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杳早就在等这柄剑了,圣人要送,她当然不会推辞。
“我知道陛下忧心的是什么,我也确实能帮你解决。只是这解决的法子有些特殊,就不知陛下舍不舍得了。”傅杳道。
屏退左右,圣人问道:“观主请直说。”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我直接送那寿命给她就成。但是眼下我手中并无更多的寿命,所以要给皇后改命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傅杳道,“我可以给皇后布下祈命术,只要黎民百姓感恩皇后,为皇后祈福,那她的寿命便能得以延续。但是你也知道,深宫的女人又怎么能让百姓们心怀感恩,所以这就要看陛下你舍不舍得了。”
百姓的感恩来源于明政,皇后想到偿命,自然无法避免的进入前朝。皇后得权,这权利哪里来?自然是从圣人手里分的。
没想到条件竟然是这个,圣人迟迟没有说话。
傅杳也不催促他,她将早就准备好了的符放到他的面前,“皇后能不能改命,一切都看陛下你的。”
说完,她拿着剑施施然离去。
次日,她再次进宫时,贵妃也在翊坤宫,见她来,神色有些古怪:“你那个符,他给皇后用了。”
这个他是谁,自是不必多言。
“真是没想到,投了一次胎,变化会这么大。”贵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前的时候,成天疑心疑鬼,能让他相信的只有死人。现在竟然这么大方,为了救皇后,权利都愿意分出去,我现在都怀疑,他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傅杳摇头失笑,身体让了让,贵妃嘴里怀疑的人从门帘后走进来。
“皇后如何了?”圣人一进来就问道。
贵妃看着他,丝毫没有背后说他坏话被他听到的尴尬,“现在还在睡。”
“辛苦你了。”圣人抬腿就往内室走去。之所以没让贵妃回去,是因为有贵妃在这,他才更放心。
他这么若无其事,贵妃反而有些不悦了,她叫住他道:“等一下,难道陛下你一点都不好奇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人背对着她,“好奇又如何。无论是前世还是下辈子,那都不是现在。既然不是现在,于我来说,知道与不知道都没有意义。”
说完,他进了内室,留下贵妃怔在原地。
许久后,贵妃才回过神来,朝着傅杳呐呐道:“傅观主,或许这回我是真要离开了。”
里面皇后醒了,傅杳进去瞧了瞧,确定祈命术准确无误后,就没再打扰帝后二人。
“观主不如去我宫里坐坐?”贵妃邀请道。
傅杳想到她和钟离认识,也就应了,“好。”
到永安宫后,永安宫没什么生气。贵妃命人去备下了酒菜,她们两个就在殿中对饮。
差不多一壶酒下肚后,贵妃倒了倒空酒壶,见一滴都没了,不由道:“这是什么酒,怎么都喝不醉人。”
傅杳用黄粱笔画了一坛黄粱酒给她,“喝这个,钟离都喝醉过。”
“哦?”贵妃来了兴趣,“钟离公子都会醉的酒,那可是个难得的好东西。”她笑起了狐狸眼,抱着酒坛子就开始灌。
一开始,“味道似乎也不怎么样,很平淡嘛。”五口下肚,“傅观主你怎么有三个头。”半坛子黄粱酒没了后,她抱着旁边的花瓶一直在抹眼泪,“你们都已经忘了前尘往事,为什么我还要记得。”
傅杳就在旁边默默饮酒,随着贵妃的哭诉,渐渐也能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故事。
当今圣上前世是代国的国君褚景巍,萧太后便是他的宠妃,至于皇后,则是褚景巍第一任皇后赵焱的转世。
褚景巍当时是个很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母妃地位卑贱,在宫中一直靠着装疯卖傻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褚景巍成年时,当时宫里其他人不希望他有后台强横的岳家,皇后随便指了个没有实权的朝臣女儿嫁给他,也就是赵焱。
赵焱心思聪慧,在未出阁时便一直藏拙,从来都不显名声,皇后因此才会看中她无才无德。
在嫁给褚景巍后,赵焱便知道丈夫其实一直都在装疯卖傻。她心疼丈夫之余,便开始不遗余力地帮着丈夫筹谋一切。
一个没权没势还不受宠的皇子想要等上大宝,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赵焱的聪慧与谋略,让褚景巍惊愕之余,十分惊喜。他们夫妻俩一路携手并进,在夺嫡之争中笑到了最后。
皇帝大行,褚景巍坐上了龙椅。从前的功臣一一得赏,赵焱也成为了皇后,而且帝后十分恩爱,朝臣劝褚景巍选妃,都能被皇帝给骂的狗血淋头。
第144章
新帝专断独行,自然引来了朝臣的不满。新帝根基薄弱,朝中权臣持重,赵焱心里明白,在丈夫皇位还未坐稳时,与权臣对着干并不是什么理智的事,因此她主动说服丈夫选妃。
新人入宫,美人娇软,恩爱的夫妻之中横插了十几个人,哪怕知道这些只是权宜之计,那些感情在这些横阻之中,还是多了一道裂痕。
被深宫困住的女人,再有宏才大略,也只能是仰头看着上空的一小片天地。不再被需要的皇后数着更漏度日,在宫墙飞角的黄昏上,看着丈夫进出别的宫殿。
不知道赵焱有没有过‘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想法,就算是有,这些心酸大抵也都是自己往心中吞咽。
早年赵焱嫁给褚景巍后,受了太后的不少磨搓,导致很难受孕。当后宫传来后妃有孕的消息时,赵焱在病榻缠绵了一个月。病好之后,她自请出宫去寺中为国祈福。
也许是心里的愧疚,褚景巍同意了。
出了宫的皇后便不再是那个后宫中怨艾的女人,小小的山寺怎么能困得住她。
她在外体察民情,选贤举能,时常写信将她的所想所感送进宫。这样的皇后像是空中自在的飞鸟,大约是怕鸟终有一天忍不住飞走,褚景巍三月时间还未到,便派人将皇后请回了宫。
“赵焱真是蠢,明知道只有宫外的雨露才能让她活下去,可她还是选择回到他的身边。”贵妃说到这的时候,明明是嘲讽的语气,眼睛里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悲伤,“回去有什么好呢,回去还不是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
回宫的赵焱也回到了现实,她看着那些环绕在丈夫身侧的女子,开始深居简出,一心向佛。与之相对的,是后宫中的女人越来越多。
“不被好好珍惜的人,老天也会心生怜悯,提前将她带走。”在赵焱幽居的第三个年头,早年落下的病根突发。当时恰好有宠妃即将临盆,太医院无暇顾及早就失宠的皇后,救治不及,赵焱悄然逝去。
等褚景巍赶到皇后的佛塔时,见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据史书记载,贤德皇后逝后,景帝罢朝一月,再次上朝时,已是满头华发。在这之后,后宫惨遭血洗,所有皇子都被送离后宫前去皇子所教养。天家最后的那点亲情也被景帝亲手隔于宫墙之外。
贤德皇后逝去时是二十七岁,上天像是在惩罚褚景巍一般,让他独活到了七十二岁。在他驾崩后,他唯一留给赵焱的妻子名分也被新帝强行塞了两个女人来瓜分。
“没想到时隔四十五年,他们转世还会再做夫妻。上辈子赵焱为他掏心掏肺,这辈子也该换他求而不得了。”贵妃搂着酒坛子,醉得又哭又笑。
听完帝后的前世,傅杳更好奇的是贵妃,“那你呢,当年你在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贵妃抹了把脸上的水,脸贴在酒坛上,闭上了眼睛道,“当年我正巧要化形,惊鸿一瞥见到了前来山寺中祈福的赵焱。”那时山上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山里不少的精怪都跑去看热闹,她也跟着一起,只那一眼,就被赵焱的美给惊住了,“后来化形时,我的脸与赵焱有七分相似。”
“而后我顶着和赵焱相似的脸,在人间历练。四月扬州,琼花开落,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说我同他的亡妻很像,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后来他宠我护我,用暖玉为我筑殿,取山髓供我修行。知道我喜欢珍珠,曾用珍珠铺满整个宫殿,只为博我一笑,因为我笑的样子,像极了他的妻子。”
在之后,他们相互利用几十年,人族的寿命到底熬得过精怪。他逝去之后,她被他的好儿子封在墓里,再现世,人间沧海变桑田,而那个人与他的亡妻又再成眷侣。
“你喜欢他。”傅杳道。
贵妃笑了起来,“往事如梦,那年琼花如玉,又有谁不喜欢。”
黄粱酒喝完,傅杳看着醉倒的贵妃化成白狐抱坛酣睡,她伸手摸了摸狐狸头,心里也不免起了一丝微澜。
……
在她们对饮的同时,护国寺藏经阁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让后宫里的三位高僧立即赶回了护国寺。
三僧一直都知晓世外高人是有的,但是这继而连三的层出不穷,让他们有些怀疑:前有那位横空出世的傅观主,现在又来了一位显然修为不亚于傅观的男子,而今修行都这么容易了?
“三位不必多虑,”前来藏经阁的正是钟离,他此时手里拿了本经书,神色泰然,“我只是前来借经书一观,再顺道与三位探讨探讨佛法。”
只是借经书的话,三僧知道,对方要看,他们也拦不住。至于探讨佛法……
“我们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
贵妃酒醒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夕阳正好洒进永安宫的庭院里,灿烂到如梦似幻。
“走吧,去道个别。”傅杳道。剑已拿,事已了,以后她应该不会再来皇宫了。走前与帝后二人道别,也算是了却这段尘缘。
贵妃呆愣了片刻,点点头,“好。”
她们去翊坤宫时,原本还在昏睡的皇后心有所感地睁开了眼睛。
“我们走了。”傅杳对寝殿里的帝后夫妇道。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帝后二人都心里明白,傅杳以后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
皇后伸手握了握傅杳的手,道:“ 生时不能前去道观,死后我会特地绕路上柱香的,到时还请观主舍我一杯茶喝。”
接着,她又看向贵妃道:“观主曾说我们有前世尘缘。可前世已经过去,今生我们都好好过吧。这宫墙太高,世俗太浊,你这水晶般的人,不该被玷污。”
贵妃深吸了口气,答应了她,“好。”
前尘往事皆随沧海桑田去,她依旧是未名山上的小白狐。
在傅杳和撇下贵妃皮子的萧如瑟离开皇宫时,天玄子也抓紧机会,向圣人递出了请归书。
圣人一边看时一边对皇后道:“这家伙真要在我身边一直待着,我起码少活十年。现在走了也好,清静。”
但最后随他的口谕送到天玄子面前的,还有那封当初被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
天玄子拿到这些东西后,眼眶微红,第一次诚心实意地朝着皇宫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第145章
国师要离开长安,这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接下来的两天,国师府十分的热闹。长安城的勋贵们多多少少都有些表示,在天玄子出长安的这天,来送行的人竟然还扭成了一条老长的队伍。
傅杳看着被人群簇拥在内的天玄子,自己先行去了渭水码头。
她在码头旁边的茶馆里品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茶,天玄子才一脸狼狈的来了。
天玄子不是很擅长与人打交道,这会儿能脱身,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他见茶摊只有傅杳一个人,当即坐下来喝了口凉茶才道:“萧姑娘呢?”
他因为比预计的要早半年离开长安,因此决定先让道童回山,自己则随同傅杳前去青松观上柱香。而萧如瑟一时不知要去哪,表示也一同再去江南瞧瞧,三人结伴而行,约在码头见面。
“说是回未名山一趟。”傅杳也不着急,她要等的人现在都还没现身。等人无聊,她同天玄子闲聊道:“我看你这道修得也不怎么样,怎么一心就要重建正元教?你要知道,当一派掌教并不容易,特别是你这种我一个就能打死一个教的半吊子水。”
“我知道。”天玄子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才决定把正元道场选在西南。到时候我也不会霸占掌教的位置不放,让能者居之。”说到这,他看着傅杳笑了下,“傅观主,不瞒你说,在没认识你之前,我从来都不相信鬼神之道。”
不仅不相信玄术,他还一直在内心深处都觉得师父天茗子只是个有恰好有阴阳眼的骗子。
“可以理解,”傅杳道,天茗子严格说起来,连入门都算不上,而天玄子更是一个普通人,鬼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一样看不到,“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跟着天茗子。”
闲聊无事的时候,别人的往事就是最好的就茶小点。
那些过去的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天玄子道:“在我六岁那边,天逢大旱,天地颗粒无收。我爹娘实在养不起我们,决定将我卖掉。当时师父恰好路过,说我与他有缘,用一麻袋的杂粮将我换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他的弟子,是正元教的人。”
虽然那一麻袋杂粮他在事后才知道,是师父去从老鼠窝里掏出来的。
“他将我养大,教我认字,我没别的能耐,也没有继承正院教道的慧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帮他重建个正元教。”老头子从没有在他们面前表露过这些念头,但有时他见老头子说起从前在门派中的趣事时,那眼里总会透出一些怀念。
对于他这个想法,傅杳给予了肯定,“想法不错,就是希望将来你们的山头被抢的时候,你也能笑得出来。”
天玄子表情一僵,最后试探性问道:“雇人也不行吗?”
“西南是未开化之地,首先你雇人,你能雇谁?雇了人,他们又能待多久?就算能长久待的,正院教没镇得住他们的实力,他们又能安分多久?”傅杳将问题一一抛在他的面前,“财帛动人心,你死可能没什么,但是真到那时候,你觉得其他人能逃得了?”
天玄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些问题他之前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