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兄书——布丁琉璃
时间:2020-02-25 10:29:01

  “上来,我就在这等着。”仇剑没有动,于悬崖顶峰冷冷地俯视他。
  又过了三刻钟,谢霁实在支撑不住了,手一松从悬崖半空摔了下去,跌进了下方结冰的小河里。他胸腹处被嶙峋横生的石头划破,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抹伤痕。
  当时伤有多重、有多痛,谢霁已然忘却了,只记得天黑了,路上没有灯火,他高烧不退,那个冷酷的男人抱着他跑了十多里山路去了镇上,大晚上敲开了药铺的门,将一袋带着暗沉血迹的碎银扔在柜台上,急促地命令那老大夫:“救活他!”
  仇剑将他抱得很紧,冷硬如鹰隼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类似焦急的神色。
  谢霁烧得两颊通红,看见仇剑铁青的下巴和急促起伏的胸膛,恍惚间竟然尝到了类似父爱的错觉,只觉得师父是那般高大。
  但谢霁伤一好,仇剑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继续逼着他爬悬崖。
  第二处伤,发生在十岁那年。
  从谢霁七岁起,仇剑便花重金请了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为他启蒙。因为每次来村里教学都要走许久的路,老秀才要价很高,仇剑眼也不眨便答应了。
  谢霁也不知道仇剑哪儿来那么多的银子,只偶尔连着好些天仇剑都不在家,十天半个月后再回来,身上必定溅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再将同样沾着暗沉血渍的银子一颗一颗锁进箱子里,作为谢霁下个月的学费和日常开支。
  谢霁比同龄人早熟,早在一两年前便已能猜到自己的师父外出得来的,多半是不义之财。
  大约是孩子心性,他对读书习字越来越厌恶,总觉得老秀才每月从仇剑手中拿走的银两,带着无数亡灵的冤魂怨气。
  “我不想读书了,师父。”那天秋风冷冽,谢霁对仇剑说,“您让徐夫子走罢,以后不必再来。”
  仇剑正坐在门槛上拭刀,闻言动作一顿,冷冷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讨厌这些‘之乎者也’!”谢霁赌气地说。其实,他更讨厌仇剑每个月所得的,带血的钱银!
  仇剑像是没听到他的怨气般,继续拭刀道:“你娘将你托付与我,让我将你培养成材,将来回洛阳复仇。读书,可以增长你的智谋。”
  “我娘、我娘……你说我娘读了那么多书,不也一败涂地么!”
  十岁的男孩叛逆、倔强,敢于和一切作对,却不知承担作对的后果。
  天色黯淡,一只草鸡蹲在篱笆上咯咯打鸣,徐夫子拿了这个月的学费,正眯着眼在后院中喝茶,对前院的争执一无所知。
  许久,仇剑回首,冰冷的眼睛盯着谢霁,漠然道:“你想清楚,真不想读了?”
  谢霁张了张嘴,说:“不想!”
  “好。”仇剑点点头,起身去了后院。
  等到谢霁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他看到徐夫子的脖子以一个奇怪扭着,就像是有人生生将他的脑袋反拧过来似的,断裂的颈骨从皮下支棱出来,倒下时还瞪着浑浊的眼,直勾勾地望着谢霁的方向。
  谢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仇剑杀人,骇得直往后退,绊到石头跌坐在地上。
  “师、师父,为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嗓子像是被人扼住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命握在你的手里。当你不需要他时,他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能去死。”
  “就不能……放他走吗?”
  “走?你大概忘了你是怎样的身份,若是他走漏了消息,死的恐怕就是你了。”
  仇剑擦了擦手,冷声吩咐,“把他丢入山沟,当做坠崖而亡。”
  谢霁摇头,转身就往门外跑。
  “没用的东西!”
  仇剑一刀飞过,划破谢霁的臂膀。鲜血横流中,仇剑警告道:“既是不肯学治人之道,那便由我教你杀人之道。若是不肯好好学,死的人会更多。”
  再后来,十二岁出师,仇剑送了谢霁一份‘大礼’。
  一个哑了的、身无分文的少年该怎样于世间活下去?没人告诉谢霁答案。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刘家村,呕着血流落街头,嗓子日复一日生吞火炭般疼痛。十月的凄风苦雨,他又冷又饿,发着高烧,一咳就是一滩黑血,就当他以为自己要像野狗一样死在这肮脏的角落里时,有个举着纸伞、一身华贵男人朝他伸出了手……
  男人给了他两个包子,说:“饿坏了罢,快吃!”
  “这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可信。”
  仇剑的话宛如梦魇盘桓,嗓子火烧火燎地灼痛,谢霁眼皮掀开一条缝,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却不敢伸手去拿。
  “别怕,你个身无分文的小乞丐,我还会给你下毒不成?”男人笑得很是讨喜,将伞往脏兮兮的少年头上移了移,体贴道,“吃罢!”
  终究是生的渴望盖过了一切犹疑,谢霁抢过那两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再后来……
  再后来,谢霁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浑身酸软,他死狗般躺在铁笼子里,被卖给了风月楼的老鸨。
  “虽然是脏了些,但皮相是一等一的好!等着罢,再过个两三年,你就该知道这几两银子出得值啦!”一身华贵的男人掂量掂量手中的银袋,朝笼子里的少年轻蔑一笑,依旧撑着纸伞离去,寻觅下一个的目标。
  谢霁在风月楼中挨了不少毒打,但他不曾显露身手,只是默默忍着,任凭仇恨在心中燃烧。等到所有人都对他放松警惕时,他一把火烧了销金窟,浑身是血地逃了出来。
  再再后来,他遇见关北,去了恶名远扬的地下帮派,杀了当初用包子骗他的人贩,杀了欺辱他的帮派头目……每一次从血海尸堆中站起,他身上都有心伤增添,慢慢的,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烛台已快燃烧殆尽,火光晦暗,谢霁的声音沙哑低沉,有些阴森,叙述的时候漫不经心,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些过往已经超出了谢宝真的认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谢霁眉目沉沉,有些懊恼:不应该说的,还是将她吓着了。
  “有点儿。”谢宝真睁着浑圆的眼睛,湿漉漉泛着水光,细声说,“我竟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九哥过去受了那么多苦,每一次每一次,都几乎是灭顶之灾。
  这样糟糕的命运,他怎么撑下来的啊!
  谢霁身形僵硬,五指攥紧,抿着唇许久才调开视线,自嘲般道:“早说过的,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不堪。”
  谢宝真抱紧了他的臂膀,摇了摇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难受地说:“不堪的是宿命。”
  谢霁浑身一紧,感觉到肩上隐隐有些湿热,洇湿了一块。
  意识到那股湿热是什么,谢霁喉结几番抖动,伸手去摸谢宝真的眼角,艰涩道:“宝儿?”
  谢宝真红着眼睛,死死地将脸埋在少年的颈窝,不让他看自己哭泣的模样,只带着鼻音问:“九哥,你恨这个世界吗?”
  许久,谢霁抬手回拥住她,在她发间轻轻一吻,低低说:“原本恨过。可每次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便忘记该如何去恨了。”
 
 
第43章 
  谢霁已经尽可能地美化回忆了。
  当年所遭受的一切,他只是说出了十之六七,至于那些烙铁、羞辱、每一场以命相搏的厮杀,却是一字未提。
  可即便如此,依然让他的小姑娘吓得落了泪。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乞怜,也不是为了开脱。”将灭未灭的烛火中,谢霁微微侧首,与谢宝真的脑袋抵在一起,轻而沙哑地安慰她,“为我哭,不值得。”
  谢宝真摇了摇头,揉着湿红的眼睛说:“九哥,忘了过去罢。这世上以苦难为借口自甘堕落的人很多,但我很庆幸的是,你没有活得和他们一样。”
  谢霁嘴角微微一动。若是没有遇见宝儿,若不是这个娇气温软的小少女不遗余力地贴上来温暖他,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呢?
  大概真同仇剑期望的那样,借着谢家的势力重入皇族,再过河拆桥覆灭谢家,在诡谲如云的朝局中掀起腥风血雨罢!
  而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他不再为仇恨而活,只为怀中这个干净温柔的少女折腰。
  两人于榻上静静相依,少年人青涩纯粹的情感交织起伏,汇成这抹夜色中最温馨宁静的甜蜜。
  后巷有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音一慢三快,拉长声音惺忪道:“夜半鸡鸣——四更天!”
  见身边的少女久久不曾说话,谢霁以为她还在难受,不由低眉侧首,带着柔软的爱意唤道:“宝儿……”
  谢宝真将头搁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臂膀,竟是闭目睡着了。
  她还穿着谢霁的外袍,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唇珠下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纤长卷翘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袍子宽宽松松地裹住她娇小的身形,有着稚子般的天真静谧。
  谢霁一怔,没忍心叫醒她,只伸手在她眼角轻轻一抚,抹去那点残留的湿意。
  静坐片刻,谢霁轻手轻脚地为谢宝真除去那件宽大碍事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脖子和后脑勺,让她平躺在榻上,再蹲身为她除去绣着粉莲的银缎面绣鞋,将她的腿也一并挪上床。
  少女的脚很是小巧,即便隔着素白干净的袜子,也能感受到她脚踝的精致纤细。
  大概是被吵醒了,谢宝真从鼻子里小小地哼了声,像是幼猫的嘤咛。
  谢霁深沉了目光,心中从未有过的柔软,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动作放得更轻些,慢慢展开被子为她盖上。
  可谢宝真睡觉并不老实,刚盖好被子没多久,就被她三两脚踹开。初夏的深夜还残存着春的凉意,谢霁复又给她盖好,又被蹬开……如此三两次,谢宝真总算安生了,抱着被褥的一角沉沉睡去,松散的头发垂在脖子和枕头上,像是黑色的缎子流淌。
  谢霁舒了口气,出门冲了个凉,才敢继续回榻边守着她心爱的姑娘。
  他披着一身的水汽,垂在胸前的发尾还带着湿意,眉眼也像是浸透了夜色般深邃温柔。
  烛火滴蜡,即将燃到尽头,光线也变得摇曳晦暗起来。榻上酣睡的少女有着极黑的头发和白里透红的幼嫩肌肤,微微歪着头吐纳呼吸,是全然不设防备的样子。
  鬼使神差的,谢霁也脱下靴子,带着一身清冷的水汽合衣躺在了谢宝真身侧。
  榻边空余的位置不甚宽敞,他先是平躺着,侧首望着谢宝真的睡颜,但觉得这般姿势不甚方便,又轻轻挪动,换成了侧躺。
  正看得入神,谢宝真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自动拱入他怀中,将手搭在他腰上,抱着他喃喃唤了声:“九哥,别怕……”
  这一声酥软入骨,温香满怀,谢霁呼吸一窒,方才的冷水澡险些白冲。
  他闭目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顺势在少女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吻,抚了抚她绸缎般的黑发,拥着怀中的少女轻轻合上了眼睛。
  谢霁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了。梦中很干净,没有厮杀和血腥,只有淡淡的甜香。
  快到卯时,他准时睁开了眼。
  窗外暗沉沉的黑夜已转变为黛蓝,巷子深处隐约传来雄鸡唱晓的声音。纵使是万般不舍,谢霁也只能轻轻摇了摇谢宝真的肩,喑哑道:“宝儿,该回房了。”
  天快亮了,侍婢仆役们再过两刻钟便会陆陆续续下榻扫洗准备,若是被她们撞见谢宝真一夜不在房中,难免会引发风波。
  见怀中的少女没动静,谢霁又唤了声,这次更温柔了些,低哑道:“乖,宝儿,回房再睡。”
  谢宝真睡得正沉,哪里肯起身?
  当即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搂着谢霁的脖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那一刻,谢霁心中软得不行,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分崩离析,只想搂着她睡到大天亮,管他事发后是什么风什么雨!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宝儿都没有能力承担感情败露后带来的后果。
  几度深呼吸,他狠了狠心先行下榻,利索地穿戴整齐,这才屈膝半跪在榻边,倾身吻了吻少女的眼睫,“宝儿,再不起来,就要被人发现了。若是得知你来我房中过夜,梅夫人会生气。”
  谢宝真果然怕她母亲。
  还未彻底清醒,她已揉着眼坐起,含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谢霁伸手给她理了理松散的鬓发,温声道:“卯时了。”
  烛火燃到尽头,已经熄灭。
  夜色和晨曦交接的昏暗中,谢宝真坐在榻上,任凭谢霁给她一只只穿上绣鞋。待清醒些,她懵懵懂懂地打量这间冷清简洁的卧房,说:“我忘了昨夜来了翠微园,还以为是在自己房中呢。”
  她睡醒后的嗓音软而慵懒,谢霁不禁笑了声。
  给她穿好了鞋,谢宝真却不愿下榻,只垂着头细声问道:“九哥,我们就不能向爹娘坦白,光明正大地谈情说爱么?总这般偷偷摸摸的,好不尽兴。”
  一句话问得谢霁心中酸痛。
  这个锦衣玉食的少女若是和其他任何一位家世清白的少年相恋,断不会有这般烦恼。
  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仰首看着榻上的姑娘,歉疚道:“我答应你尽快,可好?”
  黑暗中,谢宝真看不清谢霁的神色,却听出了他沙哑语调中的隐忍和挣扎,再联想到九哥凄凉的过去,不由心一软,顺从地点点头说:“那你抱我一下……抱完,我便安心回房去。”
  话还未说完,谢霁已撑起身给了她一个沉稳有力的拥抱。两人都是贪恋地汲取彼此身上的温暖,久久不愿分离。
  直到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谢霁才拉着谢宝真的手,依依不舍地送她回自己的厢房。
  女眷的内院和翠微园之间隔着一道墙和一个宽敞的后院。两人借着黛蓝的天色掩护,悄悄从翠微园出,沿着回廊穿过后院,谁知行至月洞门下时,隐约听到内院处有仆役交谈的声音靠近,似是膳房的厨娘们在讨论今早朝食的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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