯着雕刻“蒹葭”二字的雕砖盯了半天,斜照的太阳依然很炎热,他浑然不觉,他身后的人个个遭殃,汗流满颊又不敢失仪去擦,只能任凭汗水“滴滴答答”流淌着,在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黏腻的痕迹。
倒是蒹葭宫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拎着一个雕漆提盒的梅蕊差点和立在门口的杜文迎面撞个满怀。
她吓得“啊呀”叫了一声,刚皱眉想骂这个不长眼的,突然发现是皇帝驾临了,傻了一下才低下身子、慌慌张张地行礼:“大汗……怎么来了?”
杜文也给她吓了一跳,没好气说:“朕怎么不能家来?”
梅蕊眨巴了几下眼睛,突然调皮一笑:“能,当然能。不仅能,而且奴婢现在是想明白了,我们女郎在一遍遍催奴婢去到处取东西——取东西是假,大概探听大汗什么时候来的消息是真。”
话虽然直白没心机,但是梅蕊并不笨啊,杜文喜欢听什么,她早就摸透了。
果然,杜文那没好气的脸顿时笑开了:“还要取什么东西呀?晚膳朕都叫开这儿了!千里迢迢从贺兰部带来的好吃的,还缺你们这儿这点东西?”
最后问:“你们女郎呢?”
梅蕊冲里头努努嘴:“肚子大了,行动不便,在屋子里休息。”
她当然也放下提盒,在前头给杜文引路。
虽然熟门熟路的,但是过了一季,风光又不同了:
沿路俱是一片深浅的绿色,蝉鸣声声,螽斯偶尔振翅一唱,草丛里是五颜六色的花儿,乍一看野花儿似的散布着,细细瞧会知道里头独具的匠心——花儿的颜色、位置都设计得精心,常叫人在绿意中感受色彩的惊喜。
桃树和海棠树都结了实,桃子只剩了些晚桃,粉嘟嘟地藏在绿叶片下头;海棠则是艳红艳红的,指顶大小,一嘟噜一嘟噜的,瞧着就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