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银汀见那男人有些迟疑,复又在旁淡定补充了一句:“请放心,我们二人略通些驱鬼降妖的法术,收服寻常邪祟不在话下。”
“驱、驱鬼降妖?”
“对,你别怀疑,我们和那些江湖骗子不一样。”她的神情一本正经,“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会高调吹嘘自己,比如说我们,表面上是要借宿,其实是来给你们村解决问题的。”
尹云闻言点头,配合她带了几分高深莫测的微笑,可以算是非常有神棍风范了。
那男人明显耳根子软,又见他们一再坚持,踌躇半晌终是勉强答应,并侧身邀请他们进屋。
屋内点了一盏煤油灯,桌上摆着一碟花生毛豆,还有一杯自家酿的米酒,由此可以大致判断出这座村子的整体生活状况——虽不算富裕,却能够自给自足,否则也不会闭塞了这么多年,仍旧有吃有穿。
“我们是不是打扰了阁下的酒兴?”霍银汀低声道,“我姓霍,他姓尹,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尹云纳闷地朝她投来一瞥,这只鸟什么时候给自己编了个姓?
男人连忙应道:“不用客气,我叫李铭,看你们年纪小,就叫我一声李大哥吧!”
“好的李大哥,现在可以给我们讲一讲西凉村的过去了么?”
李铭局促地搓着双手,斟酌了许久言辞,这才期期艾艾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们村后有一间废弃很久的土坯房,房门处有一面大铜镜,那镜子似乎附着了……嗯,总之是很可怕的东西,外边的人只要一靠近,就会被吸入镜面消失不见,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会被发现,而且……”
“而且什么?”
李铭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而且死无全尸,血肉筋骨都碎成了一块一块,连模样都拼不完全了。”
尹云原本正剥着毛豆,闻言一阵恶寒,把毛豆又放回去了:“那房子一直都是这样的?至今为止死了多少人了?”
“原来并不是,那面铜镜是十年前才出现的,至今加上因好奇心而意外身亡的村民,以及从外请来的法师道士,差不多……二三十人了。”李铭下意识顿了一顿,他忧心忡忡道,“所以二位,真的认为自己有能力解决这场祸事么?千万不要白白送了性命啊。”
霍银汀半眯着眼睛以手托腮,很懒散地叹息:“干我们这行没有惜命的,李大哥别害怕,区区小事不至于的。”
尹云无语:“你是不是把我台词抢了?”
“不要在意细节。”
“……这是区区小事么?这可是困扰西凉村十年的头等大事。就因为被不明不白下了这种诅咒,这十年我们几乎与世隔绝,连亲戚好友都不敢来探望,想要逃出去,一到村口就会被无形的力量挡住,人人怨声载道,只能提心吊胆地活着,这还不重要么?”
霍银汀若有所思:“李大哥口才突然流利了不少啊。”可想而知憋屈了多久,恐怕早就盼着能有云开雾散的一天了。
而如今,他将希望寄托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
她侧头看向尹云,发现后者也正于同一时刻看向自己,不过片刻对视,两人均一挑眉,达成了共识。
“要不,现在就去瞧瞧吧?”
夜探鬼房这种事,虽然听上去不靠谱,但深夜动用法术,终归是比光天化日之下要隐蔽得多,也能免于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霍银汀和尹云来到那座土坯房不远处的时候,不知怎的,四面的夜风突然呼啸起来,两人踏着脚下细碎黯淡的月光,沉默良久,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血腥气很重啊这里。”
据李铭叙述,最近死于这间老房中的人,是一位外来的算命大仙。约莫两个月前吧,对方听闻西凉村的祸事之后,报了高价,自告奋勇要前往驱鬼,谁知钱还没拿到手,转天清晨,就变成了暴露在阳光下的一滩烂肉。
“邪性得很。”尹云沉着脸色,“看来我们不亲自进去一探究竟,站在门口是得不出什么可靠结论的。”
“话说得是,那就进去吧。”
“你还真是艺高鸟胆大。”
霍银汀实在不理解“艺高鸟胆大”这种废话算不算夸奖,她见他漫不经心举步欲行,下意识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等等,你在外面接应,我进去。”
“……”尹云显然很不爱听这话,禁不住瞥她一眼,“为什么?我可不觉得有接应你的必要,直接一起去不就行了。”
“里面可能危险。”
他现在是她需要保护的目标对象,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把风险降到最低。
尹云冷哼:“得了吧,雀灵了不起吗?我是赏金灵探,这是我分内之事,让你代劳算怎么个道理,你瞧不起人呢?”
所以说,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真的很强烈。
霍银汀深知拗不过他,想了想便也不再坚持。
“那待会儿进去的时候,记得跟在我后面。”
“在我看来,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你跟在我后面比较妥当。”
“我八百岁了。”
“……啰嗦。”
推开那扇破旧木门的瞬间,腾起的尘雾呛得两人连声咳嗽,尹云眯着眼睛看去,见李铭所说的那面古老铜镜,已近在咫尺。
镜面折射出幽幽微光,像是某种无声的招引。
岂料尚未等他开口和霍银汀商量些什么,只觉迎面一股强烈的吸力,如同无形大手,刹那间将两人同时扯进了黑暗的土坯房中。
待视线中的景象重归清晰,尹云环顾四周,本能地想呼唤霍银汀,而后便觉掌心一暖,是霍银汀从身后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微微一怔。
“这下麻烦了。”霍银汀轻声说,“我们好像被困在阵中了,我不太懂你们的灵探术语,这到底是个什么阵?”
尹云心中凛然,他看到自己身处的位置,很明显不仅仅是一间土房这么简单了,而是容纳了上百面铜镜的诡异空间,铜镜之间毫无空隙紧密相接,连成了错综复杂的迷宫地形。每一面铜镜中都有烛光亮起,那血红的蜡烛看得见却触摸不到,只有火焰轻微摇曳,无端渲染出阴森可怖的氛围。
“这是……执念离魂镜。”
师父尹鹤曾教过他,离世之人在死前若怨气深重到一定程度,可将执念化作杀人镜阵,形同诅咒,让擅自闯入者死无全尸。
这里的每一面铜镜,此刻都清晰映出他和霍银汀的身影,每一根红烛都在计算着最后的时辰——红烛燃尽的瞬间,所有铜镜会集体碎裂,而镜外的人,会随着镜中的自己,一起粉身碎骨。
这就是那些村民和道士会莫名其妙身亡的原因,他们都急于打破镜面逃出迷宫,却不晓得这样只是更快使自己走向死路,毕竟任何一面镜子的破碎,都将成为来自黄泉的邀请函。
霍银汀眼神渐沉:“我们必须在不破坏镜面的情况下,在蜡烛燃尽之前走出去。”
“照我看来不太可能,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迷宫出口,难于登天。”尹云像往常那样咬破手指,滴血在空白符纸上,准备借法术引路,结果很快就发现,这一方法丝毫不可行,“……糟糕,在这里施法,会加剧蜡烛的燃烧。”
见他意欲撕掉符纸,霍银汀果断阻止:“不必,你继续施法,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你确定?”
“嗯,再想其他方法已经来不及了,你就用符纸引路,我们能跑得出去。”
只要足够快,连头也不要回。
尹云叹息:“其实如果你变回本体,是可以自己飞出去的。”
她是雀灵,只要不被他这个人类拖累,自己行动,要飞离阵法绝非难事。
“我说要保护你,就肯定会保护你。”霍银汀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别浪费时间了。”
尹云一愣,抬头见那道沾血的符纸已然脱离指尖,飘飘然朝着迷宫出口飞去。
而下一秒,他已被霍银汀紧紧拽着,跟随符纸狂奔而去。
镜中烛油宛如血泪,正在一点一滴燃向终点。
镜面折射出百余道幽幽烛光,仿佛追魂讨命的锁链一般,环绕在霍银汀与尹云周身,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他们都能在泛黄镜中,看到自己匆匆而焦灼的影像。
毫无疑问,任何一面铜镜的破碎,都将宣示着二人生命的终结。
符纸引路的速度,远远慢于红烛燃烧的速度,烛泪似血,缓慢汇聚成泊,眼看着那一点火苗即将熄灭,最后的时辰要到来了。
“来不及了。”尹云的语气分外严峻,“白鸟,我们来赌一把。”
“你想干什么?”
“用我的红枫手钏。”
红枫手钏所设下的结界,并不能使他们免受离魂镜的伤害,但却可以短时间停滞蜡烛的燃烧——而到底能停滞多久,谁也无法保证。
说是试一试,其实这举动有多冒险,尹云清楚得很,然而别无选择。
“说好了,待会儿如果我法术支撑不了这么久,你就先走——雀灵这么高贵的种族,本来数量就少,我可不想再拉一个陪葬。”
霍银汀并未多说什么,她侧眸看了他一眼,无声转开了视线。
尹云阖目,低声念诵了几句什么,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瞬间,腕间的红枫手钏已赤光大盛,几乎要把四面折射的烛光也压制下去,而视线中那些隐于镜面中的、即将燃尽的蜡烛,居然当真神乎其技地停止了燃烧,仿佛被定格在了幽暗的画中。
与此同时,符纸上沾染的他的血迹,突然冒起了缕缕青烟,且引路的速度较之方才提升数倍,最终在临近出口的时候,完全化作灰烬散入了空气中。
“就是这里!”
尹云几乎已经感觉到了夜风的寒凉,岂料在将要获得自由的前一刻,他忽觉腕间剧痛,竟是红枫手钏的法术失效了。
师父尹鹤曾说过,在极强执念所凝结成的阵法中,就算是灵探的法器,也见效甚微。这大约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即使身为灵探,也并非无所不能。
百面铜镜中的红烛,刹那间光芒湮灭,镜面所出现的每一道裂痕都溢出杀气,随着清脆的声响分崩离析。
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霍银汀当机立断,瞬间抬手将尹云推向出口,这个动作让她逃离现场的脚步迟了一瞬,她周身金光四逸,霎时变回了白色雀鸟的本体。
千钧一发之际,已经踏上安全地带的尹云再度折返,他宽大的衣袖急甩,在就势将霍银汀卷入袖口、救出镜阵的同时,右臂也传来撕裂般的痛感,望去已然鲜血淋漓。
他仰面躺倒在冰冷的地面,捂着伤口喘息良久,不安看向一旁翅膀颤抖的霍银汀。
“诶,白鸟,你没事儿吧?”
霍银汀静默良久,终于重新变回了人形,她长发披散凌乱,一道血口从脖颈处直接蔓延到了肩膀,血液汩汩流出,染透了半边白色的衣衫。
尹云一慌,忙不顾疼痛挪到她面前,紧张地开始从怀里寻找止血符:“你……你撑着点啊!”
“……我撑着点什么?”霍银汀叹了口气,“收好你的符纸吧,我用不着那个。”
她将手覆上颈处伤口,半晌见柔和金光亮起,那道伤口就慢慢地敛了血迹,变成了一道结痂的疤痕。
她自身愈合能力强,止血并不难,但伤口要完全痊愈消失,肯定还是需要时间的。
“你都跑出去了,何必又回来?”她摸了摸他受伤的手臂,片刻,便也替他止了血,“我又不是不能飞。”
尹云牙关紧咬,莫名就带了几分恶狠狠的气息:“你还说?刚才为什么先把我推出来?我怕你死在里面,我可欠不起这人情。”
“噢,那你还挺知恩图报的。”
“你的态度能不能稍微正经点?”
霍银汀只当没听见这句话,她揉着兀自疼痛的肩膀,环视四周,从容开口。
“你有没有发现,这地方不太对劲?”
尹云蹙眉:“你是指……这里已经不像是我们先前所处的西凉村了?”
“对。”
“我也觉得奇怪,自从你我逃出镜阵之后,这座土房的气息,就不太一样了。”
两人不约而同朝面前的土坯房看去,见出口处已完全恢复成了砖墙的模样,就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多时,坐在房后的两人,蓦然听到了距离百米开外的房前,所传来的嘈杂叫嚷声,那里好像有许多人在争吵一般。
两人贴着墙壁缓步前行,找了一处隐蔽的位置,谨慎察看情况。
深沉夜幕下,原来是西凉村的村民们正集体聚在一处,纷纷对住在这里的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高声谴责。
“西凉村不排斥外来人,当初好心收留你们夫妻住在村里,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可现在你家女人得了治不好的怪病,如果不赶紧把她处理掉,就会感染更多人,难道要我们都陪着遭殃吗?”
那男人似乎在流泪,连声音里都带着浓重哭腔:“求求各位乡亲们,李大夫已经说了,我夫人的病不是什么绝症,只要大家不踏进这间土房,也没有被感染的危险,她正在吃药,会慢慢好起来的,请大家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立刻有人断声拒绝,“姓李的那个蹩脚庸医,他说的话能相信吗?我看啊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带着你夫人快些离开西凉村,要么你就放弃她,让我们把她烧了,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这四个字一出口,当真教人如坠冰窟,从心底直冷到了四肢百骸。
却没想到,这样的提议还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赞同。
“没错!早前就听说,这种浑身生紫斑的怪病,是招惹了邪祟上身,就算赶她走,很难讲那脏东西会不会还留在咱们村里,只有一把火烧干净了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