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需要你管,你只要替我联络一个人。”
关北抱臂,没有动。
“怎么,有了新靠山,连你也要背叛我了?”那人阴嗖嗖道,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干咳,“我的日子不多了,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
关北肃然道:“你若是想动谢家,公子会杀了你。”
黑影承诺道:“放心,我最想要杀的不是谢乾。”
“就最后一次,你好自为之。”关北妥协,向前几步,在黑影面前站定,“说罢,联络谁。”
一阵凉风袭来,黑影空荡荡的左臂袖子在风中扬起又落下。他目如鹰隼,沉沉地吐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名。
关北听了,只叹道:“你真疯了。”
三月春光秾丽,春祭如期举行,洛阳街彻夜不眠的热闹并未掩盖住朝堂内暗流涌动的风波。
督察院御史联名上书保下谢澜,加之谢澜掌管着兵部军器的设计图纸,皇帝也只是做做样子敲点一番谢家,故而历经半个月,刑部终于得到赦令放人,谢澜官复原职。
谢澜从大牢出来那日,谢乾专门在府中办了一桌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去除晦气。
坐了十几天牢,谢澜身上并无用刑的痕迹,依旧清冷如莲,只是受凉有些风寒咳嗽,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酒宴后,谢澜单独将谢宝真唤出去,看了她腰间的银鞘匕首许久,方道:“宝儿,替六哥谢谢他。”
谢宝真一怔,片刻,试探道:“六哥,你怎的知道?”
“这把匕首,是他送的对么?”谢澜垂下淡漠的眸子,白皙温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匕首上的纹路,“他天性凉薄,不是个暖情之人,却将此物送给你,足以见得对你的重视。此番我入狱并未受苦,多半,是仰仗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枝头梨白飘落,谢宝真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匕首,轻声道:“他其实很好的,只是大家都以偏见待他。”
谢澜没说话,琉璃色的眸子投向虚无的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知道谢霁暗中操作救了谢澜的,还有谢乾和梅夫人。
厢房中,谢乾喝了酒,刚毅的黑脸上浮上一层醉红,脱下外袍道:“张御史与老六毫无交集,此番却据理力争保下老六,多半是阿霁暗中斡旋的结果。”
梅夫人将他脱下的袍子抖了抖,挂在衣架上,哼道:“他如今本事通天了,当初,倒是我们谢府拘束了他。”
“即便不是阿霁保下老六,那在刑部大牢半个月,老六得以全身而退,必定是阿霁的功劳。”谢乾握住梅夫人的手,叹道,“那孩子不容易,我们要记住这个情。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感激他的,就是这张嘴……”
“我这嘴是吃刀子长大的,夫君第一天才知道?”梅夫人白了他一眼,又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承他这个情,也的确十分感激,但要想将宝儿嫁给他,我却是一万个不愿意!”
谢乾无奈:“怎的又扯上这个了?”
“宝儿太单纯了,驾驭不了祁王的手段,嫁给他只有被拿捏的份。”说到此,梅夫人倒是想起一个人,“西朝那孩子倒不错,憨厚老实,这样的人配宝儿我才放心她不被欺负。”
“唉,这是什么歪理?”谢乾道,“两个傻孩子凑一块儿,不是更傻了么?将来怎么过日子?”
有个知根知底的、聪明强大的人做女婿,总比傻一窝要好罢?谢乾心中思忖道。
“夫君在盘算什么?”梅夫人乜了谢乾一眼,凉凉道,“宝儿的婚事,我一步也不会退让。”
第58章
崇英殿,燥热的风徐徐而来,吹动檐下铜铃叮当。
龙案上放了冰鉴降温,皇帝只披了一件单衣常服,执笔画朱批,头也不抬地对谢霁道:“方才礼部和鸿胪寺已递了折子过来,后日晚盂兰盆会迎佛骨,于永盛寺外设法讲坛,朕得登上西阳门一睹盛典。到时候,你和朕一起去。”
能与皇帝一起于西阳门宫城之上俯瞰万民,乃是为人臣子无上的荣耀。下方,殿中的谢霁身穿紫檀色王袍,玉冠广袖,闻言只是面色平静地躬身行礼,道了声‘是’。
“迎佛骨之事,御史台汪简多次上书讽谏,意有不满,到时候他若当面给朕难堪,还需你出面压一压他。”说罢,皇帝抬手示意内侍将批改完的奏折挪走,继而道,“汪简老了,说话太迂腐固执。如今盛世升平,更需要未雨绸缪,礼佛不过是寻求一个信仰稳固民心罢了,偏生汪老不理解的朕的苦心。”
谢霁淡然道:“臣知道了。”
忙碌的皇帝终于抬眼看他,笑道:“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万事不问缘由,说得少做得多,可靠。”
谢霁道:“臣不会说话,承蒙皇兄重视,能为皇兄分忧是臣之大幸。”
“朝堂之上只会摇唇鼓舌、纸上谈兵之人太多了,像你和英国公这样不计名利做事的臣子,少啊!”
皇帝润了润朱砂笔,细细打量着殿中站立的青年,问道,“朕若没记错,再过三个月你便是及冠之龄了?”
“是。”
“婚事要提上日程了。堂堂祁王府一直没有女主人,像什么样子?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疏忽了唯一的弟弟。”
皇帝想了想,试探道,“我记得南阳郡公的有个孙女,比你小岁余,至今还待字闺中。据说那姑娘自两三年前便对你芳心暗许,矢志不渝,且才貌双全、温婉可人,就不考虑考虑?”
谢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臣,已有理想之人。”
他说的是‘理想之人’,而非是‘心仪之人’,几字之差,天壤之别,多了几分凉薄和功利心。
皇帝需要一把巩固皇权的剑,而不是一个醉心于情爱的毛头小子,谢霁不带感情的答案显然取悦了他。
皇帝失笑道:“以你如今的身份,竟然要说出‘求娶’二字且还未成功,想必那是个十分棘手的女子。是哪家女子?和朕说说看,朕可以为你出面。”
谢霁并未急于吐露,“谢皇上关心。若有需要,臣定会请求皇上做主。”
皇帝不在意地笑了笑,挥手道:“婚事最好明年之前定下,下去安排罢。”
谢霁安静垂眼,行礼告退。
英国公府,厢房之中,谢宝真捧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小口饮啜,对窗边摇扇的梅夫人道:“阿娘,霈霈邀请我去参加后夜的盂兰盆会,到时候高僧设法讲坛,她也要露面的。”
梅夫人摇扇的手一顿,竟爽快应下了,“去罢,不过要多叫些人陪你。”
谢宝真还未高兴片刻,就听见梅夫人又道:“淮阴侯夫人昨日还同我说,西朝也受邀在列,正好你和他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阿娘!”谢宝真蹙起烟眉,放下碗,将嘴撅得老长,“我和霈霈叙旧,带着他作甚?怪不方便的。”
“他是客,你是主,带他逛一逛洛阳礼佛盛典有何不可?”
“哎呀,您总是让我带他逛来逛去的,他不烦我都烦啦!您平日不是总教导我要矜持自重么,怎的还撮合自己的女儿和外男夜逛呀?”
“你这孩子,怎生说话的?盂兰盆会上那么多人,你的兄嫂和傅家女眷也会同行,又不是让你和他私会!”
梅夫人起身,用纨扇在谢宝真额上轻轻一点,“再说了,为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西朝对你有心,又是个诚实可靠的孩子,比你之前那些烂桃花不知好上多少倍……”
“阿娘,我明白。”谢宝真抿着唇,手指抠着碗沿闷声道,“可我又不喜欢他。而且,我早就和他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了?”梅夫人狐疑道。
“我和他说了,我有自己想嫁之人,那个人不是他。”
“你……”
梅夫人愕然,冷艳的眉眼中蕴起一层薄怒,不悦道:“宝儿,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种话,让他的面子往哪搁?西朝以礼待你,便是真不喜欢他也该委婉些。亏得他老实憨厚,若是换了别人,指不定将你这点小心思宣扬得满城都是了,到那时候,名誉受损的可就是你!”
谢宝真小声道:“我若暧昧不清,那才是对他的伤害。”
梅夫人皱眉,冷郁道:“宝儿,你如此这般,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谢霁?”
谢宝真睫毛抖了抖,不说话。
“我就知道。”梅夫人倏地站起,将纨扇往桌子上一拍,“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进谢府的门,随你爹将他养在外头也好,送入宫里也罢,总之不让你们见面,将这段孽缘从苗头上灭了!”
“这怎么就是‘孽缘’啦?”梅夫人不比谢乾好说话,对谢宝真要求甚严,谢宝真打小就敬她更甚。
可此番听到母亲如此贬损她与九哥的感情,心中难免受伤,鼓足勇气辩驳道,“您就是不喜欢他,对他有偏见才这么说。”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他?”梅夫人神色有些明显的不悦。
冬日里的长跪、无休止地挑衅与羞辱、借着权势觊觎她的丈夫……当年被谢曼娘折磨的记忆就像是噩梦一般刻在她的心中,难以磨灭。
如今,谢曼娘的儿子又拐走她女儿的心,这叫她如何不忧愤?
若是个善良温和的孩子也就罢了,偏生谢霁满腹心计、手段狠厉又善于伪装,宝儿喜欢上他,无异于羊入虎口。
“阿娘,九哥母亲的事,阿爹已经告诉过我了。我知道您以前受了很多的委屈,又害怕九哥重蹈她母亲的覆辙,从而牵连到我、给我带来灾祸,这才不愿意我和九哥走近。”
谢宝真抬首,眨了眨眼认真道,“可是我真的喜欢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或是花言巧语……他从来不会用好听的话取悦我,但是每件答应过我的事他都会去努力做到,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爹娘兄长的坏话,从不会诋毁离间我们,而是像维护我一样的在维护着谢家,从不会让我难堪难做。”
说着说着,谢宝真倒把自己弄得眼眶酸涩。
她软声恳求道,“阿娘,他没那么坏,您可不可以试着理解他?”
被女儿用那样诚恳湿润的眼睛望着,梅夫人仿佛又看到了她牙牙学语的样子,一眨眼,女儿都这么大了,为了心上人敢和自己的母亲争执。
梅夫人面色沉重,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他为你、为老六做的那些事,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宝儿,祁王剑走偏锋、做尽恶名,实在是太像他娘了,你叫我如何放心将你交给他?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同时也是诸多朝臣心中的恶人,他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不知有多少人咒他骂他希望他死,这些种种,你可曾想过自己能否承受得起?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爹娘不在了,墙倒众人推,他能否护你一生平安?”
“我相信我的眼睛,他可以的。”谢宝真道,“九哥不是坏人。”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你要想清楚!若他单单对你好、对谢家好,却负尽天下人,这样的‘爱’你能否承受得起?”
女儿长大了,梅夫人不愿再强势逼迫她,只语重心长道,“祁王的好我都记着,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为了这点‘好’而纵容他或你。他身上有太多看不透的谜团,深不可测,为娘赌不起。”
“我知道,阿娘是为我好。可是,您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谢宝真着急道,“他还有很多的好您未曾看见,别急着否决他,成么?”
梅夫人红唇微动,几番张合,终是狠心道:“不成。我和淮阴侯夫人都看好你和西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安分些,莫要再与祁王胡来了。”
从小到大,这是谢宝真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强势。
她心中郁卒,心情莫名跌倒谷底,连酸梅汤也不喝了,垂着头起身出门,默默走入炎炎烈日之下,用整个背影诠释‘伤心’二字。
“哎,宝……”梅夫人欲言又止,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也没心思再摇扇纳凉,终是长长一叹。
谢宝真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盂兰盆会之夜。
皇宫西侧,西阳门下的空地早已人满为患,耳畔尽是吵闹声混合着僧侣的诵经声,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莲灯点缀在蚂蚁般的人群中,恍若星河坠落人间,显得格外庄严美丽。
“郡主!”傅西朝挤开人群,将一盏浅粉色的莲花提灯递到谢宝真面前,腼腆道,“这盏莲灯给你,等会儿祈福用的。”
谢宝真摆摆手,“多谢,不过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买。”
“我给同行之人都买了灯,非是给你一人的,郡主不必担心不合礼仪。”傅西朝解释道。
来来往往的人拥挤不堪,傅西朝被人推来挤去,一番话说得极为艰难。
谢宝真见状,心有不忍,终是轻轻接过莲灯提柄,道了声谢。
“戌正吉时,天子将亲临西阳门宫墙之上迎接佛骨呢!”梅夫人对傅家女眷道,“我已经让临风提前安排好了观赏位置,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灯楼之上,请随我来。”
刚说完,她见谢宝真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便提高音调唤道:“宝儿,戌正马上就到了,你去哪儿?”
谢宝真脚步一顿,回身道:“云泽长公主在永盛寺等我,我去找她。”
梅夫人有些不放心,淮阴侯夫人倒是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去怎的放心?让西朝陪你罢,西朝!”
“啊,母亲……”傅西朝看了谢宝真一眼,有些为难。
“西朝,宝儿就劳烦你费心了。”梅夫人淡淡道。
谢宝真知道母亲的意思,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微微点头致意,就向西朝永盛寺行去。傅西朝捱不住淮阴侯夫人的眼色示意,握了握手中的折扇,终是跟上谢宝真的步伐,与她前后保持三步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