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有做最后那一根利刃,在皇帝与朝臣们缠斗得精疲力尽、两败俱伤的时候站出来,那时候“祖宗家法”“朝廷规矩”“后世安妥”……都是最厉害的武器,再加上她身为皇帝亲娘的地位、情感,来一击制胜。
处置掉翟思静,倒不是闾太后有多恨她,只是觉得她毕竟是块自家女孩儿的绊脚石,不得不除;也因为她不断地潜移默化,使得杜文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极大的兴趣——这根基若是改掉了,鲜卑人日后剥削享福的日子从哪儿来?他们北燕哪里还是鲜卑人马背上建出来的国?!
她的目光瞥向那个叫贺兰索卢的英俊男儿,笑着说:“风险么,你们肯定是要担的,但是哪有躺着就能享的福呢?”
又转向贺兰温宿:“你说是不是?”
贺兰温宿咽了口吐沫。
不错,她犹自记得她刚到杜文身边时,还是扶风王的他欺骗她的样子,那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空手套白狼,想把她手中的军队哄过来为他所用。
即使帮助闾太后,日后也只是在诸闾之后分一杯羹——但是,总强过现在这样孤凄而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吧?
总要有风险才有收益。她也空手套一回狼,日后才能有希望。
于是,贺兰温宿郑重地点了点头。
身边的贺兰索卢,犹豫了一下,看了他的堂妹好几回,也才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话分两头。
行露宫又是一幕好戏。
却说杜文等贺兰温宿走了,便又是大大一个哈欠,左右看看说:“寻个清净的榻,朕要补觉。”
李迦梨还有些小公主脾气,交握着双手站在他面前,有些性儿地说:“过来就只是寻张榻么?”
杜文瞥眼过去,冷笑道:“能寻你这里的榻,已经很给你脸面了!”
李迦梨气得要哭,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儿,居然发了点小脾气,手一指一旁的榻说:“这里不是榻?哪里不清净?”
杜文抬眼看看她发火的样子,居然“噗嗤”一笑,上前看了看说:“换个新褥单——我不喜欢用人家睡过的。”
李迦梨噘着嘴,叫两个宫女进来换褥单,杜文适意地坐在干净的榻上脱鞋,见李迦梨还噘着嘴生闷气,说:“你嫁给我前,想必家人是跟你说过情形的。迦梨,城下之盟的和亲,称之为‘师婚’,你这委屈怪不得我,只能怪你的家人,或者,只能怪你的命——生在帝王家,就是刀尖上舐血的命,就是一辈子孤独的命——你如此,我也如此。只是有的东西追求得到,有的东西追求不到。”
李迦梨居然给他说得怔怔的,刚刚撅起的嘴也微微张开了,一脸茫然。
杜文看着她——小小的牺牲品,和他宫里其他女人一样——有些怜惜她的命运,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你安安心心的,就能平平安安的。”
昨儿个翟思静生孩子,他没在里头陪,胜似在里头陪,也折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一躺下,放松的心情就黑甜到了晚上。还是打更的梆子声把他惊醒了,一骨碌坐起身茫茫然问:“早上了还是下午了?”
李迦梨一直没离开,起身看了他一眼,说:“睡蒙了吧?这都头更了。”
“了不得!”他一掀被子起来,到脚踏上摸他的鞋。
李迦梨不像贺兰温宿那样服侍得周到,呆站在一边看他自己寻鞋子,也没伸手帮忙的意思。
杜文穿上鞋,她才说:“你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不饿吗?”
杜文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揉揉肚子说:“饿,我这就找地方吃饭去。”
李迦梨这才带些羞涩地说:“可我这里,早就备齐了呀。都热了两回了,怕天气渐渐寒凉了,吃了冷的不舒服……”
杜文看了她一眼,起身说:“不了,我不喜欢吃回热的饭菜。”
拍拍屁股,不顾小姑娘气得又眼泪水在眶子里打转,迳自走了。
怎么能不走呢!都耽误了一个下午了——今天,他可是能够去看翟思静和小公主了呀!
脚步匆匆到了蒹葭宫,急得连叫跪在那里请安的人“平身”都没空,飞奔一样到了翟思静坐月子的屋子里。
屋子里已经烧得暖融融的,四面门窗都关着,翟思静倚着枕屏坐着,榻边放着他们的小公主,已经吃饱了奶在睡觉,很乖很乖。
杜文连旁边有人都顾不得,上前先亲亲女儿的脸颊,然后“吧唧”一口亲在翟思静脸颊上,慌得一边寒琼梅蕊几个连躲都没地方躲,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看见自家女郎脸上飞上的红晕和嗔怪的颜色。
“受苦了!受苦了!”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像慰劳刚刚大胜归来的将军一样,“昨儿听你哭得凄惨,我心里慌慌的,为我生了那么漂亮一个女儿,真是我的大功臣了!”
“谁就让你进来了?”翟思静嗔道,“坐月子的地方,她们没人告诉你不吉利么?”
“不吉利啥呀!”杜文嬉皮笑脸的,“大吉大利呢!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女儿,都齐备了,其乐融融的,简直是大福祉之地了!”
然后涎着脸说:“就差个儿子了。”
“可是……”
“而且我还饿了呀!”他自顾自到一旁揭开她的碗盖,“我知道产妇一天要吃六顿,肯定有热乎的。你又是个小鸟儿一般的胃口,那么多浓汤厚肉,一定吃不完的,我替你吃!”
坐月子的都是好汤水,杜文从里头捞出肉,嫌味道淡就要了酱,大快朵颐,果然是饿了两顿的男人,把八个汤碗里的肉全都捞得干干净净,又唏哩呼噜喝了一大碗小米粥。
翟思静白天也是断断续续在睡,身子恢复了一些,可也有些累。只是此刻看他吃饭的样子,劳累、疼痛、汗滋滋的不舒服,好像都被忘却了,只觉得这个小阿弟一样的郎君,实在是有趣得要命。
杜文吃饱了,又回到翟思静的床榻边坐着,边逗弄小女儿,边说:“你读书多,给女儿起个好听的小名儿吧。”
翟思静笑道:“已经想好啦!”
“叫什么?”
她微微地笑着,然后向他点点手。
杜文乖乖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
而后脸色有些不好看,垮塌着嘴角和眉梢,好半日才说:“真的叫‘阿越’啊?”
不错,那时候他答应过生子便叫“长越”,可是有试探她的意思,也有向她赎罪的意思,很快他就懊悔了。
现在又驳不回。
他过了好久才说:“可是女孩子叫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呢。”
翟思静“咯咯”笑了起来。
她问:“咱们的女儿出生是什么时候?”
杜文看了看她,好一会儿说:“昨儿。中秋呢,好日子。”
翟思静努努嘴,指着窗户:“杜文,你看那月色。”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透过窗户上糊的烟霞纱,墨蓝的天空冰轮高挂,清冽的光使得天宇仿佛都是深邃透明的。清光洒到人间,花枝、树影、屋檐、铁马……仿佛镀着一层薄银。
人心立刻为之安宁下来。
杜文凝望着月色,好一会儿才回头笑道:“原来是这个‘月’。”
第 113 章
后宫嫔妃为皇帝产子的消息终于在前朝传开。皇帝杜文也很大方, 赏赐群臣金花、美酒和绸缎, 大大地君臣同乐了一番。
但贺喜之外, 一些别有意味的折子也来了。比如明面儿上是恳请皇帝立太子的奏折,堂堂皇皇讲什么“储副是国家根本, 立定根本,则民心所向。请大汗速立太子,以安众心。”
杜文嘴角一翘,不置一词。
着急的是作为中散令的翟量——他在鲜卑族的政治枢纽里浸润了这几年,一应体制自然是晓得的,顿时站出来举笏道:“大汗,贺兰中书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太子是国家储副,所以才不能马虎了事。现在只是刚刚出生的婴儿, 还未知贤愚寿算,急急立了高位,万一并不如意怎么办?”
那贺兰氏的中书顿时斜目过去, 当着杜文的面, 在朝堂上斥责翟量:“你他妈是什么臭嘴!大汗的皇子, 什么不知道贤愚寿算?你是诅咒大汗的皇子愚笨,还是诅咒大汗的皇子早夭?!”
翟量气得脸都涨红了:“谁诅咒来?!你含血喷人!——大汗, 臣的意思, 既然欲立太子,知道这是国本的大事, 当然不能随意。哪怕说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 也得等到年龄才看得出来。大汗何必急于一时?”
杜文一言不发,冷冷地瞥瞥那个贺兰中书,又冷冷地瞥瞥翟量。
贺兰中书冷笑道:“汉人就是迂腐!国本一定,大家的心也就定了。贤愚寿算什么的……又不是说立了太子就不能改了!”
翟量直着脖子说:“国家立国本,都朝令夕改的,叫群僚和百姓如何看待朝廷?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大汗的亲生儿子,说立就立,说废就废,藩王和废黜的储君是不一样的!敢情不是你生的你不懂得疼爱?!”
那贺兰中书恼羞成怒,一拳头就砸过来。
翟量反应过来,想着反正打不过他,挨这一拳,自己也算铁骨铮铮了,于是闭着眼睛等着挨打。
拳头砸在左脸上,半边脸顿时麻了,然后耳朵“嗡嗡”地响,他到底是个文弱身子,天旋地转压根儿站不稳了,一个旋磨儿就摔倒在地上,屁股蹲儿倒是痛得明显,晕乎乎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杜文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在上头一拍扶手:“放肆了!你们俩当朕的明堂是撒野的地方?!”
贺兰中书急忙跪下来认罪。
翟量还在晕头转向中,都没反应过来。
杜文看着口鼻淌血的翟量,眼睛懵啊懵的都睁不开。他冷冷扭头对贺兰中书道:“既然知罪,罚你也不冤了!”
忖度了片刻说:“带出去,让殿外武士打五十鞭,枷号示众!”
肉刑都不算重刑,但是震慑力极强;枷号反而有些丢人,可是皇帝发令,也没有人敢不遵。
少顷外头就响起来鞭扑的声音。贺兰中书也算是硬铮铮的汉子,开始一点呼喊叫痛的动静都听不见;但到底也是肉长的,过了一阵子,还是叫起疼来。
杜文扫视朝堂下面,人色各异、面色各异,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的诱饵既然放出去了,不急着收线,于是拂袖叫了退朝,也不说“立太子”这事怎么处置,也不赞许贺兰中书或翟量任何一方,仿佛就是被朝堂上打的这一架给气着了,怒冲冲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头跑。
外头的贺兰中书已经带着木枷在挨打,捆在柱子上,脖子被枷硌着不好动,身子也无法躲开黑黝黝的皮鞭。剥掉朝服,他里头的素绢中衣已经洇满了鲜血,背上横七竖八,抽得碎布和碎肉都分不清了。人也痛得抽搐,叫声杀猪一样难听。
杜文身边的宦官特别注意他的眼色——五十鞭痛苦不小,但毕竟是皮肉伤,一般不会死人,如果这主子的意思是叫人死的话,只怕还得暗示行刑手往几处要害下鞭才行。
但杜文淡淡地看了一会儿,说:“罚是罚,但不是苛虐。打完后,先派御医给他止血治伤,换身干净衣服再枷号。天黑了,就放他回去休息。”
这是不打算要命的,宦官连忙点头,低声道:“大汗宅心仁厚。”
人没有重处,意思也不明了。
朝中立刻分为了三派:觉得应该立储的,觉得不急着立储的,还有中立——立不立随便。
而三派意见不同,沉默了一两天之后,终于开始互相发难,互相攻讦,从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入手,终于扯到立储或不立储的立场上来。言辞越来越激烈,表述越来越焦躁,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让中立的人都感觉惴惴不安了。
杜文一句回复都没有,随他们吵翻了天。他自优哉游哉到后宫陪他的小女儿玩。
坐月子的翟思静也听到一点风声,问道:“听说前几天大汗打了一个大臣?为什么呀?”
她还是不那么在意,不然不愁打听不到消息。
杜文已经能够娴熟地抱着孩子逗弄了,闻言瞥眼笑一笑,然后对一旁环侍的人说:“公主已经吃过奶了,这里这会儿不需要人服侍,谁敢靠近,朕刀剑无情。但是你们出门后不许出宫院,左脚出大门,打断左脚,右脚出大门,打断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