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兄书——布丁琉璃
时间:2020-02-25 10:29:01

  “冷静些。”谢临风按住谢淳风的肩,压低声音道,“他们在家不曾有逾越之举,说明暂时没有做好坦白的准备。何况万一只是我们想多了,你贸然冲出去,怕是会吓到宝儿。”
  谢淳风依旧皱着眉,不过到底冷静了些,靠着墙抱臂道:“你打算如何?”
  谢临风负手,指腹几番摩挲,淡然道:“等他们出来罢。”
  而前方不远处,谢霁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抬首朝前方黑漆漆的拐角望去。
  谢宝真见他停下,问道:“怎么啦?”
  谢霁很快收回目光,神色如常,摇了摇头道:“到了,下来罢。”说罢,他蹲身,将谢宝真放回地上站稳。
  上楼不能像出来那般爬墙翻窗,难度太大,谢霁便领着谢宝真从百味斋大门入。
  百味斋快打烊了,伙计正在一楼收拾碗筷打扫,而谢府的两个护卫等得无聊,一人一碟瓜子坐在木楼梯口边嗑边聊。见到两位主子从外边进来,两名护卫俱是大惊,腾得站起身看了看身后,又看看了一前一后进来的谢宝真和谢霁,不敢置信道:“郡主,九郎,你们不是在房中的么?怎么……”
  谢宝真很难解释,支吾半晌道:“不要管那么多了,快回府罢。”
  护卫去后院赶了马车过来,谢宝真正盘算着过几日再溜出来玩,谁知与谢霁一出门,便见谢临风笑吟吟地站在车边,朝谢宝真颔首道:“宝儿!”
  谢淳风也在,拧着眉,似乎颇有心事。
  谢霁顿住步伐。
  谢宝真也愣住了,心脏骤缩,有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半晌才小声道:“五哥,淳风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爹娘不放心,让我们接你回府。”说罢,谢临风命两名护卫,“马车交给我,你们自行回去罢。”
  护卫们齐齐抱拳,转身步行回府了。
  谢宝真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有无逾矩之处,可直到回了谢府,谢临风都依旧是温润带笑的模样,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她便也放下了心。
  何况兄长们对她向来有求必应,即便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波折。
  反正,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嘛!
  伴随着梦里的莲灯,谢宝真一夜安眠。
  她不知道的是,有人心事重重,一夜枯坐到天明。
  第二日清晨,一向清净的翠微园响起了敲门声。
  谢霁仍穿着昨夜的衣裳,发冠整齐,似是一夜未睡。他手捻着风干的桃花枝坐在窗边案几旁,垂眼端详着。
  听到敲门声,他眼中并无一丝波澜,似是早料到如此,只冷淡地将春祭那夜保存下来的桃枝插回瓷瓶中,起身推门出去,跨过庭院,闭目整理了一番神色,放拉下门闩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暗红常服的谢临风。
  他依旧负手笑着,颇有君子之态,温声道:“阿霁,我可否能与你一谈?”
  谢霁的手从门闩上垂下,嗓音比平生更为沙哑暗沉,侧身道:“我以为,来的会是谢淳风。”
  谢临风问:“昨夜,你知道我们在街角?”
  “听到了声音。”谢霁毫不否认。
  “你比我想象的厉害。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谢临风跨进了门,闲庭信步般道:“昨夜睡不着的绝非你一人。淳风权衡了一夜,最后同我说:只要宝儿喜欢的不是奸恶之人,管他王子皇孙,他都由着她。淳风是真的宠爱宝儿,我也疼爱妹妹,只是疼爱的方式和淳风不一样。”
  谢临风伸手,碰了碰头顶紫薇花上垂落的晨露,笑道:“我宁愿她一生平庸,也不愿她做那扑火的飞蛾。”
 
 
第46章 
  “你们何时在一起的?”谢临风没有进屋,只望着紫薇花上凝结的露水,负手叹道,“根据你们近期的表现揣测,约莫不超过半年,对么?”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谢霁并未否认,颔首道:“是。”
  谢临风背对着他问:“是喜欢她,还是利用她?”
  风起,有鸟雀扑腾着翅膀飞过。
  谢霁眸色沉沉,喑哑道:“我若是利用她,事情闹得越大对我越有利,何须瞒着你们?”
  “也对。”谢临风微微颔首。
  思忖片刻,他转过身望着谢霁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说,“当初你的嗓子被人毒哑是真,来谢府后却依旧装作口不能言,却是假的;你说你七岁以前的事全忘了,也是假的;说你流浪平城,以乞食、打杂为生,亦是假的……阿霁,你的骄傲不允许你乞讨,那时初见你我便知道,一个以乞讨为生的孩子不会有那般挺直的腰板和猜不透的眼睛。”
  谢霁微微蹙眉,继续听他说下去。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揣测,毕竟你在平城生活过的痕迹被抹消得很干净,不曾留下丁点儿异常。可反过来想,一个普通孤儿再如何,也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干净过了头反而不正常。”
  谢临风微笑着,继而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四岁的孩子是如何在纷扰乱世中生存下来的?直到去年春祭,我们为了给宝儿出气而追捕仇剑,无意间听他提到一句‘若不是被我那好徒儿刺了一刀’,我才恍然,他口中的‘徒儿’大约就是你。”
  谢霁静静地望着他,没说话。
  可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谢临风并不介意,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十四年前,谢侍郎狸猫换太子,用自己的幼子代替你死在了玉昌宫的大火中。可惜,他心甘情愿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依旧未曾换来娘娘的丝毫信任。出了洛阳城,仇剑奉娘娘遗命杀了谢侍郎全家上下灭口,并从马车中将你带走,悉心教导你复仇之道,让你长成之后借谢家之势完成淑妃娘娘当年没有完成的事……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你与仇剑闹翻了,师徒俩反目成仇。这其中的缘由我无从猜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仇剑将你藏了那么多年,谢家几乎掘地三尺都不曾获得过你一丝半毫的消息,三年前却突然查到你在平城的下落,这其中必定是仇剑在推波助澜。也就是说,你被父亲寻回谢家,或许还包括秋狩、春祭的意外,全是在他的计划之内。”
  晨露从叶尖上滴落,谢临风的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淡然。他敛了笑意,直视着谢霁的眼睛缓缓道,“阿霁,你骗了我们。”
  很久以前谢霁便看出来了,英国公的两个儿子中,最聪明、最厉害的不是武艺超群的谢淳风,而是常年以笑示人的温润君子谢临风。
  谢临风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度和思虑能力,能推演洞悉一切,字字句句皆是一语中的。
  谢霁不否认,不退让,不屈服。
  他说:“我对宝儿,是真心的。”沙哑的嗓音,有如千钧之重。
  温和成熟的青年,与剑一般锋芒毕露的少年对峙,目光与目光碰撞,谁也不愿妥协。
  “我相信你说的喜欢宝儿,并不是在撒谎。说实话阿霁,蛰伏这么多年瞒过所有人下一盘大棋,并非易事,更遑论你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从旁人的角度看,我很是钦佩你的忍耐力和计谋,但若从兄长的角度将妹妹嫁给你,我却是万般的不情愿。”
  日出屋檐后,清冷的院中投射出三尺暖光。
  谢临风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厌恶或是鄙弃,而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
  此刻,他不是周旋于宾客、礼仪之间的翩翩鸿胪寺卿,也不是才高八斗、聪慧无双的谢家五郎,他只是一位平凡的兄长,面对着同样为爱匍匐的平凡少年,言辞复杂道:“阿霁,你的棋局还未下完,一旦离开谢府的庇佑便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这样的身份,我如何放心将唯一的妹妹交给你?宝儿跟着你,是看不见未来的。”
  ‘宝儿跟着你,是看不见未来的’……
  只此一句,便令谢霁心脏骤缩,尖锐地疼。
  谢临风真是擅长击人软肋,说出的话一针见血。
  “我们,可以有未来。”
  喉咙受损的少年咽了咽嗓子,眼睑下有淡青的疲惫,却依旧挺直了背脊,像是一个与全世界为敌的斗士,字字句句艰涩道,“我想与她站在同等的高度。我会,用命去爱她。”
  谢临风在谢霁的眼中看到了凝重和执着,那么地不顾一切。
  他似是叹息,温声道:“你还是太年轻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命,若是连爱自己都做不到,又怎会去爱别人呢?你的命悬在刀尖上,保护不了宝儿。”
  谢霁攥紧了手,决然道:“我答应过她,会陪她一起走下去。”
  谢临风陷入了沉默。他很清楚,这件事他与谢霁都没有错,错的是双方的立场。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支持你们。”顿了顿,谢临风道,“但也不会以伤害宝儿的方式棒打鸳鸯。我希望你明白,路还长着,你最大的阻碍不会是我。”
  双方都是聪明人,言尽于此,该懂的自会懂得。
  谢霁明白谢临风的意思,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不可能再放手了。
  宝儿就是拴在他身上的最温柔的镣铐,是他的全部善念,没了她的垂爱,他大概会疯。
  “对了,还有一句话: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要伤害宝儿,这是谢家的底线。若是没有自信护她周全,劝你听我一言,趁早放手。”说完这句,谢临风这才迎着金色的朝阳,踱步出了翠微园的大门。
  谢霁独自站在庭院中,一身白衣映着身后热烈绽放的紫薇花,明明是盛夏时节,却仿佛察觉不到暖阳的温度,眸色深沉如夜。
  谢宝真一觉睡到大天亮,并不知从昨晚到今晨的时间里,自己最亲的兄长与最爱的少年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交锋。
  今日也像过去的十五年一样,明朗快乐,不见一丝阴云。
  到了用朝食的时辰,谢宝真照例是在侍婢的簇拥下进厅用膳,谁知一进厅门,便见两位亲兄和谢霁各据一方,皆是黑着眼圈沉默不语,似是没有睡好。
  这就奇怪了,莫非他们三人一同失眠?
  “五哥,淳风哥哥,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谢宝真与他们打了招呼,又走到谢霁案前蹲下,担忧道,“九哥,你也没睡好么?眼睛里都有血丝啦!”
  谢霁眉间的霜雪暖化,选择将一切压力咽下,轻哑道:“苦夏,睡得不□□生。”
  “那我回头给你送些熏香过来……”
  “宝儿!”
  谢淳风打断妹妹的话,随即起身道:“宝儿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有什么话还需要出来说呐?”谢宝真跟着谢淳风出了大厅的大门,站在红漆廊下笑问道,“是秘密吗?”
  谢淳风倚着柱子抱臂,抬起英俊的眉眼朝屋里望了一眼,与谢霁的视线碰着,又各自调开。
  他看到妹妹眼里纯净的笑意,心中动容,斟酌了许久方淡淡道:“宝儿,婚姻大事定要擦亮眼睛,莫要被甜言蜜语和假象蒙蔽。我不求你所嫁之人大富大贵,但必定要心地良善,懂得疼你爱你。”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谢宝真开了情窍,许多事情已无法像往年那般懵懂坦然,闻言脸上燥热,忙不迭转过脸去以手扇风道,“这些不用你说,我自会分辨。你且放心,我喜欢的人必定待我极好,就像哥哥们待我一样……”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自己与谢霁的关系还未做好公布的准备,便忙改口道:“我是说我将来喜欢之人,不是现在!现在我没有喜欢谁!”
  满脸的欲盖弥彰。
  谢淳风并未戳穿她那无伤大雅的谎言,只温和了面色,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就像儿时那般,低声道:“既是这样,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喜欢。他若真心对你,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撑着;若是对你不好,我亦会让他付出代价。”
  闻言,谢宝真眼睛一亮,“真的?喜欢谁都可以?”
  “若是宝儿选择的路已是艰难,我这个做兄长便不该再加重你的负担。”谢淳风意味深长道,“只要不触犯律法纲常,只要他不是奸恶之人,哥哥都由着你。”
  谢宝真并不知道昨晚兄长们看到了什么,也不知今天早上已掠过了一场怎样的交锋。
  她听不懂兄长的言外之意,谢淳风却是扬了扬嘴角,放缓声音道:“没关系,你迟早会懂的。”
  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谢临风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是一种爱;谢淳风将她的快乐放在首位,也是一种爱……这两种爱并不冲突,亦难分高下。
  无论前方路途坎坷,有家人在侧。无论风雨多大,抬头有伞,这便够了。
  不多时,谢霁看到谢宝真欢天喜地的入了座,紧绷的身形稍稍松懈。
  看来真如谢临风所说,谢淳风没有为难妹妹的想法。但同时谢霁也知道,风波比预算中来得更早些,谢乾和梅夫人很快会知晓一切……
  而他的羽翼,还不足以将心爱的姑娘完全庇护住。
  八月中,三秋桂子飘香,又是一年中秋团圆夜。
  谢府挂了新灯笼,做了拜月饼,满桌瓜果飘香。
  府上侍从来来往往,很快布置好了一切,厅堂烛火亮如白昼,窗纸案几满目簇新,直到菜式都摆齐了,谢乾和梅夫人才姗姗来迟。
  近几日,谢宝真察觉到了爹娘有心事,饭桌也不似往常那般热闹开怀了,去问母亲,梅夫人却不说是为何事烦恼,只望着谢宝真叹气,眼中似有忧愁。
  好在今日二老面色如常,想来问题都解决了,谢宝真便也跟着轻松了不少,家宴上还多喝了一杯葡萄酒,熏得雪腮绯红,更添娇俏。
  用过膳,谢宝真拉着兄长们一起玩射覆。
  她抓了一把铜钱罩在碗下,让谢霁猜铜钱几何,若是猜不出,便可旁击侧敲问她些提示。猜中了,则可赢去碗下的钱银。
  可每次提示不过三遍,谢霁必能推演出碗下的铜钱数量,一个铜板都不会差。
  谢宝真既佩服又不服,输了一把又一把,小钱袋都瘪了,仍是不肯放弃。谢霁眉眼带笑,将赢来的钱堆成一小堆,待她玩够了再还给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