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寺内第一场雪下下来时,方丈已经已经不能出门了。外面寒气逼人,寻常人都是尽量躲在屋内不出门,更何况方丈这年迈的身躯。
不过说来也奇怪,距离胖瘦夫妇回寺的第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方丈虽然身体变得虚弱,但是却没有更坏的改变。
擅长医术的慧能大师过来给师兄把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就只当师兄是在强撑。
方丈的身体变得虚弱,也就不能再带孩子了。胖女人便将儿子带离了方丈身边,叮嘱他没事不要去打扰。
在小银杏被接走的第二天,方丈就虚弱的下不了床。瘦男人开始整夜的失眠,谁也不知道噩耗是不是就会在下一刻传来。
寺院的气氛莫名变得沉重,就连最淘气的小和尚都锁着脑袋不敢惹事。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摆弄自家芍药的小银杏了。
在被拘了几天后,小银杏耐不住了,闹着要去方丈的厢房。
胖女人不想孩子去打扰方丈老人家,要抱走他,慧能大师见了,却道:“而今是见一面少一面,去见见也好。”
胖女人这才忍着眼泪,抱着孩子进了厢房。
小银杏来了,方丈显然很欢喜,一直平静的脸露出笑来。慧能大师见了,便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把这时间留给他们这一老一少,他自己则去了旁边的外室翻看着医书。
房内小孩儿稚嫩的咿呀声时不时传来,慧能大师也不由想到了他和师兄的小时候。
他和师兄并不是在寺内长大的,而是已经逝去的师父在外游历时,遇到了流离失所的他们,将他们收为弟子,带着他们一路化缘。
他们跟着师父在外化缘了三年,后来师父在途中病逝,他们才带着师父的遗物返回少林。
因为他们并非在寺内长大,便一直融不进寺内,再加上上面没有长辈庇佑,初来时没少被人欺负。师兄只比他年长半岁,心情、心智却远超于他,因为师兄的周全,他们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后来他被擅长医术的大禅师相中收为弟子,也是师兄从中搭的桥。
可以说,没有师兄,便没有如今的他。
他这一生,何其幸运。
枯坐了一刻钟左右,慧能大师见室内没再有动静传来,他忙起身进去一看,却见床上师兄平躺在床上,四周静谧异常。
虽然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一想到师兄真的走了,慧能大师仍旧胸口闷得厉害。
他强忍着情绪走到床前,本想去给师兄整理仪容,却在伸出手时,听到师兄突然开了口:“别难过,我还活着。”
从悲痛到狂喜只一句话的时间,慧能大师愣了愣,方才没红的眼这会儿倒是红了,“你吓我一跳。”
两人仿佛回到了少时,谁也不是那老成持重的长辈。
方丈睁开了眼睛,“这次是惊喜,下次就不见得是了。”
慧能大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明白。其实我挺庆幸,是你走在我前面。不然的话,你一个人该多孤独。”
“嗯。这个孩子你抱回去吧,他……有点古怪。”方丈道。
人在将死之时,冥冥之中总会有某种预感。他刚才其实也已经准备好了,但不知为何,在喝了那孩子递来的茶水后,那种预感却渐渐消失了。
“怎么了?”慧能大师问道。
方丈摇头,“我还不太确定,他应该是困了,你先送他回去睡觉。”
见师兄虽然虚弱,但说话还有中气,慧能大师只好抱着一侧昏昏欲睡的孩子出了门。
门外众人见门一打开,心肠软些的,这会儿眼泪都出来了。
“师叔,师父他……”
“方丈睡下了,你们都散了吧。”慧能大师道。
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让众人一喜,“真的?”
“嗯。你们都去忙自己的吧。”
众人见师叔神色笃定,都短暂的松了口气,各自散去了。
胖瘦夫妇也带着孩子回了住处。
说来也奇怪,打这日之后,方丈竟然又好了起来。小银杏每日都陪在方丈身侧,渐渐的,便有人说他是少林寺的福星。再加上小银杏的出生确实有些离奇,很多人渐渐都默认了这个说话。
而事实上,每日有小银杏作陪的方丈,状态虽然不说恢复到从前的健旺,但那股死气确实是有渐渐消散的趋势。
这一回,传言反而渐渐成了事实。
那厢,傅杳同钟离正在漠河看冬捕,嵩山她半点都不急着去。
有些因果,总要当事人知道才好。
第169章
冬捕上来的鱼基本都是大鱼,一条就有一只胳膊那么长。因为水产的丰富,当地人的鱼做得非常好。
寒冬腊月里,窗外夹冰带雪,屋内暖炕正暖。炕上暖锅里鱼片随着汤底翻滚,红汤白肉,搭配着黑梨金柿,好不安逸。
傅杳吃鱼锅吃得痛快了,拿了个冻梨靠在一边吸着汁,冻成冰渣的梨肉吃起来口感沙甜,别有一番风味,对面钟离则在给她剥板栗。
两人聊着些细碎的小事,此时窗外一片金色的雪花随着白雪落在了雪屋的顶上,很快它就被雪片淹没,一些都悄无声息。
室内,傅杳两人的话题又不知怎么转移到了打猎上。
“我更喜欢瓮中捉鳖,有备无患。”傅杳道,“哪怕是再弱小的猎物,有时候也有机会给予你致命一击。所以要么就不动手,要动手就必须万无一失。”
“很不凑巧,我和你一样。不如明日我们便出门试试?雪鸡做成叫花鸡,味道很不错。”钟离建议道。
“既然要吃鸡,那少不了放蘑菇,再加点板栗也还行,就希望这次出行的收获能令我们满意。”傅杳意有所指道。
围炉夜话,待暖锅下炉火燃尽,外界已是万籁俱寂时。
此时临近月中,外面又晴空万里,傅杳推开屋门,朝着外面放眼望去,只见无边清辉照应雪光,美得孤独又动人心魄。
“走去雪夜寻梅?”钟离朝着傅杳伸手邀请道。
“听上去不错。”傅杳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有了月和雪,确实不该忘了红梅。”
他们二人携手踏雪而去,留下屋内一盏烛火微黄。
等到下半夜,他们抱着梅枝归来时,雪屋外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前辈为何站在门外?”傅杳看着海螺老人道。
海螺老人咳嗽了一声,道:“主人不在,我又怎能破门而入。”
“既如此,那边跟我一起进去吧。”傅杳进屋,摸了个半人高的白瓷花瓶来,钟离将抱来的梅枝放了进去后,摆在屋内一角。又修了一小枝放入方才喝完酒的细口酒瓶里,随手放在了炕边是窗台上。
室内有了梅,自是暗香浮动。
海螺老人却没有说什么寒暄的话,而是取出一样东西放到桌几上,道:“两位可知道这是什么。”
傅杳一看,那是一只黄金灿灿的蝴蝶。
将蝴蝶取在了手上,她道:“前辈莫不是知道我喜欢黄金,所以提前给我送来了新年贺礼?”
“这不是寻常的金饰。”海螺老人叹了口气,“这是我当年侥幸得到的一件奇珍,名为梦魇金蝶,可惑人心智,炼人为傀儡。我本已不想再参与这世间之事,没想到在今夜又察觉到了金蝶的气息,这才寻了过来。”
“你是说,这东西是在我这寻到的?”傅杳挑起金蝶道,“可这不是你的东西,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
“这只金蝶我在早年就已经送了出去。”海螺老人面露苦色,“至于送了谁,你们应该知道。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借着这东西准备对付你们。”
“你是说辞卿?”傅杳对于辞卿的针对并不放在心上,她更好奇的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初你豁出一切也要帮其改命的人应该就是她吧。可事实却是她却背叛了你,你怎么就不恨她。”
至少,她看海螺老人不像是恨一个人的样子。
“我只是相对于恨她,我更恨我自己。”海螺老人道,“而且,她也是个可怜人。挣扎了这么多年,她的修为仍旧平平不说,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最后却被其他人轻而易举得了去。也许这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我知道两位修为高深,倘若将来她真是想不开来寻你们的麻烦,但请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能给她留一线生机,不需要放了她,就像是给黄粱仙那样给她一个机会就成。至于能不能活,就看她自己。”
话说到这里,海螺老人收回了金蝶,就要告辞离去。
傅杳却是邀请他留下来,“现在即将年关,不如前辈就同我们一起过个年吧,人多也热闹些。”
“这……”
钟离此时也开口道:“我同傅杳即将转是投胎,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同你作别。”
听他们都这么挽留,海螺老人盛情难却,留了下来。
……
嵩山。
少林寺内也在忙活着过年的事,因为方丈身体的好转,整个寺内比往年年味要更浓烈不少。
胖瘦夫妻今年也是在寺内过年的,只是瘦男人有些担忧的是,为何送去青松观的信到今天却都还没有回音。
傅观主是不愿意同他们做交易吗?
因为忧心这个,瘦男人都想年后再回里水一趟了,看能不能把傅观主请来。
方丈厢房内,方丈正在读故事给小银杏听。一老一小,其乐融融,就是小的手边抱着的芍药有些蔫,叶子开始有枯萎的征兆。
又到了慧能大师送药来的时辰,方丈将药一口喝下口,小银杏十分乖巧的给他倒了杯水。倒完水后,又用芍药的叶子在茶杯里沾了沾,才笨拙地递给方丈。
对于他这个动作,方丈这些日子里已经看了很多遍了。中间有一次,他没有喝芍药搅过的水,人便虚弱的厉害。
他一开始是觉得这孩子有些古怪,但是现在看来,不是还在有古怪,而是这盆花有些问题。言而言之,更像是这花在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他也询问过奉花的小和尚,询问这芍药是从哪来的。小和尚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敢保证自己采摘的都是盛开的鲜花,这种一整株的芍药根本不可能会混杂在其中。
小和尚都不知道这芍药的来历,其他人自然就更不知道了。至于这安平这孩子为何会这般,那就又是另外一个迷了。毕竟才两岁左右的孩子,又能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
年底的时间在忙碌中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家家户户的大红对联就贴了起来。
傅杳他们这边,钱能搞定一切,比如他们的色香味俱全的丰盛除夕年夜饭,就是花了高价让当地大厨做的。
既然有好菜,那少不得有美酒。北方汉子们喝的酒入口如刀,烈火一般从心头浇下,那叫一个痛快。
只是寻常的酒不醉人,海螺老人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吃白食,特地去寻了酿酒神要了坛好酒来,要与傅杳二人来个不醉不归。
神明酿造的酒与寻常的酒确实不同,这一回三人都有了醉意。
喝醉之后,海螺老人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他讲了很多事情,将他从前跟在府君时的日子,又讲他与辞卿在一起时发生的趣事。
“……在我这一生里,最开心的还是来凡间的时候。戒律清规,有时候就是用来打破的。辞卿纵然负我,但若是没有她,我也不会有那些值得怀念的日子……你们说,我怎么就这么贱呢……”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傅杳也歪着脑袋道,“既然是人,那就都有血有肉有感情。你自己觉得值得就行。”
“是啊,所以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就是有些遗憾,若是辞卿与我,也能和你们一样那就好了。”海螺老人眼里有一丝羡慕,“可她偏偏却那么贪心,总想那些她不该想的东西。”
“或许你放心会更轻松些。”钟离又给他们倒酒道,“这一杯敬这人间,不管如何,到底是来过一遭。”
“好,干杯!”
等到所有的酒下肚,三人已经都有醉意。其中海螺老人喝得最多,有不省人事的架势。
“我送他去休息。”钟离道。
“好。”傅杳点点头,将桌子上狼藉的杯盘一扫,屋内再次恢复得干干净净。
钟离把海螺老人送去歇下后,再回到外间,傅杳不在。他本想去将插了柏树枝的香放到香炉里,转身却见大门被推开,傅杳从外面抓了两个冻梨进来,问他:“吃不吃?”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钟离笑道。
傅杳拿着梨子的手一停,干脆自己咬了一口,“爱吃不吃。”
香放好,钟离拿过了另外一个冻梨,道:“现在年过完了,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接下来?”傅杳看向他,“我觉得接下来我们一起去歇息比较合适。”
室内灯火暖融,凭空给傅杳添了几分妩媚,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空间,也逐渐有暧昧的气氛在蔓延。
“现在有客人。”钟离却开口,打破了这氛围。
“他已经醉倒了不是吗?”傅杳不依不饶,一只手已经扯住了钟离的衣袖,一步步后退,带着他往房间走去。
房间里,烛火不点自燃。在他们俩一进房的瞬间,门也合上了。
傅杳伸出手指,要去勾开钟离的衣襟,钟离却是往旁边桌子上一坐,完美避开了她的手指。
傅杳一愣,声音有些幽怨,“你不喜欢我?”
“你先喝杯茶冷静一下。”钟离给她倒了杯水,“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
“那梦魇金蝶的做梦,应该不止惑人心智这么简单吧。”钟离道。
“谁知道呢,我又不清楚这个。”
“你不清楚?”钟离扬眉,“我可记得你说你同海螺老人是旧相识,他知道的,你怎么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