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兄书——布丁琉璃
时间:2020-02-25 10:29:01

  朱雀桥下,谢宝真停止了祝神舞,喘息着将目光落在人群中。
  她在寻找谢霁的身影。
  视线一寸寸挪移,像是心有灵犀般,最终定格在街边某处。
  只见攒动兴奋的人群中,谢霁依旧一身白衣挺立,谢宝真看不清他的面色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含蓄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周围人群躁动不已,只有谢霁安然不动,仿佛洪流之中的一寸安宁。
  视线交接,霎时灯火淡去,喧嚣停歇,世界仿佛黯了颜色,唯有车上街旁对视的两人有着最清晰明亮的色彩。
  好像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又好像是须臾一瞬,谢宝真心中酸酸涨涨的一片,缱绻而又温暖,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阴霾皆散尽,山海俱可平。
  定了定神,谢宝真轻轻一笑,将手中的花枝朝白衣少年所在的方向抛去!
  “抛花枝了!抛花枝了!”
  如滴水入油锅,人群忽的沸腾起来,人们争相推搡,伸长手去抢那束鲜艳欲滴的桃花。
  谢宝真不由绞紧了手指,颇为紧张地注视着花车下的躁动。人实在太多了,她担心九哥抢不到花枝……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谁爆发出一阵惊呼:“他抢到了!是个少年!”
  接着,人群中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高高举起,宣示主权般,任凭桃花枝在他指间灼灼绽放……
  是九哥!他抢到了!
  顾不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宝真高兴得直拍手,笑了起来。
  “这小桃花真是明丽可爱,谁家姑娘?可有婚配?”
  “嗨,你还不知道吗?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呀,不是咱们这种人能肖想的!”
  “抢到花的少年又是哪个?这般好运,不知羡煞多少洛阳子弟呢!”
  “……是花神的情郎罢?没见着他接到了花,小桃花高兴成那副模样么!”
  周围人议论纷纷,不知多少艳羡的、嫉妒的目光纷纷投射而来,谢霁俱是置若罔闻,只将那枝还带有她指尖体温的、馨香的桃花置于鼻端轻轻一嗅,嘴角止不住上扬。
  这是他这辈子收取的,最珍贵的馈赠。
  亥时,春祭结束,花车绕回了皇城大门。
  来不及洗去脂粉、脱下祭服,谢宝真匆匆下了车,对前来迎接的元霈道:“霈霈,这身春祭百花祭服可否延迟几刻钟归还太常寺?”
  元霈有些惊异于她的提议,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何要延迟?”
  “劳烦霈霈给我挡两刻钟,我有件事要做,去去就来!拜托啦,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定还!”说罢,谢宝真一手按着沉重的百花冠,一手提着繁复的裙子,带着窸窸窣窣的铃声一路朝铜锣街胡同口跑去。
  谢澜抱着琴过来,不见谢宝真的身影,便朝元霈躬身一礼,清冷道:“长公主殿下,不知可否见着舍妹?”
  “她……”元霈叹道,“她有急事,稍后便回。”
  ……
  春夜清风拂面,凉而不寒,星空浩荡,明月如纱,空气中氤氲着甜腻的花香。
  因春祭浩大,万人空巷,此时僻静的胡同小巷反而廖无人烟。谢宝真气喘吁吁地跑到铜锣街第一条胡同口,只见光影晦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形背对着她站立,早已等候多时。
  是谢霁。他的手中,依旧拿着谢宝真抛下的桃花。
  谢宝真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疾走如此,还是有别的缘故。她放缓了脚步,尾音上扬唤道:“九哥!”
  谢霁闻声,缓缓转过身,看到花冠长裙的漂亮少女逆着光朝他一步步走来,明艳矜贵不可方物。他情不自禁柔软了目光,哑声问道:“宝儿,为何唤我来此?”
  谢宝真笑着说:“我说过的,要给你惊喜。”
  谢霁捻了捻手中的花枝,嘴角轻扬道:“你的惊喜,我已收到。”
  “并非这个!花枝只算得上小礼物,不是惊喜。”说话间,谢宝真已在谢霁面前站定,两人相隔三尺月光,静静对视。
  “九哥,我知道你以前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但是没关系,从今夜开始,一切都会转变。”说罢,谢宝真摇了摇手铃,摆出祈福的姿势,眼中蕴着温柔笑意道,“听说跳祝神舞可以消灾纳福,我要专程为你跳一曲,把毕生福运都赠予你!”
  她雪腮微红,也不知是染了胭脂还是血气上涌,低低补充道:“这支祝神舞,只为你一人而跳!从今往后,愿天神庇佑九哥顺遂平安,永无伤痛!”
  私自穿着祭服起舞有悖礼仪,谢霁未料她匆匆而来竟是为此事,心中一动,哑声道:“宝儿……”
  谢宝真并非玩笑,在谢霁惊愕的目光中,她屈膝一礼,抬臂摇铃,旋转间百花裙层层绽放。
  狭窄的胡同内,少女身披一袭月色,眉眼含笑,绕着谢霁一步一步起舞摇铃,每摇一下便念一句祝词:“天穹苍苍,山川神明,花神赐福,诸君聆听!”
  叮铃——
  “来假来飨,造福无疆;生灵万物,辟邪纳祥!”
  叮铃——
  “往事皆散,去痛无伤;庇佑九哥,福瑞无疆!”
  少女的嗓音清灵好听,近在耳畔,谢霁的目光跟着谢宝真的步伐挪动,漆黑的瞳仁中仿佛酝酿着浩瀚星辰。衣袖翩飞,裙裾摆动,她像一只翩然的蝶落在心间,谢霁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桃枝,喉结滚动,压抑太久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叫嚣着要冲破桎梏……
  他一生流离,恨过怨过,满身伤疤,满手鲜血,却在此夜得到救赎。
  她在为他祈福,为一个曾经无数次想过肖想她、占有她的,阴暗又卑劣的人祈福。
  犹记那年初见谢乾,平城冷冽的寒风中,那个刚毅严肃的汉子轻轻俯身与他平视,拍着他的肩道:“跟我走罢,阿霁。不要怨恨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只要活下去,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使你忘记苦痛,原谅宿命的一切刁难。”
  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使你忘记苦痛,原谅宿命的一切刁难……原来,竟是真的。
  叮铃——
  最后一声铃响,翩跹的裙裾停止,少女收势站立,两颊绯红。
  月色很美,她也很美,美得令人难以调开视线。
  胡同口的暖光明暗可见,谢宝真的眼神明媚清澈,仰首吐息如兰,凝望着他认真道:“众人皆说心诚则灵,这首祝神舞能庇佑众生。如今我为你而跳,愿天下福泽皆汇集于你一人之身……九哥,以后有我护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38章 
  谢霁四岁那年,命运赠予他的是一场阴谋和大火;
  谢霁十二岁那年,仇剑送给他的是一场背叛和一杯毒酒;
  再后来,有人向毒哑了嗓子的他伸出援手,却只是为了将他骗进了风月楼卖掉。于是他第一次动手杀人,满身鲜血地从销金窟中逃出,被人捡回,带去了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地下阴沟;
  十四岁,为了活下去他什么坏事都做,阴狠狡诈,残忍嗜杀,俨然成了平城低下帮派中最骇人听闻的魔头……
  如今第十八个年头,他堕于深渊之中,尝尽了世间磨难,本该心灰意冷,可偏有个姑娘守候在侧,生生捂热他冰冷的心脏,说要以天下福泽为礼赠与他。
  宿命何其可笑,赐予他最黑暗的夜,也给了他最明亮的光。
  “九哥,你怎么不说话?”见谢霁不语,谢宝真亦有些不安起来,低声道,“我知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惊喜,你兴许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我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些……”
  “宝儿,”谢霁打断她的话,声音很轻很哑,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般说,“这是我此生收到的,最大的惊喜。”
  拨云见月,谢宝真的眸子瞬间明亮起来,衬着眼尾的桃红,显得明丽无双,笑着道:“真的吗?九哥,你开心吗?”
  谢霁‘嗯’了声,嗓音别样撩人,说:“开心。”
  谢宝真只觉一月以来的疲惫俱是烟消云散,心中别样畅快。原来七公主所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是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竟是这般滋味。
  我喜欢九哥呢!
  谢宝真再一次于心中确定,喜欢他虽身处泥淖却依旧坚忍,喜欢他不经意间的笑意和流露的温柔,也喜欢他为护着自己而不顾一切的样子!
  许久,谢霁轻声问:“宝儿为何,要为我做这些?”
  自然是喜欢你,希望你好呀!
  答案呼之欲出,然而话涌到嘴边,却被胡同外纷乱的脚步声和喧嚷声打断。
  有灯笼的光隐现,继而传来几个少年人的嗓音,乱糟糟道:“我方才听到这边有祝神舞的铃声响起,想来花神就在附近!”
  “对,我好像也瞧见小花神离开祭祀队伍,朝这边跑来了的!”
  又有人高声道:“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仰慕花神舞姿,想结交一二!还请花神莫要害怕躲藏!”
  没料到这般局面,谢宝真有些急了,蹙起眉尖道:“他们耳朵怎的这般灵敏,竟跟着铃声寻来此处。九哥,怎么办?若是让人瞧见我穿着祭服偷偷溜来了这里,定会引起大乱的!”
  外头的人提着灯笼四处寻觅,若是直接从胡同里出去,便会与他们撞个正着,难免引发动乱。谢霁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一把拉住谢宝真的腕子道:“别怕,跟我走!”
  谢宝真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前一倾,被拉着朝胡同深处跑去。
  胡同外的人听到动静,一窝蜂涌来,追道:“这边有人!”
  谢霁的掌心很暖,是很令人安心的温度,仿佛值得将一切托付于他。谢宝真情不自禁跟着他跑起来,金铃随着步伐的起伏而清脆作响,衣袍翻飞,沉重的花冠几欲散落,呼吸急促,一颗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放纵。
  望着谢霁渐趋高大宽阔的背脊,她深知自己并非真正的‘花神’,而只是一个动了七情六欲的普通凡人。
  虽然心神畅快,但谢宝真到底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又穿着沉重繁琐的祭服,没跑多远便气喘吁吁跟不上谢霁的步伐。
  谢霁察觉到她的脱力,忽的停下。他回过身望了谢宝真一眼,将那枝桃花塞到她掌心,哑声道:“替我拿着。”
  谢宝真呼吸急促,两颊绯红,懵懵懂懂地接过那枝桃花拿在手里。正要询问他为何停下,却见他一手揽住谢宝真的腰身,一手托住她的膝弯一抄……竟将她整个人打横抱在怀中,继而快跑几步,踩着堆积的砖块跃上墙头,抄近道往皇城方向跑去!
  视野天旋地转,颠簸中,谢宝真不得不搂着谢霁的脖颈保持平衡。
  温柔的风拂过脸颊,远处长街灯火如龙,星空随着颠簸而一起一伏,谢宝真怔怔地抬眼,看到谢霁凸起的喉结和光洁俊美的下颌线条,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残月清辉落满屋脊,他的怀中很暖,谢宝真情不自禁搂紧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处,听那急促而又强劲的心跳声。
  九哥心跳好快,他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远了,追赶的人群早不知被甩到了哪个角落,皇城近在眼前,太常寺和司乐女官们正忙着做最后的交接收尾工作。谢霁跃下墙头,转身藏入僻静的拐角处,这才将怀中雪腮泛红的少女轻轻放下。
  谢宝真落地站稳,腿有些发软,一个踉跄扑入谢霁怀中。
  谢霁忙搂住她扶稳,两人视线相触,身形相依,起伏的胸膛贴在一起,热得发慌。
  一时间静谧无声,谁也没有舍得打破旖旎。
  巷子的墙内种着一株长了不少年头的杏树,粉白的枝丫从墙头横生而出,灼灼绽放于头顶。清风拂过,杏花摇曳,簌簌抖落花瓣,落在谢宝真的发间,也落在谢霁的眼里。
  大概觉得痒,谢宝真小狗似的甩了甩头,试图将满头的花瓣甩下,然而未果。
  谢霁见了,淡色的唇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抬手落在谢宝真耳后,微微前倾身子,似乎要在她眉间的桃花花钿上落下一吻……
  谢宝真眼睫微颤,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靠近的俊颜,不自禁抿了抿嫣红的樱唇。
  然而谢霁一顿,喉结滚了滚,只是轻轻拿下了藏在她衣领处的一朵杏花,道:“宝儿的礼物,我很喜欢。”
  喑哑的嗓音,别样撩人。
  黑夜中的白衣少年眼里蕴着朦胧的月色,有着惊心动魄的俊美。谢宝真看得入了神,不由想起了之前的梦境,梦里的谢霁红袍玉冠,穿着婚服的样子比现在还要好看。
  夜色太美了,很适合表露心迹。
  谢宝真脑中昏昏沉沉的一片,来不及多想,她睁着通透漂亮的眼睛,轻声道:“九哥,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你知道,我在梦里做了什么吗?”
  “什么?”依旧是低哑压抑的声音。
  “我梦见我……”谢宝真抿了抿红唇,忽的踮起脚尖,如同梦中那般飞速地在谢霁脸颊上轻轻一吻,细声道,“……亲了你。”
  那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一触即分。
  半晌,谢霁缓缓抬手摸上脸颊,那里有一个极为浅淡的、软香的口脂印。
  谢宝真不敢看他的眼睛,脸颊已是红得不行,一阵又一阵地发烫。
  谢霁的目光变得极为晦涩,仿佛有云雾翻涌,声音哑得不像话,低而艰难地问:“宝儿,你知道你方才……做了什么吗?”
  谢宝真不知道他这话是诘问还是别的什么,不由垂首点了点头,抠着手指道:“我知道。”
  方才不管不顾地亲上去,此时反应过来,连耳朵尖都泛了红,衬着白皙的颈项肤色,像是落在雪色里的一点梅红。
  但事已至此,害羞和懊恼都无济于事了,她索性豁出去,抬起湿润的眼睛直视谢霁,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是说‘兄长不能陪妹妹一辈子’么?你不说你不想做我兄长了么?我想了很久,有一个办法既可以让你摆脱兄长的身份,又可以和我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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