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喝了一夜的酒,也没能换来片刻的安眠。
早晨天色熹微,谢霁赤着疤痕深浅的上身,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洗去了身上的酒气,也稍稍压下心中难平的思绪。重新一件件穿好干净素白的衣裳,他依旧是她最完美温柔的‘九哥’。
早膳前布菜,谢宝真忍不住瞥了身边席位的谢霁几眼,每一次看他,心跳皆是莫名加快。
九哥还是原来的九哥,但谢宝真经历昨夜一梦,心境已和以往大不相同,看谢霁的眼光角度自然也和以往不同。以前只是觉得九哥温和好看,而现今,她心中已多了个恶劣的念头……
她想独占九哥,让这份‘温和好看’独属于她一人所有。
这样的念头让她觉得羞愧难安,却又止不住遐想,整个早晨都处于浑浑噩噩的失神之中。
但是谢霁的精神似乎不太好,眼底有一圈不甚明显的暗青色,更衬得垂下眼睑的模样深邃幽寂。
用过膳,谢霁照例要去前庭学射艺,谢宝真像条小尾巴似的远远跟着,可惜才刚进回廊就被察觉了。
红色的廊柱与雕栏旁的几丛翠竹交相辉映,谢霁停了脚步,闭目整理好神色,方回首望着试图将自己藏在柱子后的谢宝真,复杂道:“宝儿有事?”
谢宝真无处可躲,只好从红漆柱子后探出脑袋。半晌,她抠着手指走上前来,犹豫了一会儿,方仰首看着他道:“九哥,你昨晚没睡好么?”
她眼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谢霁心弦一动,压下的偏执似有复燃之兆。
明知道谢宝真最讨厌欺骗,他还是垂下眼撒了谎,沙哑道:“我睡得很好。”
谢宝真低低‘噢’了声,明明满腹情思,却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是九哥知道她喜欢他,会不会被吓到?会不会讨厌她?
“还想说什么?”谢霁打断她内心的纠结。
谢宝真看到了谢霁一如既往平静的眸子,漂亮虚无,不曾有一丝波澜。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腹中,踟蹰许久,她终是以最委婉保险的方式询问道:“九哥,你能不能……”
谢霁微微侧首,耐心且安静地等着她的下半句。
“你能不能……不要定亲?”最后几个字,已是细如蚊蚋。
可谢霁听见了,听得很清楚。他静静站着,看着面前已长大成人的妙曼少女,眸色晦暗深沉道:“为何?”
又问:“不喜欢她?”
“……也并非针对她一人。”谢宝真深吸一口气,不自在地绕着手指道,“谁与你定亲,我都不愿意。”
沉默片刻,谢霁道:“好。”
“啊?”谢宝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呆呆道,“九哥方才……说什么?”
“我说,好。”谢霁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深深地望着她,仿若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似的,轻声道,“宝儿不喜欢的事,我不去做。”
一句话仿若云开见日,春回大地,谢宝真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眼里的笑也明媚起来,连忙道:“那就这般说定了,我让阿爹去给你回绝!”
说罢,她生怕谢霁反悔似的,转身朝谢乾的书房跑去。
跑了十来步远,她想起什么事般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与谢霁面前站定,懊恼道:“对了,险些忘了告诉你,明日我就要进宫演习春祭祝神事宜啦,吃住都在宫里……”
谢霁问:“去多久?”
谢宝真道:“七八日,直到春祭结束为止。”
两人相识这些年,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似乎还从未分离过,何况外男非诏不得随意入宫,这意味着他们在春祭结束前都无法见面。
不过得了谢霁不定亲的承诺,谢宝真还是高兴大过失落,扬声问:“九哥,你会来观看花车游-街的祭典么?”
有她在,谢霁岂能不来?
没有犹疑,他颔首道:“会。”
“那你要站在显眼的位置,最好是朱雀桥下,我将花枝抛给你可好?”
“好。”
“还有还有,祭典约莫亥时结束,亥时三刻,你在铜锣街近皇城的第一个胡同口等我。”
“为何?”
“是秘密。”谢宝真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眼里的兴奋怎么也藏不住,叮嘱道,“记住,亥时三刻铜锣街第一个胡同口,你一定要来!”
虽然不明白那样做有何意义,但见她开心,谢霁也淡淡地扬起嘴角,颔首道:“好。”
那一笑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一扫阴霾。谢宝真心中酥麻,不知为何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失态露了底。
她目光游移了一会儿,抿了抿唇珠,轻软的嗓音带着笑意,道:“那,春祭见!”说罢,她低头跑开了。
谢霁望着她小鹿般的背影,只觉心中所有伤痛皆被熨平。
至少在这一瞬,他真心觉得只要能护她笑靥永不凋零,就算自己那份卑劣的情思深埋心底、永不见光,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日清晨,宫中便派了女官接谢宝真入宫做最后的准备。
从家里出发时天还未亮,谢宝真匆匆收拾好物件便踏上了入宫的马车,甚至还未来得及与谢霁告别。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天色熹微中,有一少年从后街抄近道,远远跟了她的马车一路,直到临近宫门不能再前行,他才驻足墙外拐角,于冉冉升起的日光中目送红裙鲜妍的少女入宫。
最后几日的练习,谢宝真除了熟悉春祭曲目和动作走位外,还需和东风君、谷神、雨神三位‘春神’一同完成流程演练。
今年与她配合扮演东风君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红袍小将,墨发高束,长身纤腰,气质颇为干练洒脱。
一开始谢宝真还感到奇怪,不知谁家少年生得这般白皙俊秀,后来无意间和七公主元霈提及,元霈只笑道:“亏你自恃眼光毒辣,怎的看不出来今年的东风君是位女娇娥?”
谢宝真‘啊’了声,惊异道:“往年扮演东风君的,不都是从青年才俊的武将中选么?”
元霈道:“她是个例外。今年扮演东风君的是信阳侯宁漱,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侯爷,你不曾见过,难怪不认得她。”
闻言,谢宝真了然。
她听过宁漱宁三娘的名号,知道她满门忠烈皆为国战死,家中无一男-丁幸存,先帝为表抚恤,便破例让宁家唯一的女儿承了爵位。虽说是个虚衔,但宁漱善舞双剑,武艺并不比男儿差,京中上下皆敬佩她一声“信阳侯”。
“宝真,你有没有发现,你那病美人似的琴师六哥,总是不经意间将眼神落在信阳侯身上?”元霈笑吟吟问,仿佛自己发现了什么绝密一般。
“有么?”谢宝真没有留意那么多,只托腮望着元霈,意兴阑珊道,“你瞧见啦?”
“自然瞧见了。不仅如此,我还瞧见你总是发呆出神,似有思春之兆!”说罢,元霈扑过来黏在谢宝真身上,打趣道,“快说说是谁家少年郎,夺走了我们宝真的一片芳心!”
“哪、哪有……”谢宝真避之不及,捂着发烫的脸目光躲闪道,“我只是在想,春祭快些到来就好了!”
元霈不信,狐疑地看着她道:“当真只是如此?”
谢宝真点头如啄米,却没忍住抿着唇偷笑。
春祭快些到来,她便能见到九哥了。
不知他看到那般精心准备的惊喜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第37章
春祭流程繁琐,天刚蒙蒙亮,扮演四神的少年少女便要下榻沐浴,濯手焚香,身穿素色单衣于太史局观星台上静坐平心,是为‘请神’。
至日出,宫人奉上朝食,皆是些清淡无油的粗粮瓜果,无杀生肉食,以示对神明的尊敬。用过朝食已是辰时,谢宝真又随着宫人的指引于太常寺听训,待到太常寺卿念完冗长的祭文,击鼓三声,一上午的春祠祭祀才告一段落。
午时宫中不用膳,倒是元霈担心谢宝真饿着,偷偷给她送来些鸡茸粳米粥和八珍藕夹。早膳无油无盐,谢宝真正饿着,吃完了又偷偷去拿案几上祭祀用的花饼。
元霈哭笑不得地制止她,“哎,少吃些!当心吃撑了,穿不上百花裙。”
谢宝真轻绾小髻,素面朝天,咬着花饼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放心,神明不会怪罪的!花神的衣冠服饰是最繁琐了,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几斤重,不吃饱哪有力气跳舞?”
元霈被她的歪理所折服,抬眼看了看外头的日光,“还有一个时辰才沐浴妆扮,可要寻个地方给你歇息一会儿?”
谢宝真摇了摇头,眼睛晶亮无一丝疲惫,“我睡不着的。”
“紧张?”元霈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挪过去与谢宝真并肩而坐,安慰道,“没事的,等你站在花车上,便会觉得众生皆为蝼蚁般渺小,看不清他们的脸,便无甚可怕。时辰过得很快,跳完祝神舞便结束了。”
谢宝真并不害怕,只是很兴奋。她问道:“霈霈,你方才说在花车上,看不见路边人的脸?”
元霈颔首道:“是呀!人那么多,乌压压一片,灯火又亮眼得很,很难看清底下人的模样……怎么啦?”
谢宝真摇了摇头,有些懊恼道:“我还要将花枝抛给他的呢!”若是看不清,抛错人了怎么办?
“他?谁?”元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倾身趴在谢宝真肩上,低低笑道,“还说不曾怀春?”
谢宝真眼睛一亮,忽而望着殿门外道:“啊,淳风哥哥!”
闻言,元霈倏地恢复正襟危坐,一副贤淑端庄的模样,待抬头一望前方,只见殿门外空荡荡的,哪里有谢淳风的影子?
她羞恼,伸手要去捏谢宝真白嫩的脸颊,而始作俑者却是一扭身,笑着跑开了。
未正,梳洗妆扮。祭祀四神中,唯有花神的衣物妆扮最为艳丽繁琐,光是谢宝真一人身边便有八名大宫女服侍,梳理发髻、描眉敷粉、穿衣系带各司其职。
谢宝真的头发很美,浓黑柔顺,盘成髻堆在头顶已是如云般漂亮,不需要额外堆砌假发。绾好发髻,再细细描绘好桃花妆,柳眉如月,杏眼玲珑,眼尾连着腮上敷了一层清淡的桃红,更衬得肤如凝雪、面若桃花。
眉心绘上五瓣花钿,一点口脂抹匀,最后戴上百花冠,穿上足有□□层的嫣红印花祭服,抬眼望去,铜镜中的少女雪肤桃腮,百花加身,手执桃枝,有着世人无法企及的鲜妍妙曼,当真是从百花丛中走出的桃花仙。
连元霈见了都挪不开眼,惊艳道:“我的小宝真,今夜一过,洛阳贵女中谁还敢自称‘花神’?”
谢宝真撅起嘴,镜中俏丽的‘小花神’也跟着噘嘴。她叹道:“都不像我自己了。”
也不知九哥见了,还认不认得出她来。
酉时,华灯初上,正乐一奏,汇聚洛阳盛典的花车春祭便正式开始。
谢宝真手执桃花枝,在宫人的搀扶下迈上足有二层楼高的花车,谢澜身穿素袍,已抱着古琴等候在车上。见她前来,谢澜道:“不用有负担,二哥和八弟会率人一路随行,为你清场开道。”
谢宝真知道兄长们是担心去年春祭的意外再次发生,不由心中一暖,点头道:“知道啦,等春祭结束,我再一一谢过诸位兄长!”
号角吹响,编钟齐鸣,十六匹骏马拉着的花车从皇城门外出发,缓缓朝洛阳主街驶去。
谢宝真与东风君、雨神、谷神分站花车四角,极目望去,只见头顶灯火绵延,星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进入主街,视线豁然开朗,道旁、楼上攒动的人群乌压压一片,霎时欢呼声铺天盖地而来,彰显洛阳泱泱气魄,令人心神驰荡!
谢宝真知道,在人群之中,藏着她心爱的少年。
而此时,街边高楼之上,两名蒙面黑衣人执着弓箭隐在黑暗中,似是要伺机发难。然而等了许久,眼看着花车就要从楼下经过远去,其中一名黑衣人按捺不住问道:“时辰到了,头儿怎的还没发信号?”
“他死了,你们等不来信号。”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极其沙哑暗沉的嗓音,两名刺客一惊,忙弯弓搭箭回身,可惜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见一掌横击颈项。只见颈骨咔嚓细响,两名刺客便瞪着眼沉重倒下。
弓矢散了一地,谢霁跨过尸首凭栏而立,颇为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随即冷声道:“你那边,如何?”
“八条街已经清查了四条,剩下的南边四街已由谢家的人清理干净,属下等人便没有贸然露面。”说话的正是一身黑色武袍的关北。
指尖的柳叶小刀灵活一转,关北道:“大部分刺客都是冲着信阳女侯宁漱而来的,毕竟一个女子在军中呼声颇高,已然触及了许多老顽固的利益,想让她死的人可不少。”
谢霁淡淡‘嗯’了声,吩咐道:“留几个活口,查出幕后指使,以后用得上。”
关北领命,见谢霁往楼下走,便问道:“公子去哪儿?不亲自审问吗?”
“没时间。”谢霁道,“花车要来了。”
“花车?”谢霁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阴影中,关北倚在雕栏上,扭头朝楼下乌压压的人头望了眼,挠挠脖子自语道,“他何时也爱好这口了?”
戌时将过,花车终于行至朱雀桥下。
丝竹声声中,东风君舞剑辟邪,谷神挥洒五谷,雨神弹指施甘露,而谢宝真则穿着繁重的百花礼衣翩然起舞。摇曳的灯火下,她的面容十分明艳,一手持花枝,一手摇铃,将庄严大气的祝神舞虔诚跳完。
洛阳春祭已有百年历史,出过‘花神’无数,谢宝真并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一个,举手投足却是分外天真可爱。
“花神赐福!花神赐福!”道旁的男女老少高呼着伸长了双手,企图接住象征一世福运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