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霁目光沉静,起身牵住她的手道:“跟我来。”
片刻后,谢宝真紧紧搂着谢霁的脖子,感受着猝然失重的不适之感和耳畔掠过的风声,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片刻,起伏和颠簸停歇,谢霁踩着瓦砾,抱着怀中的少女稳稳降落在街边的隐秘处。尽管尽量避开嘈杂拥挤的人群,依旧有过往的两三个路人被吓着,发出数声起伏的惊叫。
无故从天而降惊扰路人,谢宝真更不好意思了,埋在谢霁怀中不愿抬头。
谢霁背过身去,用自己的身形遮住谢宝真的脸,这才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扶稳,低声说:“好了。”
所谓放焰口,便是僧人和礼佛者做法施舍水粮,以超度枉死恶鬼。这场法事气势恢宏,木鱼声、诵经声以及转轮和幡旗迎风的猎猎声交汇在一起,宛若天籁盘桓。
谢宝真也捐了些钱银换来两炷香,与谢霁一人一炷,排着队去许愿渡厄。谢霁原本不信鬼神,但见身边的少女身披暖光、目光虔诚地顶礼焚香,便也闭目一拜,心中许下愿望。
愿宝儿年年岁岁,长命无忧。
观看完放焰口,两人又去了横亘洛阳的江边。渡头竹桥边,已有一只小渔船晃晃悠悠地等着。
见到谢霁牵着谢宝真的手过来,渔船上的黑衣青年倏地站起,眯起狐狸似的眼睛,将箬笠一抬,欠身道:“公子,您来了。”
这人面生,谢宝真不曾见过,但看他对谢霁的态度,却是十分恭敬熟稔。
“他是谁?”谢宝真凑到谢霁耳边小声问道。
原本是很小的气音,不料那黑衣男子耳力甚佳,听见后,撑着船篙胡诌道:“在下关北,只是个不起眼的船夫而已。公子租了我的船,特地请小娘子水上一游。”
谢霁没理会他,只先一步上了船,朝谢宝真伸手,将她搀扶进船头站稳。
“下去罢。”谢霁淡漠地吩咐关北。
“行。”关北应承,将船篙横放在船头,随后轻巧跃上岸,解开绳索后将船往江心一推,挥手朗声道,“祝二位赏玩愉快!”
小船破开平静的江面,如一叶芦苇飘飘荡荡地朝江心缓慢行去。
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江岸已然远去。谢宝真坐在床头,抬头便是银河浩瀚,低头可见浮光跃金,远处画舫中有歌女的莺喉宛转,古朴的琴音在江面沉浮。
远处群山连绵起伏,洛阳城的高楼成了夜幕中孤独兀立的剪影,月光荡碎在涟漪中,岸上的灯火连成一条模糊的火龙倒映在河水中,喧嚣远去,唯有清风拂面,江波浩渺。
不少莲灯顺着水流漂下来,一盏推搡着一盏,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流淌得近了,还能看到灯芯蜷着的纸条,上面写的是已逝亲人的名讳。
无数仍在世间踽踽独行的旅人,渴望莲灯能指引亡灵方向,帮助他们渡过奈何投胎转世。
谢宝真托着腮,眼里映着莲灯的光芒,轻声笑道:“九哥,原来你早算计好了?”
谢霁不置可否,垂眸吹亮了火引,点燃一盏莲灯。他墨色的眼睛里映着莲花中心的烛光,有着深不见底的寂寥。
谢宝真突然想到了最近洛阳城的谣言,好奇道:“他们都说当今圣上是用了不好的手段残害同胞,才从庶皇子上位为储君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呀?”
谢霁眼睫颤了颤,没有回答。
片刻,他将莲灯轻轻推入江水中,任凭其顺流而下,混入千千万万盏灯火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谢宝真‘呀’了声,提醒他道:“九哥,你是给逝去的亲人放灯么?要写名字,亲人的亡魂才能找到这火光的指引呢!”
不料,谢霁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给他们放,是给我自己。”
死去的人已坠地狱深渊,便是人间千万灯火也无法指引她从偏执仇恨中脱身,更遑论一盏莲灯?
何况,儿子的人生已偏离了她预定的轨道,她大概是……不屑于这盏灯火的罢。
“给你自己?”谢宝真惊诧,而后扑过来捂住谢霁的唇,秀丽的眉毛皱在一块,不悦道,“你活得好好的,放什么灯呢?不许说丧气话!”
谢霁被她捂住唇,轻轻眨了眨眼,眸中映着火光和浩瀚的星辰。他眼里有浅淡的笑意,轻轻舔了舔她的掌心。
很痒,谢宝真倏地缩回手,软绵绵瞪他。
“风大,进舱罢。”谢霁嘴角轻扬,牵着谢宝真坐回逼仄的船舱中,低哑道,“放一盏莲灯告别过去,超度苦厄。从今往后,我只为宝儿而活。”
风撩动发丝,也撩动谢宝真的心弦。
他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缱绻虔诚,不是誓言,却胜似誓言,谢宝真像是被他眼底的执念与温柔蛊惑般,情不自禁凑上前去,迎上他炙热的唇-舌。
船头的一盏纸灯摇晃,金粉温柔地洒落在船头,镀亮三尺暖光。
起风了,星空摇摇欲坠,江心微波荡漾,数百盏莲灯随着波光起起伏伏,仿若千万朵佛莲次第绽开,跳跃的火光守候着江心一叶小舟,静谧而温柔。
第45章
天上的星辰一眨一眨,像是一双双渴睡的眼。月上中天,江面花灯流淌,不少已经熄灭,被水打湿,成了堵在江岸边的一团烂纸。
见时辰不早了,谢霁撑篙划船靠岸,竹篙拨开莲灯几许,像是搅乱了一汪银河。
谢宝真坐在船舱中,过了许久,心中燥热不减,唇瓣依旧红润酥麻,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气息。
在一起之前,她从不知道一向安静温润的九哥竟有如此野性强势的一面,总能弄得她面红心跳,喘不过气儿来。
待鼓噪的心跳稍稍平息,谢宝真撑着下巴看船头撑篙的白衣少年,眼睛里盛着明亮的笑意,软声道:“你知道么,九哥?虽然你的模样我已见过无数次,但似乎每换一个场景、每过一个时辰再看你,都会有不一样的心动。”
谢霁撑着船篙的手紧了紧,若不是才吻过芳泽,他险些又要控制不住揽她入怀。
月光下,船尾的纸灯一晃一晃,谢霁眼中映着的灯火也跟着忽明忽暗。他问道:“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过于甜糯的话语,简直能要人的命。
“是你,让我无师自通的。”谢宝真笑着说。
“我说不出这般好听的话。”船靠岸了,谢霁收了竹篙,沙哑的嗓音夹在在水流的声音中,十分撩人。他说:“和我在一起,你会很无聊。”
“怎会?”一见他自我菲薄,谢宝真就心疼得紧,一本正经道,“有些甜蜜不是靠嘴说出来的。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十分轻松愉快,烦恼很少也不需要操心什么事情,一切都有你在安排,这比什么都重要。”
谢霁垂下眼笑了。他先一步上了岸,朝谢宝真伸出手道:“上来。”
谢宝真将细嫩的指尖交到谢霁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量跳下了船。
两人的手牵在一块,便再也没有分开。
……
谢府。
“宝儿那孩子,酉时出的门,现在都戌正了还未回来。外边多少双眼睛盯着谢府呢,她这一天天的往外跑,真是一刻都不让我省心。”
谢家父子三人刚从宫里回来,梅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将热好的饭菜呈上来,一边问谢乾道:“皇上急匆匆诏你们入宫,说了什么?可是与最近的流言有关?”
梅夫人颇有些见识,只要不是涉及机密之事,谢乾一般不会瞒她。
闻言,谢乾喝了口凉茶颔首道:“此事必有人幕后操纵,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无从查起。听陛下言外之意,谢府多半留不住阿霁了。”
“谢家悉心教导了他三年,恩怨两消,他也该是自立门户了。到底是天家血脉,总寄居在臣子檐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梅夫人亲手盛了饭递给谢乾,并膝端坐道,“何况宝儿整日与他厮混,我这颗心当真是悬在半空中没个着落,又不能挑明了和宝儿说,介怀得很。”
“他们相处的日子不多了。”谢乾接过碗筷,似有言外之意。
梅夫人一见到丈夫这般八风不动的模样就恼怒,蹙眉道:“就你不着急。宝儿单纯,谢霁却是心思极深,若真越了界,你就哭去罢!”
谢乾与皇上商议了一日,正是费神饥劳之时,闻言他叹了声,吩咐座下两个儿子:“你们谁先吃完了,去百味斋将宝儿和阿霁接回来罢。”
谢淳风三两口喝完粥,一抹嘴道:“我去便是。”
谢临风也搁了碗筷,追上谢淳风道:“淳风,我和你一起。”
“不去陪嫂嫂侄儿?”谢淳风问。
“他们已经睡了。”谢临风笑了声,拦着他的肩温润道,“我们兄弟俩忙着各自的事情,已经许久不曾聚聚了,难得有机会,为兄陪你一道走走。”
谢淳风低低哼了声,说:“谁稀罕似的。”
两人一同出了谢府的大门,朝街市方向行去。
风吹动树影婆娑,远处的灯火在屋脊后隐现。谢临风忽而提起话茬:“近几年来,为了你和宝儿的婚事,说媒的人都快将谢府门槛踏破了,也不见得你们俩对谁家动心。宝儿也就罢了,毕竟年纪还小,倒是你一直这么拖着,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成家立业?”
谢淳风面色不变,淡淡道:“谁说立业一定要先成家?”
谢临风心下了然,问他:“是因为云泽长公主?”
谢淳风脚步一顿。
谢临风将弟弟方才的迟疑收归眼底,笑道:“那日大雨,我从鸿胪寺路过永安门,看到长公主身边的小宫婢给你送伞。”
听到这话,谢淳风又想起了那日夏雨滂沱中,那柄孤零零放置一旁的纸伞。他冷淡地拍下谢临风的胳膊,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就是关心你。世上难得两全之法,你要做好抉择。当年的我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所以娶了你嫂子,万幸歪打误着也算觅得良妻。”谢临风温声劝解道,“若是无法取舍,你就须得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有选择的权利为止。”
谢淳风‘嗯’了声,终止了这个话题。
……
从江岸到百味斋还需一刻多钟,这个时候街上的灯火还亮着,但行人已经稀疏寥落,路边商贩陆陆续续打着哈欠收摊,地上还有些许纸屑和莲灯的骨架残留。
灯影将谢宝真和谢霁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一个时辰前还拥挤不堪的街道变得空旷起来,火光热热闹闹地汇聚在头顶,投射出一片夜的静谧。
谢宝真腰间还挂着谢霁相送的银鞘匕首,大概是瞌睡瘾上来了,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谢霁察觉,侧首问道:“累了?”
“有点儿。”谢宝真揉了揉眼睛道,“时辰过得好快,都快到就寝的时候啦。”
护卫和马车还在百味斋等着,也不知是否察觉两位主子已偷溜出去胡闹了。
还有些许距离,谢霁忽的快走两步,随即屈膝,以一个半跪的姿势背对着谢宝真蹲下,哑声道:“我背你。”
少年的肩背已十分宽阔,月白纹腰带勾勒的腰肢挺拔劲瘦,蹲下身的样子仿佛在向心上人臣服。
谢宝真本来不觉得有多累,但见九哥如此,心中难免动容。
一股暖流涌上,她笑得很是甜蜜,小跑着冲上前扑在谢霁的背上,从后环住他的脖子道:“九哥,你真好!”
少女的身躯日趋成熟,猝然冲上来还是颇有些力道的。
谢霁身子被她压得前倾,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左手迅速反托住趴在背上的谢宝真,右手撑着地稳住身形。虽是如此,他非但没有丝毫不耐,反而翘起了唇角。
片刻,谢霁反手托住谢宝真的腿将她背起来。盛夏之夜,少年垂着头,鼻尖有细密晶莹的汗珠渗出,两束黑发从耳后垂落,柔柔地垂下胸前,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走了几丈远,谢霁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那疼也是甜蜜的,他嘴角翘起一个无奈宠溺的笑,低低道:“宝儿,把银鞘匕首拿开些。”
谢宝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贴得太紧,腰间的小刀硌着人了。
她单手调整了一番小刀的位置,歉意道:“好些了么?”
少女的声音轻软,像是撒娇,呼出的气息羽毛般掠过他的耳廓。
谢霁的呼吸沉了些,偏生背上的姑娘还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般,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道:“九哥,你的耳朵红了呢!”
“宝儿,别闹。”谢霁一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话。
他停下步子,将谢宝真往上颠了颠,仿若背着此生最甜蜜的责任,一步一步,走得稳妥有力。
街边的小贩忙着收摊,没有谁留意这对恣意情深的有情人。
谢宝真将脑袋搁在谢霁的肩上,用袖子给他拭去额角的汗珠,意犹未尽道:“以后我还要来和你放莲灯,每年都要来。”
谢霁低低‘嗯’了声。
正是情浓之时,谢宝真脑中有数不尽的念头,又继续笑道:“中秋要和你赏月,除夕时要和你看烟火,每一个重要的日子,我都要九哥陪在我身边。”
那一定是极美的未来。
谢霁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好。”
夜风徐徐而来,道旁檐下的灯笼摇曳,在这橙黄的光河之中,白衣少年背着红裙少女跨过倒映着星空的水洼,跨过足下的金粉,朝着百味斋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谢临风和谢淳风两兄弟转过街角,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自家视若珍宝的妹妹,趴在他们最不愿接受的少年背上,两人言笑晏晏,那种亲密旖旎,不是寻常兄妹之间该有的。
最担心的一幕,终究是出现了。
兄弟二人同时停了步伐。谢淳风率先有了反应,皱起英气的眉就要往前冲。
谢临风一把将他拉回街角的阴影处藏好,嗓音没了一贯的笑意,苦恼道:“淳风,你要干什么?”
“放开!”谢淳风面色少见的凝重,甩了甩手沉声道,“我去问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