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皇上想借招驸马来削弱谢家的计策,自然也就落空了。
谢乾觉得可行,转头去与谢临风说,谁知儿子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不愿将就娶一个不爱的女子过门,头也不抬地拒绝了。
后来形式紧迫,谢乾和梅夫人轮番上阵劝说,谢临风才勉强答应去见女方一面。
熟料女方王素心也是百般不愿,被昭信伯夫人给逼了过来。、
两家母辈是旧相识,两个孩子又都各有难处,索性没在乎那些避讳的繁文缛节,直接面对面落了座。
少年谢临风不情不愿地拱手施礼,冷冷抬眼,却见对面坐了个一袭新绿窄袖、嫣红罗裙的小娘子。只见她乌发高绾坐于暮春的一缕斜阳中,五官秀气算不得倾国倾城,一双灵动的眸子却顾盼生辉,整个人看上去聪慧干练,一点也不似传闻那般恶劣不堪。
谢临风眼中的冷漠高傲便一点一点地融化,霎时心想:娶了她似乎也不错。
可这终究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人家王姑娘压根看不上他这般白面书生。
那天的婚事没谈成,谢临风吃了闭门羹,也不恼,只是耐心等着,时不时借着公务之便与昭信伯攀谈。如此日积月累,昭信伯对他倒是越发欣赏喜爱,转头回去便给自己女儿施压。
王家姑娘被家里催得心烦,不情不愿地与谢临风碰了两次面。
谁知几次见面相处下来,谢临风待人谦逊不似别的官宦子弟那般纨绔油滑,王素心便也渐渐动了心思,主动约谢临风见面,订婚前与他约法三章:两人成亲各取所需,她逃离家里的压力,谢临风则可避免皇帝赐婚,待过个三五年风波平了,两人再和离……
谢临风静静地听了,眼里蕴着笑意,只看着她点头说‘好’。
八年时间,从最初的鸡飞狗跳到如今的相濡以沫,别说和离了,小夫妻俩便是脸红拌嘴都不曾有过,再没有比他们更恩爱的。
夫妻俩的旧事,每年都会拿出来打趣。梅夫人也掩唇笑了好一会儿,倒渐渐忘了催谢淳风和谢宝真的婚事了。
吃过一顿热闹的生辰饭,谢宝真趁着家人闲聊不注意,跟着谢霁的脚步回了翠微园。
刚一关上门,谢宝真就被谢霁搂进了怀里。
他的臂膀很结实有力,一点也不似初见那般瘦弱。谢宝真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力度,红着脸从他怀里抬头道:“九哥,你生气啦?”
谢霁哑然,低低道:“没有。”
“那就是吃醋了。”谢宝真嘿嘿道。
小姑娘长大了,还知道什么叫做吃醋。
谢霁眉眼温和了些许,凝望着她道:“我怕我变强的速度,赶不上你长大的速度。”
若是谢家爹娘抢在他前头给宝儿许了亲,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概拼着一口气,用尽手段,也要将她抢回自己身边牢牢栓起来罢。
谢宝真没有他那么多忧虑,依旧明媚无暇的模样,仰着头轻声教育他:“以后再遇到谁谁谁提亲啦说媒啦,你不要生气!你才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不会和别人定亲的。九哥要相信我呀!”
少女甜软的声音像是花瓣落在心间,谢霁垂首埋在她的颈窝,如同一头被驯服的野兽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闷而沙哑的嗓音低低传来,‘嗯’了声应允。
谢霁觉得自己的嗓音不适合说情话,故而大多时候都是保持缄默。他的答案在心里,在眼中,需要仔细去揣摩才能发现:他早已将信任给了她,将软肋给了她。
“宝儿。”他喑哑地唤她。
“嗯!”少女轻灵地回应。
“我有贺礼给你。”方才厅中人多,谢霁不好送出手。
谢宝真立刻来了精神,问道:“是什么?”
谢霁只是笑,牵她在屋中坐好,又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刃,轻而郑重地推到她面前。
谢宝真好奇地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把约莫不到一尺的银鞘匕首。匕首的花纹精美古朴,若是忽略那颗吹毛断发的刀刃,光看外表,是极具观赏价值的。
“匕首?”谢宝真有些哭笑不得,“哪有过生辰送人家凶器的?”
“这匕首我重新打磨改造过,宝儿可以把它当做装饰挂在腰间。”
谢霁不急不缓地说着,抬手抚了抚谢宝真干净的眉眼,低哑道,“它陪了我十四年,最艰难无助的时候,是它保护了我。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像我一样拿起它保护自己……”
当然,他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以后有你保护我,我用不着它的。”谢宝真将握着匕首有些犹疑,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轻声说道,“它陪了你十几年,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还是你留着罢!”
谢霁摇了摇头,打开银鞘上的挂钩,直接蹲身,将其亲手挂在谢宝真的腰间。
光从窗缝投入,打在谢霁颀长的眼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粉。他伸手仔细调整好匕首的位置,认真且沙哑道:“我把它给你,把我的过去和未来都给你。”
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谢宝真更重要,遑论一把旧匕首。
谢宝真推辞不得,只好小声说了句:“谢谢!”顿了顿,又按着腰间的银鞘补充道,“这是我收到的,最特别的生辰礼啦!”
“还有更好的礼物。”说着,谢霁从案几下抽出来一个长条形的檀木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支雕花精美的金笄。
“庆贺宝儿成年。”谢霁低哑道,将盒子捧送到谢宝真面前。
“呀,是金笄!”她还以为‘更好的礼物’是九哥一个甜美的亲吻呢,谁知竟是这个,不由脸一红,为自己方才的遐思感到羞耻。
“快给我插上!”谢宝真眼眸明亮,腮上浅红,转过身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小髻。
谢霁微笑,顺从她的意愿将金笄轻轻送入发髻中。他的动作很慢,目光虔诚而又温柔。
谢宝真戴着那支金笄,迫不及待地满屋子找铜镜观摩。谁知谢霁的房中并无镜子,她又急又无奈,最后索性踮起脚尖环住谢霁的脖颈,将他的脑袋下压,凑上前去,果真在他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九哥眼中的自己很小很小,黑曜石般的瞳色里,只隐约能看到发髻上有根金光闪闪的物件,细节却看不真切。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声,却没察觉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而谢霁的眼波越发深沉晦涩……
下一刻,温热的唇堵住了她的叹息。
第42章
已是后半夜,翠微园仍灯火微明,谢霁房中有不速之客到访。
昏暗的光中,关北放下刀刃跪坐,眯着眼笑道:“一见到公子留在外墙上的信号,属下便摸黑赶来了。”
翠微园是谢府最偏僻荒冷的住所,与后巷只有一墙之隔,即便出入翻墙也无人察觉,门一关便是一块独立的小天地,够隐秘,也够神秘。谢乾给了谢霁足够的空间和自由,这也是他当初选此处定居的原因。
除了避开外头巡视的谢家府卫有些麻烦外,谢霁并不担心有人会中途闯入打扰。
他漫不经心地用小刀挑去燃尽的灯芯,将火光拨亮些,沙哑道:“你那边,情况如何?”
关北道:“大家伙等了近三年,有几个耐不住要闹事的,都被我暗中处理了。剩下六十三人,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给他们换了正经身份,将来无论是做门客幕僚还是侍从仆役,都绝对不会让人查到丁点不对劲。”
谢霁‘嗯’了声,日趋成熟的眉目浸润在灯火中,别样深邃冷峻。
关北生性直爽,瞄见了他手上的小刀,没忍住道:“这刀,好像不是你平日惯用的那把。”
谢霁避而不答,搁了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递给关北,“范远人脉广,让他将纸上的消息散布于洛阳城。另外,想办法联系上严伯鹤,告诉他当年太子被废、允王之死另有隐情,当今皇帝是踩着兄弟的尸骸上位,话不用太多,留些想象的空间,严伯鹤自会明白。”
“严伯鹤?朝中第一大谏臣?”关北展开纸笺粗略地看了一眼,笑道,“知道了。一旦洛阳满城风雨,严伯鹤又德高望重,有诘问规劝天子之权,到时旧案重翻,皇帝若想辟谣,便只有来找你。”
正说着,院外极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半夜蛙鸣。
谢霁倏地抬眼,皱眉凝神。
有规律的敲门声后,少女刻意压低的嗓音传来:“九哥!是我!”
宝儿?
谢霁放下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温和。
关北没听出是谢家千金的声音,把玩着手中的小刀道:“咦,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关北本来想问“要不要我杀了她灭口”,但转念一想,这孤男寡女半夜私会,来的莫非是谢霁的红颜知己?
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何况谢霁也长大了,有这样那样的需求是正常的!
关北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笑嘻嘻朝谢霁竖了个大拇指,用气音道:“那,属下就不打扰公子春宵一度啦!”
对于关北的插科打诨,谢霁只是冷冷一瞥。关北立刻会意,忙不迭走后窗逃了。
离开谢府后关北越咂摸越觉得哪里不对,心想:那姑娘一来我就得翻窗逃跑,明明是正正经经的主从关系,怎么如今搞得那么像偷情的奸-夫淫-妇?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谢霁整理好神色,执着案几上的灯盏穿过洒满月光的庭院,拉开了门栓。
夜色扑面而来,谢宝真明丽的脸庞呈现眼前,似乎很是惊喜,笑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谢霁柔和了目光,微微侧身,让她进院来,随即关上门道:“丑时了,怎的还不睡?”
“睡了,中途醒来,心中想你,便再也睡不着。”谢宝真躲开熟睡的侍从来这,本来不抱希望的,想着这个时辰九哥肯定睡下了,抱着试试的心态敲了敲门,没想到还真给敲开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心有灵犀的事么?
谢霁掌灯,轻轻拉着谢宝真的手朝房中走去,少女踏着地上的一圈光晕行走,眼中的点点笑意比星辰还要夺目。
进门,转过屏风,谢宝真自顾自坐在谢霁榻上,拍了拍叠放齐整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被褥,问道:“九哥也不曾睡么?”
谢霁将灯搁在床头矮柜上,‘嗯’了声道:“今夜是睡得晚些。”
“可是想我?”谢宝真手撑在榻上,带着些许期待问。
谢霁也笑了,说:“每夜都想。”
谢宝真小小地哼了声,如愿以偿。
初夏的夜风从窗外吹入,谢宝真只穿了袭单薄的夏衫,不由抱了抱臂膀嘟囔道:“哪儿来的风?”
是关北离开时打开的后窗。
谢霁走过去关了窗,又解了自己的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坐在她身边道:“好些了么?”
谢宝真将手伸入谢霁外袍的衣袖中,像个裹着大人衣物的小孩儿,嗅着上头淡而清冷的熏香,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谢霁便只穿了单薄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少年人好看的锁骨,还有左胸口一点隐现的朱砂色。
谢宝真瞧见了,有些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谢霁胸口红痕的地方,问道:“九哥,这里为何有个红色的印记?”
少女柔嫩的指尖抚摸着胸口,痒而撩人。谢霁眸色深沉了些许,不自在地动了动,“是胎记。”
“红色的胎记?我从未见过。”说着,谢宝真伸手去掀谢霁的衣领。
谢霁忽的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掀开着最后一层遮羞布,声音嘶哑又无奈:“宝儿……”
谢宝真感受到他掌心的炙热,抬首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胎记,不可以么?”
谢霁没说话。和他的胎记并存的,还有许多狰狞陈旧的伤疤。
他知道宝儿喜欢他这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看皮囊,不愿自己身上仅有的这点美好也破灭。
小少女不曾见过世间的丑恶,他怕吓着她,怕她厌恶。
谢宝真明白他有顾忌,且猜到了他顾忌的原因。方才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她依旧看到了他胸口的伤痕,大大小小有好几处,大多已经很淡了,却无法完全消退。
“能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吗?我是说,来咱们府上之前。”在这个寂静的深夜,谢宝真轻轻开口,既是想多了解九哥一些,也是试图让他打开心扉。
“你不爱听的。”谢霁道,“会吓着你。”
谢宝真立即说:“有你在,我不怕呀!”
她的眼睛干净纯粹,满是信任。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谢霁很难开口拒绝。
“好罢。”许久。他妥协道,“若是听到哪处让你难受了,你便告诉我停下。”
烛火摇曳中,谢宝真点了点头,抱着谢霁的胳膊,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该从哪里说起呢?
上一辈的孽缘的由起,还是玉昌宫阴谋败北后的大火?
思忖了片刻,谢霁才淡淡开口:“我是被仇剑带走的,最先是隐居在灵丘一个偏远的村落……”
四岁那年,仰慕母亲多年的兵部侍郎谢子光用自己亲儿子的命换了谢霁一命,带他离开了皇城,却在洛阳城郊的山路上遭到了截杀。谢子光满门覆灭,唯有谢霁被仇剑带走,去往千里之外的灵丘刘家村隐居。
最开始的那几年,除了对谢霁武艺和精神忍耐度要求极为严苛外,仇剑算得上是个好师父。他话不多,满身阴沉的杀气,却也从不动怒,活得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他希望将谢霁也教成一个傀儡,一个继承母亲遗志、只会复仇的傀儡。
六岁那年,仇剑为了锻炼谢霁的意志,在大雪天命他去爬村外的悬崖。悬崖不高,也就十来丈,但对六岁的小孩来说无疑是比登天还难。寒冷和恐惧侵袭着幼年谢霁的意志,他十个指头因攀爬而磨损红肿,鼻涕和眼泪冻成冰渣挂在脸上,浑身僵冷,在半空中瑟瑟发抖……
爬了一半,他不敢再往上爬了,也没有力气原路返回,只吸附在悬崖半空啜泣,哀求仇剑救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