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兄书——布丁琉璃
时间:2020-02-25 10:29:01

  谢霁垂下眼淡淡道:“我不认得她。”
  谢乾提醒道:“去年皇后设宴召见时,她就坐在你对面的席位上,据说对你一见倾心,惦记了半年之久。”
  谢霁生性警惕,去往陌生场合只会留意对自己有害或是有利之人,匆匆一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便会被筛选滤掉,何曾记得对面坐了个姓甚名谁的姑娘?
  现在占据了他满心的,都是方才谢宝真诧异又慌乱的眼神。
  没有多犹豫,谢霁道:“我这般身世配不上姑娘的青睐,烦请伯父替我婉拒。”
  “再想想罢,别急着拒绝。”谢乾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轻轻一叹,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意味深长道,“阿霁,你身上流淌的血脉注定你不能蜗居谢府一辈子,将来离开了这儿,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了。趁着现在无拘无束,不妨定一门自己喜欢的亲事,不管以后是风是雨,至少身边还有一丝慰藉。”
  闻言,谢霁心中涌上一股苍凉。
  造化弄人,不知英国公知道他谢霁觊觎的是谢府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知道他要拽下那天上最耀眼的太阳私藏时,还会不会对他说出这般掏心窝子的话……
  从厅中出来时下了绒毛细雨,空气中全是雾蒙蒙的湿意,沿着回廊从月洞门出,便是铺着卵石的芭蕉园。园中梨树下有一架秋千,谢宝真背对着谢霁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低着头,似乎在抠手指,颇有心事的样子。
  谢霁看到了她,而后从檐下伸手,有极其轻柔细微的湿意落在掌心。
  他蹙眉,扭头看到墙角木桶中放着三四把陈旧的油纸伞,原是方便侍婢仆役们雨天干活取用、以备不时之需的。
  谢霁行至墙角取了雨伞,轻轻走到谢宝真面前,替她撑起一片干爽的天。
  阴影笼罩,谢宝真从莫名的惆怅中回神,倏地抬眼,看到了泛黄的伞面上绘着几株幽雅的兰,以及伞下谢霁点墨般清冷的眼。
  足尖一点地面,止住吱呀晃荡的秋千,谢宝真眼里倒映着绵绵阴雨和谢霁的影子,绯色的唇微微张开,‘啊’了声道:“九哥,你和阿爹谈完了……”
  少女的嗓音低软,不似平常那般带着尾音上扬的欢快。
  谢霁轻轻‘嗯’了声,抬手抚了抚她发丝上沾染的细密水汽,问道:“下雨了,为何不去避雨?”
  “我在等你。”谢宝真打量着谢霁的神色,但对方将心事藏的很好,看不出一丝喜怒。于是秋千又吱呀吱呀晃荡起来,谢宝真手握秋千绳,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许久方低声问,“是谁家的女子?”
  谢霁知道她问的是说亲之事,并不存心隐瞒,答道:“听说是,南阳郡公的孙女。”
  秋千的晃荡再次停了。
  “她呀……难怪,那时在皇后娘娘的宴会上,她的视线便总是望向你那方。”谢宝真抿了抿唇,极其细声地问了句,“那你喜欢她吗?”
  谢霁将她的委屈和失落收归眼底,问道:“宝儿,好像不开心?”
  闻言,谢宝真仰起脸,那双眼中也仿佛浸透了烟雨般,说:“她是个小才女,性子又温柔,许多官宦子弟都倾慕她……”
  谢霁明知故问:“谁?”
  “南阳郡公的孙女呀,就是那个要和你说亲的姑娘。”虽是夸赞,谢宝真却不见一丝喜悦,瓮声道,“九哥答应了么?”
  谢霁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反问道:“宝儿希望我应下吗?”
  谢宝真很快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九哥这么快定亲。”
  谢霁沉默片刻,语气有些许自嘲,“……就因为这个?”
  “也不想九哥离开我。”谢宝真攥着秋千绳说。
  一阵风袭来,撩动两人的衣袍。谢霁心中一颤,眸色瞬间变得深沉,似乎迷雾散尽,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可他不敢确定,只能按捺住翻涌的思绪。他执着纸伞蹲身,与谢宝真平视,如野兽般蛰伏窥视,一步步诱捕试探道:“为何不想我离开?”
  又来了,这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谢宝真满眼都是谢霁近在咫尺的容颜,相识这么久,她依旧会惊异于对方容貌的端正俊美。想了很久,她侧首斟酌道:“我们感情最好了不是么?你若是和别人成亲了,以后谁陪我玩?”
  这并不是谢霁想要的答案。
  眼中的希冀黯淡,谢霁半垂着眼睑一笑,淡然道:“即便我不成亲,你能一辈子不嫁么?”
  “我……”谢宝真想说‘能’,可她没有这个底气。
  她想嫁人,可是又不想嫁给那些男人。自己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
  谢宝真心中乱已然糟糟的一团,千丝万缕,理不清头绪。
  “宝儿,兄长是不能陪妹妹一辈子的。”谢霁低哑的嗓音打断谢宝真纷乱的思绪。他说,“要想我陪你一辈子,除非……”
  谢霁的脸上没有笑意,这令谢宝真心慌。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谢霁的下半句,不由前倾身子,着急道:“除非什么?”
  风过无声,吹落枝头新开的梨白,一滴水珠滑过油绿的芭蕉叶脉,滴落阶前。
  谢霁抬眼,深深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除非,我们不做兄妹。”
  谢宝真心中一紧,下意识想的是:九哥是嫌她太黏糊了,要和她一刀两断了吗?就像那年重阳登高,她在食肆中守着一桌冷掉的大蟹和美酒,迟迟等不到九哥赴约?就像翠微园经年紧闭的大门,和大半年形同陌路的疏离?
  不做兄妹能做什么呢?离开谢府,回归陌路吗?
  “我不要!”谢宝真跳下秋千,睁着倔强干净的眸子急促道,“你永远都是我的九哥,我不要和你分开!”
  她唤的每一句‘九哥’,谢霁都觉得是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莫大讽刺。
  若放在往常,但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哪怕是不择手段、尸横遍野,也会将其占有于怀。他有满腹心计,只要他想,便能用最卑劣的方法能在谢宝真身上心中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可他不能这样做,他舍不得。
  “可我,不想做你九哥了。”谢霁说着,眼中仿佛风云暗涌。
  谢宝真绷紧的下巴微颤,胸中一阵有一阵地发闷,几欲无法呼吸。她眼中噙着显而易见的委屈,低声说:“你就这般喜欢她?为了她,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
  伞檐的阴影落在谢霁眼中,是一派深沉的寂寥。
  到底是他奢望了,竟觉得谢宝真会回应他的感情。
  “宝儿,你五哥成亲的时候,你也是这般焦急么?”未等谢宝真回答,谢霁又轻轻一笑,眸色是一片看不见底的黑,“若现在站于你面前的是平城谢霁,你不会知道我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但现在,至少在离开谢府之前,我能等。”
  他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谢宝真努力去理解了,可惜当年往事她并不知情,只隐约听懂了‘离开谢府’四个字,不由一惊,问道:“离开?你要去哪儿?”
  谢霁却不再回答,只将伞柄递到谢宝真手中。他面上蕴着太多谢宝真看不懂的感情,语气倒是一如既往清冷平静,喑哑道,“撑着伞,当心受凉。”
  空阶滴雨,青檐朦胧,谢宝真紧紧握着伞柄,上面还残留着九哥的温度,但伞下已经没有了白衣如画的少年。
  谢宝真知道九哥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却不知为何而重要。这种感觉就像她身处迷雾之中,看到了光,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只能于原地打转徘徊。
  晚膳两人沉默不语,各怀心事,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生分。
  这种形同陌路的感觉着实令人焦躁。
  思绪零零碎碎拼不齐全,又沉浸在九哥即将婚娶的焦灼当中,谢宝真头一遭失了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两个时辰,才望着窗纱上西斜的月影累极而眠。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朦胧的红。他的九哥褪去了平日一贯的素袍,穿上鲜红的婚服,乌发束在白玉冠中,眉目如画,薄唇轻扬,身形矫健却不显得粗犷,是从未见过的俊美之态。
  “九哥!”她朝他奔去,却在即将触及到他衣襟的那一刻堪堪停住,梦境变得扭曲起来。
  谢霁的怀里搂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他冷冷地看着谢宝真,疏离道:“我已成亲,以后便不与你玩闹了。”
  女子娇俏地依偎在谢霁怀中,亦是穿着松花绿对襟大袖的婚袍,凤冠垂珠,面容模糊,唯有翘起的红唇极尽讽刺。
  谢宝真心中蓦地刺痛。明知是梦,她依旧痛得无法喘息,喃喃道:“为何不能与我一起?”
  “为何?”谢霁未答,他怀中的女子倒是笑了声,娇滴滴道,“自然是我喜欢,他也喜欢我,只有互相喜欢的人结为夫妻,才能长相厮守呀!你既是不喜欢阿霁,便没有理由留下他。”
  谢宝真瞪大眼:“……喜欢?”
  “是,我与夫人两情相悦。”梦中的谢霁凉薄一笑,缓缓道,“宝儿,我不需要你了。”
  “我、我也喜欢你!”
  一句话仿若天光乍现,醍醐灌顶,一直以来的迷雾散尽,露出了情感的真相。谢宝真看着谢霁,呼吸急促,大声道,“九哥,我不想你和别人成婚!我喜欢你!”
  她冲了过去,一头扑进谢霁的怀中。
  霎时,那不明面目的女子如烟般散去,唯有谢霁身上清冷的木香萦绕鼻端。头顶,谢霁的声音低低传来,还是那般喑哑冷漠:“来不及了,我已有了心上人。”
  “来得及,来得及的!”
  “何况,你犹犹豫豫懵懵懂懂这么久,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知道!”谢宝真抬起头,激动地打断谢霁的话,“我现在明白了,真的!”
  说罢,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闭眼踮脚,在谢霁冷峻的面颊上一亲……
  还未品尝到那是何种滋味,怀中一空,谢霁消失不见,红烛熄灭,梦境醒了。
  谢宝真猛然惊醒,掀开被子坐起,涣散的视线良久聚焦,一颗心依旧狂跳不止,久久不曾平静。
  梦中的起伏和怅然如此真实,真实到她眼眶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何为喜欢?
  这般心痛,可算得上是喜欢?
  窗外一片熹微悄寂,屋内晦暗空荡,谢宝真呆呆地坐着,任由烛台燃到尽头自行熄灭,只捂着胸口怔怔地想:我,是喜欢上九哥了吗。
 
 
第36章 
  今夜不眠的,不止谢宝真一人。
  丑正,夜色清寒,枝头桃花凝露,折射着清冷的月光。
  守门的护卫已然累了,裹着毯子靠在门后的竹椅上瞌睡,谢霁穿着一身几乎可以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暗色武袍,从翠微园逾墙而出,稳稳落在后街之中。
  月色有了片刻的阴翳,护卫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悄寂无人的四周,砸吧嘴,换个姿势继续睡去。
  有巡视的脚步声靠近,谢霁悄然躲在墙角的阴影处,待巡视的护卫离开,他拐了个弯向东行去。
  空荡的街道,唯有残灯冷月相伴,堆着青砖和货架的僻静胡同口,关北已经等候在那。
  “公子!”关北蒙着三角面巾,桃花眼微微一弯,朝隐入阴暗中的谢霁道,“放出的飞鸽久久不曾有回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呢。”
  谢霁抱臂靠墙,冷淡沙哑道:“那些鸽子,我杀了。”
  看来,这位主子今夜心情不好。
  得出这个结论的关北说话越发小心,讪笑道:“杀了便杀了,你开心就好。”
  “鸽子太醒目,容易被谢家人察觉。”
  “公子说得是,那以后还是以飞镖送信。若是被谢府察觉,恐坏了公子计划。”
  谢霁微不可察地一皱眉,道:“不让谢府察觉,并非怕坏计划,而是……”
  而是怕谢乾和宝儿失望。
  他披着一张伪善的人皮,内心却依旧肮脏阴暗,终究没能在谢家人的熏陶下长成一个正直良善之人。这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丝愧念。
  谢霁眼中有疲倦的血丝,也不知多久没有好生睡过觉了,一身暗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沉如霜,是与往日翩翩白衣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才是关北最熟悉的平城谢霁。
  见谢霁久久没有下文,关北试探道:“公子深夜唤我来,是有何吩咐?”
  谢霁道:“叫手下之人换个干净的身份,以免让宫里那位查到老底。”
  闻言,关北眼睛一眯,颇有些大战在即的兴奋,领命道:“懂了。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等。”谢霁唤住他,而后在关北诧异的目光中哑声道,“有酒吗?”
  谢霁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十二岁开始,他便睡眠极差,毕竟梦里总是鲜血与仇恨居多。他常常整夜睡不着觉,又或者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睁眼静坐直到天亮……后来再长大些,他学会了喝酒,七分醉意留三分清醒,能让人稍稍安然地睡上片刻。
  来谢府后日子好过了许多,黑夜也不似儿时那般漫长可怖,他便戒了酒,努力维持着‘温柔纯良小可怜’的假象,已经两年多不曾碰过烈酒了。
  可是今夜,他满脑满心都回荡着谢宝真那声单纯到近乎残忍的‘九哥’,求而不得,一念成魔。
  内心的执念蔓延,不惜涌起最卑鄙的念头,疯狂地催促他将谢宝真据为己有,哪怕遍体鳞伤,哪怕万劫不复……若不借酒浇愁,他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害谢宝真的事儿来。
  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光,是他唯一的善念,他怎么忍心伤害她?
  他的过往比背上的伤痕更加可怖不堪,所以有些事不能由他先说出口。他必须,把选择权交到宝儿手里,生与死、爱与恨,都交予她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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