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绵软无力的右手,她开了轩窗一角,只看到乌泱泱一片人群中张贴着一块告示,告示上细数着她的种种罪状。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站在告示旁边,手中拿着自己锻造的,与皇家兵器有差的锋利兵剑,十分严肃的维持着场地秩序。
围在前面看告示的人正在分分议论——
“哎,原以为这个傅子雅是好人,没想到通敌叛国,杀害皇嗣!真是一个蛇蝎妇人啊!”
“是啊!还女扮男装欺骗皇上,欺骗官员,欺骗百姓,这样的祸国妖姬,留着她有什么用!”
“是我们看错了这个人啦!”
“这怪不得我们自己,是这个女人太奸诈,让我们上了当。”
“皇上怎么还不下旨杀了这个女人?”
“请皇上杀掉傅子雅!杀掉祸国妖姬!”
“杀掉祸国妖姬!”
“杀掉祸国妖姬!”
……
不多时,民愤积聚,原本平静一隅,瞬间变得亢奋偏激,民众纷纷叫嚣着要杀了傅戈。
傅戈放下轩窗,恰对上诸葛玥的眸子,她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声音充满嘲讽:“姐姐,你看到了吗?皇上已经决定要杀掉你了。”
傅戈抿唇,心中疑惑,那个士兵,那张告示,像极了皇家之物,却又透露着万分怪异。
诸葛玥看着傅戈,又说:“姐姐,你胸怀大志,心系万民,可是你可曾知道这天下百姓又是怎样看你的?”
傅戈从沉思中抬起头看向诸葛玥,沉沉道:“但求无愧于心。”
诸葛玥笑了,神情有几分激动:“好!好一个但求无愧于心。”
“自古女子参政,便是禁忌,姐姐深谙韬略,胸怀大才,时刻把百姓放在首位,还曾经为国立下赫赫战功,是国家当之无愧的一品功臣,可是姐姐以为这样,国家百姓就会感激你?”
“你以为我们高高在上的君主就会器重你?”
“姐姐,别天真了,从你的大同世界中走出来看看吧!普天之下,就连那市井之中的三岁孩童都在取笑姐姐,他们说你恣肆专权,是世上魅惑君主的第一妖姬!而我们的皇帝也因为你,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害怕啊!他害怕这无上的权利一不小心就要白白落到你的手上!姐姐,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功高盖主不会有好下场!”
傅戈凝眉,抬起头问:“你是说,这些事情都是凤衷一手策划的?就连这张告示?”
诸葛玥反问:“不然,姐姐以为呢?”
无尽的沉默,傅戈只感觉昏天黑地,眼前再无光亮,她张了张嘴,最终沙哑的说出一句话:“好,我懂了。”
入夜,凤衷又来了。
那截蜡烛燃光了,地牢中一片幽暗,傅戈坐在角落里,不曾抬头。
凤衷走近几步,哑着嗓子问:“你可想清楚了?”
傅戈没有抬头,声音却很清润:“想清楚了,如若我一死可以解皇上之忧,可以解荀氏之忧,可以解天下之乱,我傅戈,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黑暗中无边的落寞,凤衷只觉得呼吸困难,他挣扎了许久,声音已然暗哑到听不太清:“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傅戈没有犹豫。
凤衷蓦地笑了,几近癫狂,冲着地牢之外大喊:“来人!拿酒来!”
中常侍端着一杯酒自外面走进来,沾染了外面的寒意。
傅戈摇摇晃晃站起身,端起酒杯,对凤衷笑道:“能够保住百姓不受战乱,就算舍弃我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凤衷,不要忘了你对我的承诺,请你一定要还百姓一个清平盛世。”
在凤衷挣扎之中,那杯酒被她一饮而尽。
看着眼前的人缓缓倒下,凤衷疏忽抱住了她,落在地上,一滴泪砸在傅戈脸上,唐唐八尺男儿哭的像个孩子:“傅子雅,朕没有同意!朕没有!你不准死!不准!”
傅戈力气消散,却拼了命抚了抚他的脸颊:“大丈夫当断也断,切不可有妇人之仁。我只求你一件事,放了荀齐,他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你会需要他。”
“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凤衷握着傅戈的手,悲痛欲绝。
可是回答他的,却是逐渐冰凉的身躯。
傅戈死了。
第76章 生死攸关
“皇后娘娘一直不说话, 是不是又想起了当年令你伤心的往事?”丁子瑜看了傅戈几眼,嘴角挂着冷嘲。
那段昏暗的日子,那个潮湿的地牢, 那年的大雪, 以及那杯极辣的毒酒, 一切的一切,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过,无比的清晰, 无比的真实。仿佛上千年的时光疏忽一瞬,那段时光刻骨铭心。
傅戈嗓音低沉,冷着眸子,问:“当年贴在城中的告示可是出于你们丁氏之手?”
片刻的沉默之后,丁乾十分赞赏的鼓了掌, 他站起来,背过双手, 站在傅戈面前,道:“皇后娘娘真是才思过人,这一点也被皇后娘娘看出来了。”
他看看凤衷,继续说:“不错, 当年城中列举你罪状的那些告示都是丁氏冒充皇家的人张贴的, 当时丁家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要鼓动万民,给皇上凤衷施加压力而已,可是没想到那个皇贵妃诸葛玥会带着你亲自去看这一幕。”
他凑到傅戈面前,轻声问:“皇后娘娘看到你自己用尽一生心血守护的万民只是因为几张皇榜就认为你是祸国妖姬这一幕时, 心里恐怕已经翻江倒海的了吧?要不然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喝下了皇上赐给你的毒酒呢?当时我看到书中记载你因为被诸葛木与我丁氏诬陷你与匈奴勾结而入狱时, 我根本没有为你担心的,因为我相信以你的实力, 这些问题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他在傅戈身边徘徊了数次,修长的手指随意的转动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摇摇头站在傅戈面前,说:“啧,那叫什么词来着?”
他抬起头,似乎真的是在思考,尔后他便说:“哦,我想起来了,那叫心灰意冷,是吧?那时候皇后娘娘被万民所伤,心灰意冷了,所以才选择了自杀。”
傅戈看看他,表情如往常一样淡然,缓缓开口,道:“丁子瑜,你不是想要救人吗?还废什么话?”
丁子瑜坐在他们身后的椅子上,从容放松,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看看傅戈笑了,道:“呵,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么一点时间。”
金丝眼镜下的那双眼睛看向凤衷,丁子瑜十分好奇的问:“我就是好奇,傅戈真的死了之后,我们这高高在上的新皇心里到底有多痛啊?”
凤衷幽幽看向他,已经暗暗催动了内力,整个屋子中杀气暗涌。
丁子瑜说了这么多,云景差不多已经明白了当年傅戈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到底为了什么饮鸩自杀,他曾经也猜测过,可是他从未想过那段早已经被时间冲刷殆尽的历史竟然是这样残酷。
不动声色的看看傅戈,她依旧身姿挺拔,没有丝毫失态,只是就算这样,云景心中却十分明白,那段日子对于这样一个内心强大的女人来说,是心中不可触碰的伤痕。
她明明可以不喝那杯酒,她明明可以选择,至少以她的智慧与谋略,保下自己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她没有那么做,不,应该是她不想那么做。
云景心中疼痛难忍,那是什么样的感受,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将一个如此刚毅坚强的女人逼到自杀,那样的绝望,只要是想想,就感觉心里实在闷得难受。
云景从未像此时一般,痛恨生不逢时。
丁子瑜早已经感受到凤衷的情绪变化,却依旧风轻云淡的在四人面前悠闲踱步,他看看凤衷,继续说:“是了,我们这个新皇悲痛欲绝,我们的皇后娘娘死时,天降大雪,我们的皇上抱着皇后娘娘的尸体就在那昏暗潮湿的大牢之中坐了三日三夜,罢朝三日,再次出来时,满头华发尽白。”
傅戈恍然看向凤衷,眼中明灭复杂。
凤衷身体绷得笔直,脸上十分难看,他幽幽看向丁子瑜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丁子瑜听后低下头笑了一声,又看向凤衷:“凤衷,你还想怎么杀我?难道像千年前那样,屠尽我丁氏城中所有子民?”
凤衷杀气飞腾。
丁子瑜不为所动,继续说:“难道我说得有错吗?只不过经历这么多次的轮回转世,你那头白发也没有留住,否则这该是多好的见证。”
他走到丁绫的病床前,坐下来,看着她的脸,满眼深情的说:“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们,我明明那么爱她,却从来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的痕迹。”
在荀氏秘史之中,只记载着皇帝凤衷辜负先主,赐下一杯毒酒结束先主性命。
这么多年来,在荀湛的世界观中,所谓皇帝凤衷一定是一个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人,尽管先主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他还是丝毫不顾及旧情杀害先主。
荀湛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对于先主的死,凤衷心中的痛并不少于其他人半分。
傅戈怔在原地,眸色十分复杂。那些年年少轻狂,一心只为天下,一心只为大义,原来不是他的错,是她,忽略了他对自己那份隐忍的感情。
云景心中的复杂更甚,明明已经不能参与傅戈的曾经,可是如今他却知道了他们曾经那样出生入死,那样刻骨铭心,说是不自卑不恐惧是不可能的。
但是除了自卑与恐惧之外,直到此时,他才渐渐明白凤衷与他不同,他们对待感情的方式几乎截然相反,他是张扬而恣意的,而凤衷却是隐忍而深沉的。
丁子瑜继续说:“哦,大家先别急着感动,我们的皇上还有更令人感动的。傅戈死后,朝堂之中表面安定,我们的皇上真的是手段凌厉,利用纵横之策离间我们丁氏与诸葛氏的关系,先是大封我们丁氏娘娘为皇后,至此让我们丁氏死心塌地的为凤氏卖命。”
丁子瑜抬起眼看看凤衷,嘴角的笑意已经消失了,“到后来呢,我们的皇上先是利用我们丁氏除掉了诸葛木的势利,然后又亲自带兵平定边关和诸侯之乱,当时啊,我们的皇上手段极其凶残,每场战争均是大获全胜,不给敌人一点喘息的机会,后来不久,天下只要一提凤衷二字,敌人便会闻风丧胆。”
“战乱很快就过去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凤衷惨无人道的杀戮,他屠尽了我雾陵城中所有的百姓!无论是出生数月的孩童,还是新婚不久的夫妇,我们丁氏族人最惨,几乎人人被挫骨扬灰。”丁子瑜声音阴寒,他幽幽看向凤衷,问:“我说凤衷,你就那么恨我们丁氏,你竟然会不顾天下人耻笑,为了一个女人,变成一个杀人魔。”
凤衷勾起薄唇,露出一抹讽刺,道:“我们两个相比,不过是彼此彼此吧。”
丁子瑜丝毫不见生气,他眯了眯眼睛,缓缓说:“不过足够幸运的是,就在你屠城的那天,丁氏一个妾侍所生一直养在外面的儿子阴差阳错的躲过了这场灾难,这个人就是我的祖先。”
凤衷冷笑,声音阴冷,充满杀气:“呵,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你们钻了空子。”
丁子瑜笑:“不错,不过这不叫钻空子,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上天不亡我丁氏。”
他看看凤衷问:“你是不是特别可惜,如果当年你再用点心,今天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凤衷依旧笑:“别太高估你自己,一切还是未定的。”
“未定?我亲爱的皇上,有什么未定的?这个地方,你们来了就别想出去了。”丁子瑜平静说。
“你是怎么知道曼珠沙华的事情的?”傅戈终是开口问。
丁子瑜也不隐瞒,直接说:“这个还要归功于我们丁氏的皇后娘娘,那时候凤衷虽是忙着平定战乱,但是还始终不忘观察着荀氏的一举一动。”
他看看傅戈,继续说:“你可能不知道,自你死后,荀氏荀齐就带着你的尸体回到幽谷之中,他四处寻医问药,非要让你起死回生,那时候他从一个老僧那里得到了一个起死回生的方法,就是曼珠沙华。凤衷知道之后,暗自派人跟着荀齐,也就知道了曼珠沙华的秘密。而我们丁氏的皇后娘娘只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傅戈听此,明白了当年所有事情的始末,正准备和他谈论玥儿的事情,却未曾想到丁子瑜会说:“想不想知道凤衷得到沙华的事情?”
傅戈怔了半秒,还未说出拒绝,只听到丁子瑜已经徐徐道来:“说起这件事情,也真的是一件感天动地的奇事。战乱渐渐平息的时候,凤衷独自前往幽谷一次,只为与荀齐见一面。当时是初春季节,天降大雪,幽谷之中开满了六瓣梅花,凤衷在荀齐的门前站了七天七夜,后来荀齐终于是没有熬住,见了他一面。荀齐没有长生的念头,也不想再次忆起从前发生的事情,所以他将曼珠沙华中剩下来的沙华给了凤衷。”
丁子瑜看看凤衷,接着说:“后来战争平息,天下人就知道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新皇染了一身风寒,恐怕已经时日不多。再后来便是他带领军队屠我雾陵城的事情,我们丁氏的皇后娘娘也被他一剑结果了性命。可是后来,雾陵城被灭不久,皇宫之中就烧起了一把大火,皇帝凤衷被烧死在皇后中宫之中,凤氏没有皇嗣,新皇暴虐,百姓心中恐惧,最后政权重归汉室所有。”
丁子瑜说完这些之后,没有人说话,傅戈已然陷入巨大的沉默之中,而这些往事对于凤衷而言,是最不该提及的过往,可是如今这样被说出来,凤衷不知道自己在傅戈心中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一定认为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吧。
而对于云景而言,丁子瑜说得越多,他便越能理解凤衷当年的心情,也许他的性格与凤衷不同,但是假若傅戈真的死在自己面前,也许他也会像他一样,做出就是连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情。
此时荀湛虽然震撼,但是他是一个警察,身上担负着其他人的性命与安全,所以他迅速从感伤中抽身出来,他问丁子瑜道:“说了这么多,诸葛玥到底在哪里?”
丁子瑜看一眼荀湛,道:“着什么急?诸葛玥必须得来,因为她也是这副药的一部分。”
“你什么意思?”傅戈眸色漆黑,脸上明显带了怒意,“丁子瑜,你竟然欺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