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将短刃藏入袖中,另取了笔润墨,冷然写道:全部?
“呃……还有一人,出门探亲去故而躲过了一劫,我已派人追查其下落。你不必担忧,那人知道的不多,不会阻拦我们的计划。”关北盘腿坐在谢霁对面,对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少年满是信任,询问道,“大家跟着公子都是要干大事的,如今你这么一走,属下们当真是闲得蛋疼,便托我来询问下一步如何走?”
谢霁提笔写道:等候时机,取得谢家支持。
关北歪着脑袋看了眼谢霁那不敢恭维的字迹,拧眉苦笑道:“你不是能说话了么?虽然嗓音不太好听,但总比写字强啊!你这字写得实在是……”
谢霁眉头一皱,墨色的眸中一片冰寒。
每当这主子露出这般不耐的神色时,多半有人要遭殃了,关北忙正襟危坐,捂住嘴含糊道:“我我我……说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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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关北仍记得第一次见谢霁的场景。
那年初冬阴寒,夜冷得像块黑色的冰,平城最有名的销金窟起了大火,火舌蔓延吞噬,纸醉金迷沦为地狱火海,街上乱得不像话。城中著名的混混帮派倾巢而出,想趁大火混乱伺机捞些好处。
关北也在其中,不过,他并非要趁火打劫,只是赶一场热闹。毕竟那样惨烈的火灾,一生也难得看见一次。
然后,他在颓坯的土砖墙边遇到了一身是血的谢霁。
十二岁的少年嗓子被人毒哑了,清俊的脸上满是黑色的烟灰和血痕,身上也有好几道伤口血痕,就像条濒死的野狗一样躺在结冰的泥泞中,几个小地痞正在搜刮他身上的钱财,可除了一把豁了口的、带血的匕首外,他们什么也没搜到。
“呸!晦气玩意儿!”空手而归的地痞们啐了口浓痰,又狠狠地踹了谢霁几脚。
谢霁瘦削的身体就像是破布娃娃一样在泥泞中滚了一圈,半张脸都浸在泥水里,面朝下一动不动。
打动关北的是他的眼睛,阴寒且锃亮,幼狼一般,带着刻骨的仇恨。
关北将他带回了帮派。
后来的事不提也罢,总之关北以为自己捡了只狼崽,却不料是尊煞佛。待这少年反杀了一众头领成为帮派的新头目,嗓子便也治好了一些,勉强能发声说话,可嗓音有些难听……
不,与其说是难听,不如说是可怖。沙哑的,冰冷的,如同恶鬼的低喃。
所以,他总是缄默居多,有着超越了年龄的老辣和阴寒。不过相比他不说话的模样,属下们更怕他笑起来的样子。
谢霁是天生的伪装者。关北揣测:他依旧装作哑疾,大概是为了打消那些人的戒备罢,毕竟,没有人会提防一个身有残疾的人。
“炮竹一声响,旧岁迎新年。此夜东风起,杀尽天下寒……嘿!公子前两句明显藏拙,后两句倒有那么点意思,我喜欢!”
关北拿起案几上的诗,尽管自己也只是勉强识得大字而已,却装模作样地品读起来。
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换了个话题道,“谢家势力遍布江湖朝野,得之可得天下。可这样的家族铜墙铁壁般牢靠,想要其归附并不容易,我思来想去,唯有那小郡主是谢家唯一的软肋,公子只要得到她,自可得到整个谢家……”
谢霁握笔的手一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暗色。
关北并未察觉他微妙的神色变化,又摸着下巴道:“只是那姑娘身份尊贵,怕是不好骗。”
笃笃笃——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传来,使得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
那敲门声很轻,像是试探,几乎和远处的烟火声融为一体。谢霁五指一紧,抬眸冷冷地看了关北一眼。
关北会意,迅速起身,悄然隐入内间的帷幔后。
谢霁将那张写了诗和字的宣纸折起来,放入灯盏中点燃,火光窜起三寸高,转瞬又归于寂灭,只余些许纸灰飘然落地。
做完这一切,谢霁出门穿过小院,借着外头微弱的光芒拉开朱红的院门。门开的那一瞬,他已整理好神色,戴上最虚伪无害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门外站着的是一袭嫣红斗篷的谢宝真,正抬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保持着敲门的姿势。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谢宝真说着,放下手,轻笑着舒了口气。
她提着谢霁送的那盏兔子灯,脚踏三尺暖光,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便弯成了月牙,睫毛卷翘,承载着细碎的霜雪。
谢霁的眼里藏着太多秘密,全然不似她的眼那般干净剔透。他静默了一会儿,才换上谢宝真所熟悉的那副温和模样,侧首以眼神询问她所来何事。
谢宝真看了眼他搭在门栓上的手,似乎不太想邀请自己入门。
她小小地郁卒了一会儿,手无意识地捻着兔灯的手柄,轻声道:“我方才想了很久,那红包是你攒下的零钱,我不能白拿……所以作为交换,我教你练字如何?”
谢霁露出诧异的神色。或许太过惊讶于她的提议,迟迟未曾应允。
谢宝真这儿真有些不开心了,以为他不信任自己,便从怀中摸出一沓带着体温的宣纸递给谢霁,语气中藏着些许争强好胜的骄傲:“别的不说,我的字可是皇后娘娘首肯的。你看,我若自认第二,京中女眷无人敢称第一!”
灯光浅淡,那一叠宣纸上的字痕清晰漂亮,一点一捺宛如刻印般完美。谢宝真将其一股脑塞入谢霁怀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你的字有形而无笔锋,需从基础开始。这原是我给侄儿朝云写的练字手札,方才给你也誊写了一份。喏,拿着罢!”
“郡主,您在哪儿呢?夜深了,该睡了。”
远处传来紫棠的呼唤声,谢宝真不想让人发觉自己来了翠微园,便压低细软的嗓音道:“我可不是上赶着来教你,只是,只是……”
她半天也不曾想好措辞,索性一咬唇道:“……罢了!总之你勤加练习,后日巳时于水榭,我要检查功课的!”说罢,她将斗篷帽檐拉低了些许,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跑入碎雪中,像是寒夜中一团炙热的火焰。
谢霁垂眼看着手中那叠工整的字帖,在风中站了会儿,关门落闩回到房中。
屋内,关北从阴影处走出,笑嘻嘻地倚在屏风旁,意味深长道:“我是否该恭喜公子?这位小郡主看起来挺好骗的啊!”
谢霁从宣纸后抬起一双凌寒的眼来,直直地刺向聒噪的关北。
关北浑身一凛,自知揣摩干预主子的行动乃是大忌,便讪笑着道了声‘属下告退’,走后窗跑了。
……
谢宝真果然负担起谢霁的习字之责来,每隔十日都会约在水榭中检查练字功课。
一开始两人尚且有些生疏,一个老老实实上交作业,另一个兢兢业业点评字帖,但渐渐的熟稔了,两人约见的时间便从十日缩短至五日,再到隔日,习字之时还会扯些别的话题,大多时候是谢宝真问,谢霁于纸上作答。
阳春三月,日光变得慵懒柔软,枝头一派桃红柳绿,蜂蝶翩跹。谢宝真换上了藕粉的春衣,人也跟着瘦了一圈,更显得眸子大而圆润,身量娇软玲珑。
但变化最大的不是谢宝真,而是谢霁。
又是一日水榭约见,谢宝真站在谢霁面前抬手比了比身高,不可思议道:“什么时候开始,九哥竟有这般高了?”
经过一个冬天的蓄势调养,面前的白衣少年结实了不少,不似初见那般病态苍白,个子也如雨后春笋般迅速蹿高,短短数月便比谢宝真高出了快一个头,站起来时身姿颀长,容貌渐趋深邃俊美,气度更是举世无双。
春光融融,水波微漾,谢霁垂眸浅笑,将这两日所练的字帖交给她检查。
谢宝真坐在石凳上粗略地翻看一番,颇为嫉妒道:“连字也进步神速,已有些神韵了。”
谢霁铺纸研墨,在纸上写道:宝儿教得好。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难免有阿谀奉承之嫌,但谢霁眉目清冷,施施然提笔写下这寥寥数字,却别有一番正经风味。
谢宝真很吃这一套,飘飘然道:“那是自然,名师出高徒知不知道?”说着,她又倾身道,“话说九哥,你可曾有喜欢的东西?”
未料她如此一问,谢霁抬起眼来,墨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谢宝真。
谢宝真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解释道:“因为我从未见你对什么东西特别喜好过,连练字都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做完的任务,心生好奇罢了。”
风过无声,半晌,谢霁方垂眼润墨,缓缓写了个‘无’字。
谢宝真大失所望,心道:不是罢,九哥你也太无趣了些!
片刻,谢霁又悬腕写了两个字,反问道:你呢?
“我?我喜欢的可多啦!佳肴美馔、华服美饰还有金石书画,什么只要是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我都喜欢!”
谢宝真眼睛贼亮,换了个姿势撑着下颌,如数家珍道,“你可知什么东西最好吃?猪脸颊上的那一小块嫩肉炙烤,炖的酥烂的牛尾中段,葱油烧鸡的鸡腿肉去骨,爽滑细嫩的荷叶鱼唇,鸡汤鲍汁酿造的豆腐,还有廖记应季的水晶糖果子……全都是我爱吃的!”
说起吃食,谢宝真简直是行家,且只挑最精华的部位享用,吃得极为刁钻。
这是谢霁从未品尝过的奢侈,而这般锦衣玉食,原本也是属于他的。
一朝遭难,云泥之别,命运何其可笑!他蜷起手指,恨意在骨髓中游走,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
谢宝真全然不察谢霁的心思,满脑子都是各色碗碟肉类飘来飘去,感叹道:“可惜这样的菜式也不能天天吃到,若是哪日能凑一桌品尝个够,那才叫尽兴呢!”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谢宝真没想到,‘品尝个够’的那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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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三月十七是谢宝真的生辰,十三岁的少女娉婷袅娜,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美丽年纪。
一早,谢府便热闹起来了。
辰时,谢宝真穿着簇新的衣裳下榻,便见门口排着一溜儿的侍婢,俱是手拿着扎了红绸花的托盘,屈膝躬身笑吟吟、脆生生齐声道:“恭贺郡主生辰吉祥!”
如此排面,多半是父兄安排的了。谢宝真东摸摸细看看,只见这个捧着笔墨,那个捧着纸砚,还有耳珰、头花等物,零零碎碎刚巧十三件凑成她的年龄。
可惜天公不作美,从清辰时开始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到了巳时,七公主和皇后各派人送来了妆奁一套、玉镯子一对及宫样锦缎若干,谢宝真亲迎领赏,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回来又是梳洗又是更衣的,折腾了好些时辰。
像这样贵重的贺礼,谢宝真每年都要收许多,但她其实最想要的还是吃食。
“……城东街铺面租金涨得厉害,廖记糖点的铺子搬到城西大门边去了,快马加鞭来回也需个把时辰,况今日大雨,出行多有不便,阿爹下次再买给你吃。”谢乾望着女儿渴求的眼,声音不由自主变得做作起来,低声哄道。
“少给她吃糖,若是牙坏了,痛得可是她自己。”梅夫人递给丈夫一个埋怨的眼神,顺势抚平女儿略皱的衣襟。
天仿佛漏了个窟窿,耳边尽是哗哗的水响,雨帘大得连三丈开外的东西都看不真切。谢宝真趴在案几上叹了口气,软声道:“好罢,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吃……”
才不是!她已经有一月不曾吃到廖记的糖果子了,腹中馋虫早已唱起了空城计。可今日雨势着实太大,城中大雨日又不许策马疾行,若差人一路跑着去买,未免太折腾人。
只好悻悻作罢。
闲来无事,谢宝真抱着礼物数了一圈,发现没有谢霁的份,失落之余又仿佛情理之中。谢霁在府中过得孤僻小心,即便梅夫人每月差人给了他月钱,他也是极少花的,总是想尽办法还给谢宝真。
如此一想,倒不若不送礼的好,午宴上写句祝福的话与她便知足啦。
谁知等到午时,也不见谢霁露面。
厨房陆陆续续送了膳食过来,谢乾先一步落座,朝雨帘淅沥的门外看了眼,问梅夫人道:“阿霁去哪儿了,怎的还不见过来?去请他了不曾?”
“已差管家去请了。”梅夫人妆容大气,一边指挥侍婢们布菜,一边不悦道,“他倒是架势大,用个膳还需三番五次去请。”
“夫人,”谢乾知道妻子刀子嘴的毛病又犯了,无奈道,“明明好事做尽,偏就这张嘴不饶人,何苦呢?”
梅夫人哼了声。
不多时,刘管事回来了,站在门外掸了掸肩头的雨水,这才进门行礼道:“国公爷,夫人,九郎并不在屋中,只留了字条说出门一趟,不必等他用膳。”
梅夫人瞥了眼外头的大雨,蹙眉道:“平日里不见他出门,偏就今日出去,宝儿这还眼巴巴地等着他呢!”
忽然被点名的谢宝真眨了眨眼睛,回神笑道:“我哪有?”
谢乾沉默片刻,终是拿起筷子发话道:“既是如此,我们先吃罢!回头叫厨房给阿霁留一份。”
正说着,忽见守门的奴子提着盒子撑伞而来,进门道:“国公爷、夫人,百味斋差人送了两道菜过来,说是给郡主贺生的!”说着,将食盒转交给一旁立侍的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