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被刀剑的铮鸣掩盖,夜空被热浪扭曲,连风都仿佛被染成了红色。
兵刃相撞,火花四溅,仇剑虽然只剩一条手臂,依旧有着无与伦比的强悍,竟能在连杀十数人后还能与谢霁打个平手。
谢霁旋身躲过他劈下的一刀,后退两步踩在屋脊上站稳。展目望去,永盛寺几乎烧塌了一半,火舌乘着东南风继续朝偏殿方向蔓延……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
想到此,谢霁足尖勾起瓦砾朝仇剑踢去,趁着对方横刀格挡瓦砾的间隙飞身一跃,接连数刀直将仇剑逼得连连后退,再横腿一扫,仇剑失了平衡,仰面坠下宫城高楼!
半空中有数条粗绳横亘,挂着几百盏花灯,仇剑并未摔死,而是弃了刀攀上绳索借力缓冲,继而滚落在受惊的乱民之中,被半路冲出的两个蒙面同伙搀扶走,消失在密集奔走的人流之中。
谢霁跃下城楼,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插,刀尖入地三寸,哑声喝道:“禁军统帅何在!”
禁军统帅李昼一身金甲,按刀而来,抱拳道:“末将在!”
“刺客朝铜锣街方向逃了,即刻封锁城门!”冷冷说完这一句,谢霁顾不得停留片刻,转而飞身下了宫城,从羽林军骑兵营中夺过一马,径直朝永盛寺方向奔去。
永盛寺门前一派混乱,官府救火的水车一辆接着一辆驶来,却只是杯水车薪,连僧人和民众都自发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之中,提着木桶来来往往,救火声、哭喊声、大火烧塌房梁的哔剥声混在一起,嘈杂不堪。
那滔天的焰火之中,隐约有高僧于莲台静坐,双手静谧合十,口中喃喃诵经。哪怕焰火焚身,那经声依旧如云中天籁稳稳传来,以身渡厄,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泰然。
混乱之中,隐约见梅夫人被官府和女眷们拦在寺门外。她发髻微乱,衣袍上沾着水渍,已然没有了平日的冷郁沉静,红着眼哭喊道:“宝儿还在里面!你们让我进去!”
“西朝!我的儿!”淮阴侯夫人更是歇斯底里,几度昏厥在地。
听到那声‘宝儿还在里面’,谢霁心中宛如刀扎般疼痛,几欲喘不过气来。
谢霁狠命勒住缰绳,顾不得躁动的马匹停稳便翻身下来。脚步一个踉跄,他扶着寺门外的六齿石象稳了稳身形,深吸一口气,推开前来阻挡的官兵,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海之中。
火,到处都是刺目的红色,皮肤几乎被灼烫得龟裂开来。
谢宝真和元霈缩在墙角,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在耀武扬威的两名刺客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倒在眼前,其脖子处还插着一把飞镖似的小刀,鲜血喷溅。
恰时傅西朝从昏迷中醒来,揉着僵疼的脖子坐起,睁眼便看见两名刺客的尸首躺在眼前,不由骇得连连后退,眨眨眼,复又望着谢宝真和元霈颤巍巍道:“你们好……好厉害!”
说话间吸到浓烟,他猛地呛咳起来。
见傅西朝误会了,谢宝真解释道:“他们两个不是我杀的……”
“是我们杀的。”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两人穿过火海滚入殿中,将身上披着的湿衣裳解下抖去火星。
谢宝真看清了他们的脸,不由瞪大眼:“沈姐姐……关北?”
“还好关北留了个心眼,算到他们可能会对你动手,这才循着你的踪迹找来。”沈莘重新披好湿衣裳,走过来扶起谢宝真,叹道,“要是再来晚一步,公子真的会杀了我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关北蒙上三角巾阻挡烟尘吸入,对沈莘使了个眼色,“这里快烧塌了,得赶紧带他们出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又一股热浪扑来,偏殿木质的大门尽数被火点燃,火舌朝着房梁屋顶迅速蔓延,满目都是灼痛的红色。
元霈紧紧攥着念珠,声音发哽道:“门口全是火,如何出去?”
“别说话,霈霈。”谢宝真瞥见佛像前那个插着莲花的大水缸,眸色一动,掏出手帕在水缸中浸湿,再打湿自己的袖子,折回去将湿帕子捂在元霈的口鼻上,“捂紧些,低头。”
说罢,用湿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
傅西朝恍然,学着照做。
关北看了眼蹲在地上捂着口鼻的三人,心道:他与沈莘最多只能带两人走,必须要放弃一个……
傅西朝好像读懂了他的眼神,被烤得干裂的脸赤红无比,捂着鼻瓮声道:“少侠,你带姑娘们走罢,我……我没事的。”说罢,还傻傻一笑。
“一起走。”谢宝真浑身干燥无比,连血液都快被大火烤干,哑着嗓子勉强道,“沈姐姐,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能行的!”
房梁彻底烧着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众人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正此时,一人冲破大火,逆光而来。
霎时,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谢宝真睁大眼睛,看到谢霁挺拔的身形如天神般降临面前,什么火光、浓烟的恐惧,都像是噩梦将醒般飘散远去。
沈莘像是见到了救星,笑道:“公子!”
“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关北的声线要凝重许多,咽了咽嗓子,方低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谢霁不语,抿着唇快步冲来,以最快地速度解下身上那件着了火的紫檀色外袍浸在水缸中。
热浪扭曲了视线,谢宝真的眼眶干涩发烫。她看到谢霁将这件浸湿的宽大袍子展开,如同张开最强劲有力的羽翼,用湿衣服紧紧裹住谢宝真娇柔的身躯,自己却整个儿暴露在烈焰之下。
傅西朝对祁王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见他不顾一切地禁锢住谢宝真,不由担忧,向前一步道:“殿下,你……”
“滚开!”谢霁嘶声低喝,眸色如刀,冷得可怕。
傅西朝从未见过如此阴狠的目光,不由一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霁将谢宝真打横抱起。
谢霁应该是一路从火势中冲进来的,不要命了似的,束发散乱几缕,被火烧得焦黑蜷曲,嘴唇干裂,脸上亦沾染了黑灰,就连那双抱起谢宝真的手上也是烫伤累累……可他却全然不察,满心满眼都是怀中的少女。
傅西朝好像懂了。
原来,祁王对谢宝真并非是阴谋的掠夺。
原来谢宝真所说的那个‘心上人’,竟然就是恶名满朝的祁王……
谢宝真从湿袍子艰难地伸出一只袖子——是方才打湿的那只,轻轻捂在谢霁口鼻处,颤声道:“别光顾着我,你怎么办?”
“我没事。”谢霁被烟熏的嗓子更为沙哑,几乎成了气音,艰难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还有霈霈和世子……”谢宝真呛咳起来。
“别说话。”谢霁朝沈莘使了个眼色。
沈莘立刻会意,走到元霈跟前道:“小娘子莫怕,我……”
话还未说完,又见一人从火中跃出。
此人一身银铠白袍,英姿勃发有儒将之风,不是谢淳风是谁?
谢淳风见到谢霁怀中的谢宝真,焦急的神色明显缓和了不少,继而看到缩在墙角的元霈,眉头又重新皱起,大步向前,拨开沈莘蹲下-身,将元霈打横抱起。
元霈咬牙,只怔怔地望着谢淳风的容颜,眸中隐隐泛起水光涟漪。
救美失败的沈莘一脸茫然,最后将视线锁定在呛咳不已的傅西朝身上。
“唉,将就一下罢,就你了!”沈莘拍拍手,矮身将傅西朝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傅西朝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下腾空……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这个姑娘家打横抱在怀里!!!
“沈、沈姑娘!这不妥……咳咳!不妥不妥,还请姑娘……咳咳!”
“嘘,少废话!闭嘴,抱紧我!”
沈莘不耐烦地打断傅西朝的唠叨,甚至还往上颠了颠手,抱着面色赤红的某世子健步如飞蹿出火场,跟随谢霁的步伐而去。
……
谢宝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只记得梦里也是一片烈焰的赤红色,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焚烧般灼痛难忍。
她咳了咳,迷迷糊糊道:“九哥……水……”
“水!”耳畔响起梅夫人颤抖的嗓音,“快拿水来!”
继而有什么人扶起自己,一股甘霖从唇边沁入。
谢宝真像是久旱逢露的小苗般活了过来,捧着水杯大口大口饮尽,直灌了四五杯水才恢复些许神智,慢悠悠睁开了眼。
视线模模糊糊的,好久才清晰起来,入眼便是梅夫人和黛珠的脸,继而是谢乾、谢临风,还有悄悄抹眼泪的紫棠……
没有谢霁和谢淳风。
“阿娘,别……哭……”谢宝真伸手,轻轻抚了抚梅夫人湿红的眼角,目光在屋内巡视,担忧道,“九哥……呢?”
梅夫人轻轻握住女儿的手,脑中不由地回忆起昨夜的惊心动魄。
大火席卷了整座永盛寺,所有人都在劝梅夫人冷静,说是这时候还没有逃出来的人必定是葬身火海了,正心灰意冷之际,忽见炎炎烈焰之中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继而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只见冷峻阴郁的青年抱着一个被衣物裹住的人稳稳走来……梅夫人呼吸一窒,她认出了湿衣袍下露出的那双绣鞋。
谢霁衣裳被烧了几个窟窿,头发也被烧焦了不少,却依旧挺拔如松,稳稳迈过门槛,跨下台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蹲下,如同对待什么易碎珍宝般将怀中之人缓缓放在梅夫人面前。
梅夫人匆匆打开罩着的湿衣裳一看,谢霁怀中的少女面色绯红,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谢霁抿着唇,伸出烫红的指节探了探少女的鼻息。大概是受伤或是害怕,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将指节递到少女的鼻下……
少女胸腔起伏,呼吸绵长,显然并无大碍,只是受惊昏厥。
刹那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欢呼起来。
“宝儿!”梅夫人扑上前,一把将谢宝真楼了过来,朝身后护卫道,“快,送回府!叫大夫过来!”
马车很快来了,谢淳风也平安地将元霈带了出来,梅夫人等人手忙脚乱地将谢宝真和元霈送上马车,等忙完这一切,她才想起还未来得及向谢霁道声谢。
再回到人群中去寻找,满目焦土浓烟,谢霁已不见踪迹。
回忆就此打止。
梅夫人清了清嗓子,神色复杂道:“他把你救出来之后,就被自己人接回王府了。”
“他受了点小伤,不过并无大碍。”谢临风补充道。
谢宝真眼中的担忧消散了不少,又问道:“淳风哥哥呢?”
谢临风道:“他也没事。营救长公主有功,正在宫中领赏呢。”
谢宝真点点头,睁着眼躺了会儿,忽的掀开被子下榻道:“阿娘,我得出去一趟……紫棠,快拿我的衣裳过来!”
“慢着!”梅夫人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声道,“躺着,不许去!”
“阿娘……”谢宝真红了眼眶,恳求道,“他为救我而受伤,我怎能坐视不管?就去看他一眼,看完我就回来……可好?”
谢乾见状,不忍道:“夫人,就遂了她的愿罢。”
梅夫人神色微动,望着谢宝真许久,终是低低一叹,放缓声音道:“把药喝了,我让你五哥送你去。”
第61章
今晨,皇帝自登基以来破天荒头一遭没有登临早朝议政,昨夜盂兰盆会的大火和刺杀的阴云依旧笼罩在宫城上空。
崇英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殿内,皇帝一宿未眠,此时依旧穿着昨夜登楼的冕服,眼底一圈疲色,揉着眉心对下方行礼的谢霁道:“不必多礼了。你于昨夜救驾有功,赐座罢。”
谢霁刚落座,便听见上头的皇帝长叹一声,问道:“你与那独臂刺客交过手?”
“是。”
“依你看,此番行刺之人是受谁指使?”
谢霁沉吟片刻,方道:“追踪非臣之擅长,不敢妄加揣测。”
“连你都不敢揣测之人,想必是有些来头了。盛放佛骨的铁莲盒,只有惠空禅师和少数负责护送的官员接触过,问题总归是出自他们之间。”皇帝沉思道,“还有宫城之上守卫重重,刺客又是如何精准突破防线,前来刺杀的呢?”
烛台燃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唯余一捻轻烟飘飘散散。
沉静中,谢霁沙哑异常的声音低低传来:“宫中有人与之里应外合。”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一手撑着膝盖,食指缓缓在膝上叩着,许久道,“朕原以为昨夜迎佛骨时,御史台汪简定会当着众人之面斥责直谏,却不曾想他一言未发,就像是料知迎佛骨必会失败一般。朕思想一夜,猜测惠空禅师大概是替人受过,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这个汪简可疑,你查查他,这几日朕要看到结果。”
谢霁起身领命,正要退下,复又听皇帝问道:“此番救驾你是首功,想要什么奖赏,尽管提。”
谢霁垂下眼,哑声道:“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皇帝看了看他缠了纱布的指节,轻轻一笑,意有所指道:“听闻你昨夜还赶去永盛寺,从大火中救出了英国公的女儿?”
谢霁缠着纱布的手不自在地蜷起,似是犹豫。
“不必紧张,你在谢府寄居三年,于情于理都该去救她……”
“臣去永盛寺救人,并非是看在兄妹情分上。”
“哦?”意料之外的回答,皇帝露出讶异的神情,“那是看在英国公的情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