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懵懂的人还没有练就默契,小心翼翼而又笨拙生涩。
对于一个数次阎罗殿一游的人来说,这点小伤着实算不上什么,可谢霁沉迷于谢宝真为他担忧的模样,竟狡诈地点点头,抬指抹去唇上的血珠道:“有点儿。”
谢宝真果然更心疼了。
“那怎么办?”随即眉头一松,她试探道,“我给你吹吹?”
说罢,她果真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攀附着谢霁的肩,将红润的唇凑过去,轻轻呼了呼他的伤处。
谢霁身形僵硬,浑身肌肉紧绷如铁,喉结颇为狼狈地上下滑动。
偏生少女抬起圆润的眸子,呼气如兰道:“好些了吗?”
谢霁头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定力产生了怀疑,垂下幽深的眸子颔首,沙哑道:“以后这种事,不可以给别人做。”
“知道啦。”少女软软地应允,眸中满是信任。
翠微园难得开了窗,朝阳入室,房间不似往常阴冷。谢宝真还没有完全习惯两人相处方式的转变,不自在地撩了撩鬓发,环顾一番,问道:“九哥,你方才在做什么?”
“晒花。”谢霁一指窗边。
案几通风处果然横放一枝桃花,正是昨晚春祭谢宝真抛给他的那枝。花瓣有些蔫了,但色泽不退,看得出谢霁花了心思风制,打算将它做成干花珍藏。
谢宝真从小过惯了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生活,但谢霁的珍视格外不同。
望着面前颀长高大的少年,谢宝真蓦地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疑惑问道:“九哥,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谢霁眼中蕴着宠溺,点头道:“你说算,便算。”
谢宝真说:“可是,我总觉得我们的相处并没有太大改变。”
谢霁问她:“宝儿觉得要怎样,才算是改变?”
谢宝真想了想,而后极轻地说了句:“你亲我一下。”
柔软的嗓音,带着撒娇的意味,小钩子般撩动谢霁的心弦。他眸色暗沉了些,听见谢宝真轻软的声音再次响起,“兄妹间不会做这种事……你再亲我一下,我便确认你已成为我的心上人啦!”
那一瞬,谢霁心想只要她开心,便是她要天上星辰,他也要揽下来送予她。
他顺从地低眉垂首,轻轻吻了吻少女水润的唇瓣,分开时有金色的朝阳透过两人相拥的缝隙散开,很是温暖。
谢霁望着谢宝真水润的眸子,哑声问:“如何?”
心上人的亲吻如此甜蜜,谢宝真脸红了红,轻轻点头道:“踏实多啦。”
可是,总不能每天都这般悄悄私会罢?
“九哥,以后怎么办?”谢宝真脸颊桃红,走到窗边坐下,望着案几上那枝干了一半的桃花道,“若是直接和爹娘说我与义兄情投意合,他们会不会吓着?”
不谙世事的姑娘,现在才知道烦恼。
谢霁生性凉薄,对谢家虽不像最初那般憎恨,但也谈不上多感恩戴德,唯有谢乾待他有如亲子,教他骑射,传授道理,吃穿用度更是不曾短过他分毫,两年多来,便是一块冰也该捂暖了。
再回想起去年此时,梅夫人亲送鸡汤,屈膝一礼,不惜拉下脸面化解怨怼……
暗中调查这么久,谢霁知道谢家夫妇并不似仇剑灌输的那般恶贯满盈,也知道谢家绝不会将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命悬在刀尖上、看不见未来的年轻人。
正想着,窗边的少女像是有了主意,打断他的思虑道:“再过两日便是我十五岁的生辰,虽未定亲,却也算是及笄之年。那日我们再去和爹娘、兄长们坦诚一切,如何?”
在谢宝真看来,爹娘向来对她百依百顺,便是看在生辰的份上也不会为难她和九哥。
可谢霁知道,这场坦白注定失败。
女儿的婚姻大事,是谢家长辈不可退让的底线。
可少女的眼中闪着希冀,单纯又美好,谢霁不自觉柔软了目光,放缓语气道:“宝儿,此事你须得听我的。”
谢宝真抬眼看他,眼中尽是依赖和笃信。
“以后在家中,我们要收敛些,莫让伯父伯母瞧见。”
“为何?!”
眼中的信赖消散,谢宝真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起身问道:“我们没做坏事呀,为何要这般遮掩?”
“你还小,乖。”谢霁抚了抚她的鬓发,指腹有些许粗粝,哄道,“等再过些时日,我们都长大了,也强大了,我会亲自和他们说。”
“‘再过些时日’是多久?”谢宝真委屈道,“我一刻也不想等!”
谢霁何尝想等?理智告诉他,趁着谢宝真最懵懂青涩的时候将她据为己有,才算是万无一失,可情感却让他挣扎。
此时他一无所有,甚至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身份、一份正经的聘礼,若是不管不顾地哄骗心爱的少女定下终身,之后许多年,难道要看着她与家人决裂、痛不欲生吗?
谢霁可以对所有人狠下心,唯独不愿伤谢宝真分毫,哪怕以爱为名。
他耐心道:“现在的时机,太不成熟了。”
谢宝真抿着唇不说话,眼中氤氲着水汽,问他:“九哥,你可是后悔了?”
“不,我永不后悔。”谢霁立刻道,“宝儿,你总得给我一些时间,挣够聘礼。”
“可是,我又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我要以一个追求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的与你比肩,而非你的‘九哥’。”顿了顿,谢霁道,“而且,宝儿并不认识真实的我。”
“真实的……九哥?”
“若真实的我,和你所认识的‘九哥’大为不同,宝儿还会喜欢吗?”
“什么意思?”谢宝真迷糊了,“九哥就是九哥呀,有何不同?”
谢霁垂下眼,不惜连皮带肉地剥离伪装,露出自己最阴暗的真相,淡色的唇轻启:“我骗过你。”
谢宝真有些紧张,疑惑道:“骗过我什么?”不会喜欢她的这些话,只是假象罢?
过了许久,谢霁方紧了紧五指,缓缓道:“来谢府前我便已能开口说话,却一直装哑,骗了你。”
“啊……”未料如此,谢宝真怔愣了片刻,方不解道,“为何呢?”
“厌恶尘世,不想说话,不想和人交谈。”谢霁的声音很轻,很沙哑,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应是有些冰冷阴暗,但还是坚持将它说完,“再有,没人会提防一个哑巴。”
看到这样的九哥,谢宝真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日巷子里,他暴揍秦墨时的阴狠……
可她没有害怕,只是心疼和疑惑,轻轻问道:“可是,谁会提防你呢?”
这很难解释。谢霁咬了咬牙,继续道:“我远不如你看到的那般美好……”
“可你本来就很好啊!”
谢霁垂下的眼微微一颤,听见谢宝真继续道:“有些人生来优渥,他们有十分真情只给我一分,我不觉得他们有多好;而你生来坎坷,看似一无所有,却愿意将所有温情给我,我便觉得你很好……九哥,你真的很好!不要再妄自菲薄啦!”
谢霁闭了闭眼。
感情果然会使人蒙蔽,谢宝真还是没能明白:他并非妄自菲薄,只是在陈述残忍的事实……
“如果说,我杀过人呢?”
谢霁说完,深深地望着谢宝真的眼,似是在等一个裁决,“这些话,我原本昨夜就向你坦白的,可是……”
可是那时的她太过迷人,踮起脚尖吻在脸颊上的唇,使得他彻底丢盔弃甲,失了理智。
哪怕只是一夜的拥有也好,那时他想。
少女果然被他的这番话吓住了,只呆呆地望着他那深沉复杂的眸子,良久不语。
久到谢霁狂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久到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时,小少女轻软的嗓音响起,没有丝毫嫌弃,只诚恳道:“是迫于无奈的防卫么?”
事到如今了,她竟然还在为自己开脱。
谢霁倒宁可她谴责自己,也不愿她这般善良温柔,以至于他心潮涌动,发自肺腑地甘愿做她裙下之臣。
“有些是,有些不是。”谢霁哑声道。
“来谢府后,也曾杀……”谢宝真抿了抿唇,说不出那样残忍的字眼。
谢霁想了想,而后摇首道:“只是重伤过几人,他们欺负你。”
谢宝真松了口气,细声道:“那你为了我……就算是为了我,以后不要如此了,好么?”
谢霁还能说什么呢?直到此刻,他才像彻底救赎般轻松,郑重道:“好。”
谢宝真笑了,向前一步揽住他的腰道:“我知道你以前过得不好,很多事都是迫于无奈。以后有我护着你,不要再一个人硬抗啦!能用智谋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再动手,好不好?”
“……好。”
就用自己的命来爱她罢,谢霁心想。
第41章
大约是春祭名动洛阳的缘故,谢宝真今年生辰收到的贺礼和拜帖比往年翻了两番。
本朝民风还算开放,但可也不是每个闺阁少女都能肆意抛头露面,唯有春祭盛典,被选为‘四神’上花车游-街的女子非但不会受到非议,反会成为满门交赞的莫大荣耀。
谢宝真今年春祭一舞成名,洛阳子弟都记住了那晚花车上笑靥如花的可爱少女,有些家底权势的人家打听到她生辰,都想方设法递交生辰拜帖,盼望以此攀附谢家……其中,有不少是慕名求亲的。
“宝儿虽已十五,但并未定亲,按礼,及笄礼须等到她有了意中人后再另行举办。今日,就只是我们一家人吃个便饭,给她闹闹气氛即可。”
大厅内,梅夫人笑着示意座下子侄孙辈,声音柔和,全然没有平日的肃然,“都坐罢。宝儿爱热闹,你们不必拘谨。”
听到‘有了意中人’几个字,谢宝真没忍住瞥了眼对面坐席的谢霁,正巧与他深沉温柔的视线撞在一起。
谢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眼腼腆地扬起唇线,谢宝真也掩饰似的调开了视线,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今日在洛阳城的几位兄长都来了,还有几位远在外地的哥哥也各自捎来了贺礼,照例堆了两三箱。
谢乾从外面进来,掸了掸灰,将尺把高的一摞拜帖递到谢宝真案几上,温声道:“宝儿得空瞧瞧?”
那些拜帖清一色的大红,用金粉细细地描了祥云瑞草等花样,看上去每本都华丽非常。
谢宝真心下疑惑,随手拿起两本翻了翻,问道:“这些是何物?”
不知为何,听她这般发问,兄长们都笑了起来。
谢乾也笑了,解了外袍递给梅夫人,解释道:“城中未婚子弟递来的名帖,有些家风不正或是门户悬殊的,我和你的几位兄长们已连夜审查剔除,剩下的这些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谢宝真这下明白了,爹娘这是开始为她选婿了呢!
她又瞄了谢霁一眼,见他垂下眼看不出喜怒,便将手中的帖子丢在案几上,摇头道:“我不要!”
“哎,看看无妨。”谢乾劝她,“婚嫁之事虽不着急,但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
对面,谢霁换了个姿势,曲肘搭在食案上,撑着额头看她,眸色深深直看得人心慌意乱。
谢宝真隔着老远都闻到了醋酸味,当真又甜蜜又好笑,若不是前些天答应了谢霁暂时隐瞒两人的感情,她真恨不得立刻牵着那人的手告诉爹娘:九哥,就是我的心上人呀!
她张嘴想要推拒,又怕爹娘、兄长们看出端倪,索性转移话题道:“淳风哥哥也没定亲呀!焉有兄长未娶,妹妹先嫁的道理?”
猝然被点名的谢淳风一愣,当真是人在席上坐,锅从天上来。
大家的目标果然随着这话转移,梅夫人哼了声,对二儿子道:“宝儿说得在理。淳风,你年已及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还不着急?临风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媳妇都娶进门了!”
谢乾也帮腔道:“看上了哪家姑娘就同你娘说,若是还没看上就赶紧去看,别整天和大老爷们混在一块!瞧瞧老五,第二个孩子都快出生了。”
谢临风但笑不语,只是悄悄从案几底下伸手,握住了妻子王氏的指尖。王氏挺着七个月的孕肚,被谢家人养得白里透红,见小叔子吃瘪,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一时间众人对谢淳风口诛笔伐。谢淳风递给妹妹一个无奈的眼神,暗道‘小没良心的’,实在被念叨得烦了,他便提着酒壶灌酒道:“我没有五哥命好,遇不着一个假戏真做的媳妇儿。”
提到‘假戏真做’四个字,王氏不由红了耳根。
当年谢临风的亲事,倒也是一桩阴差阳错的美谈。
谢宝真六岁那年,谢临风刚入仕途,正是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少年郎,那时先帝有意招他为驸马,既是赏识,亦是对谢家的打压。谢临风乃英国公府嫡长子,深知自己将来是要承谢家家业的,一旦成了驸马则必定要交权去官,谢家拼搏了几十年的基业荡然无存,从此只能顶着驸马的虚衔闲散度日……
当时谢乾忧心忡忡,还是梅夫人提议道:“我有个闺中密友,嫁的是昭信伯王家,生了个女儿名‘素心’,似乎比临风小两岁,颇有些小才。”
说到这,梅夫人有些顾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只是听闻此女性子洒脱不拘小节,原是定过娃娃亲,可男方家不满这姑娘不羁的性子,前两年给退了。王姑娘名誉受损,迟迟未曾觅得夫婿。再想想咱们府上,如今人人都以为我家临风要做驸马爷,谁还敢上门说亲?这般尴尬局面,也只有着急嫁女的昭信伯家才有可能应承。若是王家愿意将女儿许与临风为妻,公主总不可能嫁过来做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