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骁仍然低着头,“是,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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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尧占下祁阳城后,在城中一边休整,一边不时领兵攻打一下周围的小城池。打仗攻城是一个极其耗时费力的过程,随便一个小战役都要耗时许久。
等李知尧沿路往南,带着大军挺进到定州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大半年。那时正是盛夏,热得盔甲里全是汗气,比起冬天来更是难过。
因为朝中出兵扫荡反贼,屡战屡败,最后已经耗到没有再能出兵平扫反贼的实力,这便也激起了很多人的救国报国情怀。
整个大夏,有信仰有气节的官员并不少。武将一个个折在了战场上,于是那从来没上过战场的文官,也穿起铠甲拿起银枪,收揽士兵开始了守城之事。
李知尧走到了这一步,接下来要攻打的便是定州。定州算是余下的几座城池中最大的一座,只要成功把定州攻打下来,他们也就基本接近胜利了。
可事情正如钱胜文所说的那般,路很长,苦难一重接一重,这条路绝不会是好走的。他们每打赢一场仗,就庆幸自己的脑袋可以在脖子上多呆几日。
赵太后可以输一百次,因为大夏是她的,但他李知尧不能输。他只要输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他一天没坐上龙椅,一天就顶着反贼的帽子,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
打败了吕问的七十万大军,李知尧也并没有骄兵自大。结果事实也证明,打赢了吕问并不能让他放松下来,大夏难缠的人多得是。
定州城内的士兵和文官担任的将领,因为被激起了强烈的爱国情怀,那文官偏又有些指挥之才,对城池严防死守,外面人根本攻不进去。
这就罢了,后来又有边地大将薛城来支援。他麾下士兵倒是不多,但随军搬来了火炮,架在城门楼上,一开炮就是一地伤兵。
李知尧攻打定州攻了小半年,也没有把定州拿下。
每次攻城,都有许多伤兵被抬回营地医治,别的便再无进展。
李知尧从没打过这样耗磨耐心的仗,磨得他手下人心都动摇了起来。因为大部分人都知道,他们行的是不义之事,这样一直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虽然现在北方这一小片地方的城池都被李知尧占了,但大夏更多的地方,还是现在皇宫里那个小皇帝的,也就是赵太后的。只要李知尧不死,就会不断有州府过来支援。
李知尧不是听不到这些零零碎碎的声音,但他只能装着听不到。所有人都能抱怨都能乱,只有他不能。他这个当主帅的,永远得把军心稳住了。
可他还没有真正做出行动,秋阳惨白的一日,前线传来战报——魏川中了薛城的诈降之计,被诱进定州城砍杀了!
此消息一传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把所有人心中的躁动不安烦闷全部给激发了出来,一时间也不再忍着憋着,瞧着是个个怨气冲天,都要撂挑子各奔东西了。
李知尧坐在军帐中,听着这些人抱怨,听得一肚子火气。
但他没有发火,他忍着。
李知尧本来自己就烦,哪知道又发生这样的事。他不知道魏川跟了他这么多年,怎么还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中了敌方的计,真的是又气又恼心里又跟插了把刀子似的。
军中的将领可以随便任命,但他手下能打能扛有指挥之才的大将,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之前董远死了,这会儿魏川又死了,他比谁都痛苦都愤怒!
一众人在帐中吵得闹闹嚷嚷,李知尧实在忍不住了,猛地锤了一下桌子,怒着语气道:“吵什么吵?!董远和魏川已经死了,你们这是要他们死不瞑目?!”
此话一出,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知尧扫视这些将领的脸,沉着脸道:“你们也是董远和魏川带出来的,他们战死沙场,你们却要当逃兵,难道不该打起士气,为董远和魏川报仇吗?!”
这话拷问的是在座的所有人的内心,也确实一下子就问进人心里去了。刚才他们还诸多怨气,只想撂挑子退缩。而此时,一点点又把决心找回来了。
看他们都不再说话,李知尧放缓了声线,“董将军和魏将军都不能白死,我们得血战到底!”
帐里又是好片刻的沉默,然后不知道谁先冒了一句:“为董将军和魏将军报仇!血战到底!”
之后一个跟一个,气氛也就再次高涨起来了,齐声重复:“血战到底!血战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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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把军心稳住了,但李知尧自己并没有表现得那么从容,他身上的压力比谁都大。如果定州打不下来,这样拖下去,他军营里的这些人,只怕得跑不少。
跑都还算好的,若是拿枪对准了他,拿了他的人头去找赵太后要赏,那才是最糟糕的。
晚上洗漱完躺在床上,李知尧也并不能睡着。
听着身边朝雾的呼吸均匀了起来,他掀开被子起身,套上外衣,打起门帘出了帐篷。
此时是深秋初冬时节,夜间风冷,擦在皮肤上让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李知尧随手拿了一小坛酒,在营地南端找了石块坐下来,看着夜色笼罩的茫茫荒野,脑子里回闪从蛮州城一路过来的每一场战役的画面。
再往南,过了定州,还有济州、温县……
最后是挨靠几方富庶之地的京城。
李知尧对这条路到底能不能成,没有必胜的信心,他只是不能表现给别人看。所有的东西都得他自己扛,他若是先扛不住了,下面那些人就全散了。
丧气的话,他一句都不敢说。
累了倦了暴躁痛苦了,喝点酒浇一浇。
以前还能跟魏川说,夜起找他打架喝酒,现在魏川也没了。
或许走到最后,也就只剩他自己了。
冷风吹透了衣衫,李知尧低下头来,闭着眼睛,手指间松松地勾着酒坛。
烈酒入口入喉入肺,却不入脑子。
他平复压制心里的情绪,还没睁开眼睛来,忽听到身边传来柔软的声音,“睡不着么?”
整个身体都木了一下,李知尧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朝雾,然后很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声音透着哑,仿佛还浸着烈酒,“你怎么出来了?”
朝雾并着腿手搭膝盖,抬起头来看夜空。
秋日的夜晚,天空与这大地一样辽阔,云淡雾浅,每一颗星星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一会,她落下目光看向李知尧,“怕你太累了,心情不好,我来陪陪你。”
李知尧又笑一下,“我有什么累的,都习惯了。”
朝雾盯着他的眼睛,在他眼中看到跳动的火苗,那是不远处燃着的火盆。
而他眼睛深处,是丝丝缕缕隐藏不住的疲惫。
看了一会移开目光,不去拆穿他。
朝雾原目看向夜色深处,轻轻吸口气,突然慢声道:“当初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被爹娘抛弃,肚子还怀了个不知是谁的孩子,本来是不打算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活下来了么?”
李知尧看着朝雾,有片刻的愣神。她从来没有这么平和认真地跟他说过她的事情,她一直是拿他当外人的,把心窝在壳里,不让他碰。
他目光落在朝雾脸上动也不动,轻轻启唇,“为什么?”
朝雾看着夜色深处,开始回忆那段从前让她觉得如同噩梦的时光。
现在似乎都能坦然面对了,她仍旧慢慢道:“因为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把一生都过完了。梦醒后,心境发生了变化,从想死开始想要努力活下去,于是真就活下来了。”
李知尧想想她那段时间活得有多难,心头揪闷,又低低吐出来一句:“对不起。”
朝雾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他良心发现,来向她道歉的。他做过的那些事,就算向她磕头道歉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可能抹杀掉。
她继续往下说:“那个梦,在我醒来后就慢慢散了,记不大清了。但那种真实活过了一辈子的感觉,却刻在了我心里。那个梦告诉我,我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会站到人尖儿上。”
李知尧听得怔住了目光,盯着朝雾不动。
朝雾眨两下眼睛转头,看着李知尧,“过得太久了,经历得太多了,差点连当初是因为什么而活下来的都忘了。刚才突然想起来了,便想告诉你。”
李知尧微微屏着气。
朝雾眼神和语气都坚定,声音软而有力,“李知尧,我相信你,都会挺过去的。你要是累了,想找人说话了,就跟我说吧,我不会笑话你的,也不会再在你的伤口上撒盐。”
李知尧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明明已经湿了眼角,却仍装着一副“老子一点都没感动”的样子,看着朝雾说:“过来让我抱抱。”
朝雾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撑着腿起身,在他身侧再屈下腿,直接张开双臂把他抱在怀里,并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两下,低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李知尧僵着身子没有动,片刻后,声音喑涩,“说话算话。”
“嗯。”
第101章
剩下铺底的酒没喝完,怕朝雾被风吹冷了身子,李知尧放下酒坛背着朝雾回了帐中。背她的时候走得慢,还在与她说着一些暖关系的话。
这番再上床,把香香软软的人儿抱怀里,掖好被角,闭上眼睛慢慢也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也较为踏实,只是没等天亮便被人扰醒了。
来者在帐外候着,说是有要事要报。
李知尧起床套上衣服,没吵醒朝雾,让她继续睡,自己出了帐篷去。
到了外头见了那人,只见他递来一封密函。
李知尧绷着脸,接下密函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京师兵力空虚,可入京。
密函是他安插在皇宫中的眼线递过来的,消息自然可靠。只是这可靠的消息,也没让李知尧觉得有什么太大的用处,至少对他现在所处的困境毫无帮助。
看完密函,李知尧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只轻闷一口气,把密函往手心一攥,转身找钱胜文去了。到了钱胜文帐中,把密函放到案几上,让他看。
钱胜文看了一眼,开口问:“王爷怎么想?”
李知尧端起他桌案上的茶杯,用茶水漱了口,放下茶杯道:“军心是暂时稳住了,但一直耗在这里,我们物资有限,人心又没有想象中那么齐,迟早有熬不下去的一天。本王现在很是烦躁,仗已经打了两年,为的难道不是入京师?定州拿不下来,怎么过去?”
钱胜文低眉沉思片刻,自己拿空杯子倒了杯茶吃。吃了两口顿住动作,好像想到了什么,忙又放下茶杯来,看着李知尧道:“王爷要入京师,为什么一定要把定州打下来?”
李知尧吸口气,下意识便道:“定州拿不下来,如何往南,如何能到京城?”
钱胜文慢慢摇了两下头,“王爷刚才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我,我们都钻了牛角尖,所以才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我们都忘了,我们要的只是京城,只是皇宫里那个位置。定州打不打得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到时候龙椅上换了人,他们自然俯首称臣。”
李知尧本来还闷得很,听完了钱胜文的话,他突然也想通了。绷紧的面色慢慢放松下来,然后他猛地握拳砸了一下桌案。
钱胜文继续道:“他们几次受重创,朝中早已经没有几个能领兵打仗的人,兵力耗损也极为严重。现在京城兵力空虚,我们取道别处直入京城,岂有再败之理?”
李知尧看着钱胜文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起身就往外去。到帐帘边重重打起帐帘,对守在外面的士兵说:“召集军中所有将领,两刻钟后主帐议事。”
趁着这两刻钟的时间,他回去自己帐篷梳洗了一番。见朝雾还睡着,便仍没吵醒她,轻着动作再出了帐篷,到主帐里去。
军中将领已经全部到齐,在地形沙盘周围站着。
李知尧去到沙盘边,不多说废话,直接道:“本王得到密报,此时京城兵力空虚,基本算座没有防守的空城。本王和钱先生做了商议,打算放弃攻打定州,而是直接绕开,取道小城和州县。济州和温县全部不攻,我们直接入京城。”
在座的将领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沙盘地图,个个低眉沉思。
最后还是萧进先开了口:“可行。”
随后将领们一个个附和上来,你出一言我给一语,把这个计划又完善了一番。道路怎么走,到时候会遇到什么麻烦,全部设想一番,再想出应对策略。
全部都商量好以后,李知尧命令大家接下来这段时间好好休养。同时,他写了封急信,让卷舌快马加鞭送往北方,给守城守地的慕青和贺小苏。
他让慕青和贺小苏把北方所有能集中起来的兵力,全部集中到一起,领兵南下支援。
已经到最后分胜负的时刻了,成败在此一举。
若能得胜,大家一同踏入京城!
在这一场战争中,慕青和贺小苏没得到几次冲锋陷阵的机会。在北方一点点被打下来后,他们就负责在后方守城池。现在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他们自然兴奋。
集结起了北方各城的兵力,带着对胜利的渴望,直接南下。
***
李知尧在军中兵将都休养得差不多以后,便按照计划好的,偷偷绕开定州城,直接去往和州县,从和州绕行,再往南去。
薛城用计诱杀了魏川后,一直等着李知尧的军队再次吹起攻城的号角。但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他们再去攻打定州城。本来以为他们是怂了,结果没想,他们绕开定州城跑了。
在薛城得到这个情报的时候,李知尧已经带着他的大军成功跨过了和州县。薛城当即便慌了神,下意识便想到——李知尧这是要绕过定州直接攻打济州!
想到济州根本没有多少兵力部署,为了不让李知尧计谋得逞,薛城连忙带走定州大部分士兵,直接赶往济州。而当他到达的济州的时候,却发现李知尧根本没有攻打济州。
薛城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着难道他济州也不要,而是直接去温县?然后等到他领兵赶到温县,才看出来李知尧的真正意图——他是要直接去京城!
这绝不能让他得逞的!
薛城自然领兵继续追赶,心里计划着,要在李知尧到达京城之前,直接拦下他,与他决一死战!
与此同时,李知尧一路领兵往南,一路被薛城追着屁股撵,也觉得十分的烦。他想来想去,最后打算先解决掉这个麻烦再入京,免得到了京城麻烦套麻烦。