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阶而上, 步入凉亭,木槿儿怔怔望着鱼儿发呆。
可能是天气沉闷的缘故, 惹得她伤感起来,望着池中鲤鱼,总觉透着股物是人非之感。
她以前不是这种伤春悲秋的性子, 何时变成了这样, 想想有些心酸。
“呀, 这青鲤鱼怎么死了一只。”亭外假山后不知何时突然钻出个绿衣丫鬟,摆出个天崩地裂的表情惊呼道。
木槿儿侧身, 假山旁,一众妃嫔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集体唤出来。
为首的澜贵妃头顶撑着把梅花油纸伞,袅袅婷婷步入凉亭, 对亭内的木槿儿视若不见, 只垂眸望了会池水, 便惊愕地叫出声:“这可是皇上最宝贝的南海青鲤,这里也死了一只,啊, 还有那边,那秋荷边上竟也有个快翻肚皮的。”
近日, 绿衣丫鬟负责这片池水中鲤鱼的投喂任务, 她忙跪倒说不知, 上个时辰这些鱼儿还好好的,方才过来时,只见槿妃娘娘一人在此。
木槿儿听出丫鬟话中意味,万年不变的陷害梗,她面无表情站起来,对着澜贵妃施了礼,欲抬步离去。
“慢着。”澜贵妃逼近对方,仔细打量羸弱苍白的冷美人好一阵。切,皇帝偏好这难啃的骨头,压抑着心头的妒恨方开口:“这青鲤可是槿儿妹妹不小心弄死的?”
木槿儿淡声道:“不是。”
“可这青鲤确实死在菁华池中了,如今皇上将整个菁华池交予本宫打理,这要本宫如何向皇上交代。”澜贵妃挑着烟眉,揶揄道,“见识过妹妹的水里功夫,劳烦妹妹下了菁华池将死掉的青鲤捞上来,同我一起去见皇上。”
木槿儿瞥了眼一脸挑衅的澜贵妃,不屑理睬,快步向亭外走去。
如此阴沉的天,澜贵妃竟领着一群妃嫔在菁华池边晃悠。不知是缘分深厚,还是故意邂逅。
真是躲什么就遇什么。
眼看木槿儿要离开凉亭,澜贵妃抬臂扯住木槿儿的袖口,木槿儿甩手撤回衣裳,继续向前。
木槿儿这一甩,甩倒了看似珠圆玉润实则弱不禁风的澜贵妃,澜贵妃利用身子圆润的大好优势,顺势从凉亭石阶上滚下去。
众妃嫔惊叫着跑过去,扶起连声痛呼的澜贵妃后,皆捂着嘴摆出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
真是大惊小怪,澜贵妃不过是脸颊有些破皮,渗出几股血丝,这跟当年瘢痕事件中狠命往自个身上动手脚的情景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可众嫔妃皆义愤填膺指责槿妃以下犯上,嫉妒澜贵妃美貌故意毁澜贵妃容。更有甚者说她失了宠怨气没处撒便来找青鲤鱼的晦气,连小鱼苗都不放过的女人真心可怕。
澜贵妃捂着脸一副不如死去的痛苦模样。众嫔妃滔滔不绝,眼刀子横飞之时,景灏身着黑底纹绣龙袍踏步而来。
一众妃嫔皆飞蛾似的齐齐扑棱过去,抹着眼泪将槿妃的恶行颇加润色一一道来。
景灏冷着一张脸靠近木槿儿,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重伤贵妃,杀了朕的宝贝青鲤,槿妃,你可知罪。”
木槿儿却头也不抬,见了皇上不见礼,不回话。好似沉浸在无人的世界。
“不回答,便是认罪了。”景灏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
木槿儿见识过这皇帝的无赖招式,他这是要故技重施。她若不回答,不知对方又吐出什么不着边际的下文。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略带清寒的眼眸直直盯着景灏看。只是片刻后,又垂下。
景灏却将对方眼中暗藏的情绪一并忽视,只望着池水中翻着肚皮的青鲤尸体,语调轻巧,“澜贵妃,你觉得槿妃该如何处置。”
澜贵妃望着木槿儿的目光透着凶狠,却转眸对上负手而立的皇帝后,放柔了声调,“妹妹定是心有怨气才做出这些事来,不如罚妹妹再此跪到天亮以小惩大诫,皇上你看可妥。”
景灏望着池间浮起的薄薄水雾,敛声道:“准了。”
天色愈发暗沉,已垂了一层细雨,澜贵妃四处打量一番,水葱似的纤指一抬,“妹妹就跪在那处好生反思吧。”
那一指,真指了个好地界,菁华池旁,分叉口的一条绵延小路,只有那处的石子尖得有模有样。
木槿儿始终沉默,抬步下了亭子,跪倒在澜贵妃钦点的石子地盘上。如丝细雨将素净面颊度了层水气,朦胧清润。
景灏始终背手立在凉亭中,眼神飘渺望向烟雨深处。
众妃嫔皆热情过头的用丝帕为澜贵妃处理面颊处的擦伤,有人已跑去唤御医。
雨点越发大起来,不消片刻,竟像是瓢泼一般。
景灏终于转过身,抬步走下凉亭,喜儿公公忙撑开大伞为皇帝遮雨。他步伐缓沉顺着石子小径走去,路过木槿儿,眼皮眨也未眨,明黄龙靴继续踏向楼台烟雨的前方。
一众妃嫔似乎很是得意。剜着眼刀子步履轻快的随着皇帝走远。其中一个美人状似无意的踩着木槿儿的衣角远去。
末尾的云嫔更是等皇上及澜贵妃走出好一段距离,一脚踢在木槿儿心口上,最后挑着嘴角离去。
在这迷藏界里,秋暮分毫不差的接收着主人公的心情。
那一刻的木槿儿,心头一片空茫茫。感受不动浇在头上的秋雨有多凉,感受不到膝下的石头子有多尖锐,亦感受不到踹在她胸口的那一脚发了多大的力。自景灏默认她受罚的那一刻,她的心便自行覆上一层厚厚的茧,刀枪不入,甚至连同自己的身体,拒绝接受一星半点的疼。
她就这样用最快的速度麻痹自己,如石雕般,没有一丝表情的跪在那里,同烟雨融为一色。
长乐宫。
景灏丢掉手中的诗卷,大步跨到门口,殿外瓢泼般大雨裹着风声作响,他沉声问:“槿妃还跪在那儿。”
紧随着的喜儿躬身答:“是。”
景灏猛地走进雨帘,向宫外奔去。
喜儿不曾见过主子如此冲动,连忙拿了伞追出去。
宫门口时,却见自家主子又顿住,脸色青黑的吩咐他,“你去转告槿妃,要她向澜贵妃道个歉,然后回朕……回无忧宫去。”
喜儿晓得槿妃在皇帝心头的分量,这会不过小两口闹别扭,便拿出疯狗追的速度跑去菁华池旁,不一会又疯狗追似得跑回来。
“皇上,娘娘说她没有错,不肯去道歉。”
景灏脸色彻底黑下来,身形僵硬,“这个……这个槿妃,岂有此理。”他重新冲入雨中,院中又停住,仰头望着漆黑夜幕,雨水模糊了视线,逼得他合上眼,只一双拳头紧紧握着。
喜儿哭丧着一张脸将伞撑到主子头上。
竟灏却咆哮着让他滚开。
于是,菁华池旁的石子路上,木槿儿跪着淋了一整夜,长乐宫硕大而空旷的庭院中,景灏心甘情愿又莫名其妙陪淋了一整夜。
看得秋暮一阵气短。这两个人分明心里有对方,竟都端着,往死里斗气。
到底会不会谈恋爱啊!
纯天然淋浴的结果是,木槿儿一早结束淋浴惩罚,因双腿麻木一瘸一拐回了无忧宫;景灏却患了严重风寒,迷迷糊糊烧了好几日也不见好。
太后知晓,怒气直冲天灵盖。动员整个太医署为皇帝瞧病,瞧不好,提头来见。
成群太医们面色如纸跪在地上直哆嗦,简单的风寒都治不好,掉脑袋抄家也就不远了。为首的太医院院首稳住惧意,叩首向太后分析皇帝病情,皇上并非患了简单的风寒,急火攻心才至高烧不退,已换了药方去煎,服下后好生睡一觉应该便无大碍。
急火攻心,太后反复揣摩这四个字。
又是妖女作祟。
趁着皇帝昏迷的大好机会,太后将木槿儿毫不费劲地带走。
景灏转醒后,见乌压压跪了一屋子人,他赶忙遣散众人,只余喜儿公公,众人方出屋门,他哑着嗓子迫不及待询问那个不将他气死不罢休的槿妃现在如何。
喜儿公公扑腾跪地上,哭丧道:“太后懿旨,槿妃有罪,致使龙体大伤,已将槿妃赐死丢入乱葬岗。”
方下榻的景灏听此消息,险些摔倒,一张俊颜血色全无,胸腔里涌上一股泛着腥味的闷气,他抬手捂了捂胸口,原地顺了几口气,直奔乱葬岗。
太赶闻讯赶到,看到的是皇帝发疯一样在恶臭无比的乱葬岗翻腾各种死相惨烈的尸体。
为阻止皇帝将乱葬岗的尸体翻个遍,太好只得将实情说出。
当景灏得知木槿儿没死,而是被太后软禁在小黑屋时,竟对着满地的尸身笑起来。心头堵的一腔闷气也终于沉下去。
原是这木槿儿命大,不止她命大,连她腹中的孩子命也相当大,再经历跪石子淋大雨踹胸口关小黑屋,并吃了两天发霉的馒头后,腹中孩子仍没流掉,可谓幸运。
也可以说是腹中孩子救了她的命,再太后发狠要她性命时,一位经验深的老嬷嬷发现木槿儿身下出血,忙唤了太医诊脉。这才得知,木槿儿已有两月身孕。
此消息让木瑾儿相当震惊,原想自己受孕的几率太过渺茫,就算有了孩子,定是那种经不起一点折腾,吹个风跑个步蹲个茅厕就流掉的羸弱胎儿,不曾想,腹中孩儿如此经得起折磨。
太后对着刚翻腾完尸体的皇帝,痛心疾首道:“真是哀家择出的好皇帝,自三皇五帝以来,你可是第一位跳进尸堆里倒腾尸体的皇帝,真让哀家替你自豪。”
不料,这皇帝说了句分量极重的话,“若是槿妃没了,朕会将整个后宫的人送到乱葬岗陪葬,届时,是否会让太后更觉自豪。”
若不是身后老嬷嬷搀扶,太后历经风霜的老身板,一早挺过去了。
景灏正色道:“太后可知槿妃在朕心中的地位,日后太后如何与槿妃相处,便是太后的智慧了。”
太后挣开老嬷嬷的搀扶,步履微晃靠近皇帝,“哀家的儿子早逝,你并非哀家所出,你可知道哀家为何弃哀家亲孙儿不顾,择你为陈国皇帝。”太后眺目远方疆土,陷入回忆,“你自小沉稳睿智,做事果敢,不为美色所动,长大后更是众亲王中的佼佼者,哀家一心认为你能堪当大任,昌我陈国,可如今的皇帝,却为个女人对哀家翻脸,做出如此令天下人耻笑的行径。你可对得起哀家对你的栽培信任,可对得起金銮殿上那至高无上的王座。”
景灏略微躬身,神色冷静,“太后高瞻远瞩,定是看到年少的孙儿守不住王座,迟早会被朕取而代之,不如顺应天道将皇位施予朕,以博天下美名。”
太后抖着双手,简直要气到中风。
景灏长身而立,眸光坚定,“朕所有妃嫔皆是太后为朕所选,唯独槿妃是朕亲选,槿儿乃朕心头挚爱,望太后成全。”言罢,释然而去。
无忧宫里,木槿儿恶补睡眠,合了一整天的眼,转醒后映入眼帘的是景灏那张掩饰不住欣喜的脸。
木槿儿面无表情起身,躲开对方的搀扶,下榻跪地,“皇上开恩,容臣妾诞下皇儿后将臣妾打入冷宫,还臣妾一个清净自由。否则休怪臣妾……”纤细手指覆在腹部,剩余的话不用说,已让人寒到骨髓。
景灏惊愕的视线在对方的脸上辗转片刻,倏尔笑了,动作轻柔地扶起对方,“槿儿定是怪朕当日的责罚,与朕闹脾气,朕给你道歉就是了,朕不过是想让你主动来找朕,只要你对朕服个软,或者笑一下,什么样的错朕都可以原谅你,朕……”
“臣妾所说并非玩笑话,皇上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么,诞下皇儿,请还臣妾自由。”木槿冷声打断。
本欲扶起美人的手,就那么直愣愣得停在半空。景灏直起身后,嘴角勾起一丝无奈,似在自言自语:“罢了。”
走出无忧宫门口时,吩咐内侍官将宫中最好的饮食衣物送过来,让娘娘好生养胎。
景灏走后,木槿儿坐在妆奁前,手中握着那支羊脂白玉簪,妆台上躺着一只微微发黄的锦袋。
一脸呆滞,久不做声。
沁儿小脸简直皱成了一团,将皇帝遣人送来的血燕放到案上。
“小姐,你这是何必呢,为何非要惹怒皇上,冷宫是什么地界,哪有上赶着住冷宫的。”
木槿儿拿出锦袋中的纸条,缓慢地展开,嘴角疲惫的扯了一下,“不过不想看见皇上那张虚假的嘴脸罢了。他关心的不过是我腹中皇室命脉,何必拿一副真情的面具对我,看着无趣又无力。”
“不是的,小姐,皇上对小姐那么好……”
“你可记得当初朱煜是如何待我,可后来呢?不过是拿一颗真心换男人的假意罢了。而我也不过是皇家斗争的牺牲品。顶着紫薇天女的无上荣光,苟且而活。若我非紫薇天女,皇帝恐怕对我不屑一顾。即便我是天女,皇上得知我不肯为他诞下皇子时,不一样凉薄无情。”
她捂住心口的位置,目光凄然,哑声道:“而我,不过是想保护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守住最后一丝尊严罢了。”
掌心的宣纸铺开,“等我”两个字苍劲绵长,木槿儿任由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彼时前车之鉴,如今不过重蹈覆辙,蚀骨锥心般的痛,一次就够了。”
殿外月光瘦,室内佳人断肠。
她遣走所有下人,缩在塌上抱着被子大哭,自入陈宫来第一次不再压抑心里的情绪,任由眼泪流个痛快。
睫毛颤动间,掌心宣纸上“等我”二字被泪水浸湿,模糊一片,再也辨不出字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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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21】
因陈皇膝下只育一位小公主, 近年来,后宫不曾传出妃嫔有孕之说, 如今木槿儿怀有龙嗣, 可见是多么震惊后宫震惊朝野的一件大喜事。
这喜讯一路以春风染绿之势传至梁国。梁国皇帝携着家眷,载着西海巨珊瑚前来贺喜。
可觥筹交错的宴席上, 朱煜却未曾见到想见之人。
景灏以槿妃腹中皇儿顽皮,闹腾了娘亲一整夜眼下正休息养胎为缘由,欣然向朱煜解释。
朱煜执杯,道了句恭贺之类的堂面话, 只得将嘴角的苦楚掩在杯下。
自个见不到, 可自个家眷却能轻易向娘娘请安。
安和郡主苏妙言携厚礼拜谒无忧宫。
安和郡主乃陈国送予梁国和亲的郡主, 也是朱煜的妃子,这样一层关系,让木槿儿有些别扭, 本想拒绝可碍于国礼, 只能接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